街头漫行(1) 马蒂第三次转动钥匙,门锁啪一声弹开,但是推门时却硬生生被阻挡住。很显 然的,铁门里面上了一道横闩。 即使是在几个小时前,狼狈昏倒街头,无助地仰望着蓝天时,马蒂也不觉得比 现在更加悲惨。她将钥匙收回提袋,非常沉重地走下后门的阶梯。 在公婆这间独栋的楼房后门,有一道老式的铁皮便梯直通顶楼,是马蒂平常出 入顶楼住所的专用通道。现在后门被反锁了,公婆的用意十分明显,她只有绕到前 院,先叫门进入公婆家,再经由屋内的楼梯上楼。 阶梯上布满了台风后的落叶,叶片椭圆而细小,间还夹杂了粉紫色的小落花。 夜里的风吹来,花和叶就在水泥阶梯上相偕回旋。有一会儿,马蒂冲动地想转头就 走,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但她只是在阶梯上坐下了,捡起一朵小花,用指尖捻着小 花脆而嫩的细茎,左右转动着它。离枝的花还未死,只是疲乏得低垂了花苞。 右脚的鞋跟歪斜了,摇摇欲坠。马蒂抓着鞋跟稍作摇晃,鞋跟果然应力脱落。 黑色纤细的鞋跟握在手里,大小和形状都像炸鸡店里的鸡小腿。马蒂把它高举过头, 想要远远地抛开,结果终究还是用面纸将它擦净了,收进提袋里。鞋子修补过后还 是堪用的,毕竟这是她最体面的一双鞋。 她脱下了鞋子,赤脚走到门口按铃。 “谁呀?” “妈,是我,马蒂。” “喔,马蒂呀,怎么地这时间了还在外头呀?” 马蒂看了手表,八点零三分,公婆标准的晚餐时间是六点半。 “您请先开门,好不好?” “真是麻烦的耶,怎么不能就早一点回来吃饭哪。” “拜托您开门,我很累了。” “这不就来了吗?谁叫你这时间还在外头呢?唉,唉。” 婆婆开了门。她低着头正好面对马蒂雪白的赤脚,但仿佛视而未见。婆婆异常 忙碌地左右巡视小院子内的残败景象,那目光始终没有望及马蒂。院内一株九重葛 倾倒了,枝蔓泼盖了大部分的地砖,婆婆返身回屋,一边用脚将落叶扫置旁边。 “唉,乱七八糟,乱七八糟。” 婆婆进屋了。马蒂跟着走,一支九重葛的尖刺戳进脚底,马蒂咬唇拔开了,脚 底沁出一珠血滴。 一进屋内,马蒂就察觉了不一样的气氛。迎面的饭厅里,公公正在用餐,而多 日来他们都是不厌其烦地将食物端取到马蒂的屋内进餐。瞥及桌面上的菜肴,马蒂 很确定公公是听到门铃声后才开始进食的。雪里红炒肉丝,红油焖桂竹笋,醋烧鱼, 苦瓜排骨汤,一小碟豆腐乳,外加那碟肥美的大蒜,都泛着食物久置之后冷冷的油 光。 非常饥饿,但是更加疲倦,屋内的气氛扣押了马蒂的食欲。 “爸,妈,你们请先用饭,我先上楼了。” “你坐下。吃饭。”公公说。 马蒂坐下,舀了一小碗汤。 公公的背后开着一座电风扇,马达沉闷地嗡嗡运转着,送来公公带着汗味的气 息,马蒂觉得像是在外星球一样孤独。我为什么要和这个老人对坐而食?婆婆不断 地缕叙着台风带来的灾难和种种善后的辛苦琐事。马蒂很细腻地啃着苦瓜,以减轻 婆婆贫乏的谈话内容引起的强烈无聊。 终于,公公舀了一碗汤,将碟子内剩余的蒜瓣拨进碗内,顺便又用筷尖捻了一 小方豆腐乳进汤中,搅和,仰头喝了。不知何时,婆婆也停止了她单方向的聒噪。 马蒂算好时间,和公公一齐放下碗筷。 “爸,妈,我去洗碗。” “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公公说。 马蒂坐下。 “马蒂,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 “马蒂呀,我们方家可以说是从来没有饿过你一顿饭。你去整理行李。你走吧。 别说我们俩老妨碍了你。” “唉。我们一直把你当女儿看待,可你却从来没有把这个家当家。”婆婆愁闷 地皱着眉,过分戏剧性地连连摇头,“不知道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烦恼,你不要说 我们赶你——” “你就不要说了。”公公打断婆婆的话,“让她走吧。你去洗碗。” 第一次饭后不用洗碗,马蒂下桌的姿势有些手足无措。更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 的是,她竟然开口对公公说:“谢谢。” 马蒂上楼回到她的住所。 楼上的住所是一栋大型的套房。马蒂把鞋子与提袋放在床脚,人也倚着床脚坐 了下来。对于公婆的话,她并不感到震惊,奇怪的是她的感觉。他们赶她出家门, 她并不觉得震惊,不觉得伤心、愤怒,不觉得被遗弃,被羞辱,不觉得抱歉或难堪, 而是没有感觉,百分之百、名副其实地没有感觉。她知道自己一秒钟也不想逗留了。 马蒂开始收拾行李。她匆匆将所有的东西抛到床上,衣服、鞋子、书、文件、 帽子、心爱的小摆饰……一本大册子从柜子里掉出来,是马蒂与丈夫的相本。她忍 不住翻开看了后,才发现他们的合照是这样少得可怜。钱!马蒂有把现金随处塞藏 的习惯,一领到薪水袋就整包藏在角落,需要钱时再随意拆开消耗。马蒂兜了一圈, 把所有的钱袋倾出点数,一共六万多元。这让马蒂吓了一跳。她一向凭着隐隐约约 的印象,认为自己还保有十万元左右的财产,没想到钱花得这样快。管不了这么多 了。她将钱密封成一袋。 马蒂所有的资产都铺陈在床上,庞大混乱的一堆杂物,总的组合起来是一个贫 穷女人的廉价生活。马蒂突然又觉得她什么都不想要了,包括滚在床沿的那只厚实 的黑色马克杯。多少个夜里她捧着这只杯子,啜饮着滚烫的即溶咖啡,凭窗眺望松 山机场起落的飞机,这几乎是她在此地最惬意的回忆。但她连回忆也不想要了。 马蒂又忙了一阵,将所有的物品归位,只将一些贴身用品和衣物整理成一箱, 把其余的亵衣与日记另打成一包,钱则放进提袋中。换上了舒服的运动装,关了灯, 她步下铁梯走出后门。又返身将后门反锁,钥匙从墙外抛了回去。这个地方,没有 一件东西她将留恋。问题不在公公和婆婆,而是杰生的死讯。从听到杰生的死开始,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马蒂的内在断了线,整个人就此飘飘然荡向无所谓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