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比的哀伤(3) 小叶的手指很纤长,以一个男孩子的手来说,感觉上柔软了点。他拉着马蒂来 到海安的桌前,扯过海安对面一把椅子推马蒂坐下。马蒂脸上一阵烧烫,她竟像少 女一样脸红了,连自己都不能置信。 “打搅了,小叶一定要我过来。”马蒂对放下碗筷的海安说,觉得脸颊更烫了。 海安犹自嚼着食物,很从容,脸上带着笑意。 “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的新朋友,叫马蒂。做牛做马的马,烟蒂的蒂。”小叶 看起来是真的很高兴。马蒂实在想表现得与众不同一点,但她却不由自主地、不能 免俗地掏出名片双手呈给海安。 “这是我的名片,请指教。” 海安接过名片,看了看,他直视着马蒂:“谢谢。我没有名片。” “那请教你贵姓?”马蒂真恨自己,满口俗不可耐的商场语言。 “考你!我写给你看。”小叶嚷着说,以手指蘸了点开水,在桌面上写了个岢 字。 “k——k——”马蒂念不出来。 “念可。”海安说,他的声音那么柔和,“我这个姓很少见。” “岢大哥的姓全台湾就他一个哟。”小叶喜洋洋地说。 “难道你没有家人?”马蒂不由得问。 “都在国外。”海安取过餐巾擦擦嘴,推开餐盘,小叶跳起来很快地帮他收拾 了桌面。 “啊,原来你也没有家。”马蒂第一次直视海安那神气精彩的双眸。 “家?你指的是住所,还是住着有亲属的地方?如果是后者,很幸运,我并没 有。” 海安摇摇手拒绝了小叶送上来的水果,低声向小叶交代了几句话。 “说的也对。”马蒂低眸,“在我小时候,一直希望能有个家,这个遗憾曾经 让我叛逆,也自暴自弃。现在我到了独立的年纪,是自己组织家的时候,对家的渴 望和概念却都茫然了。” “这么说你渴望的是一种温情的庇护了,不管那是不是家。” “也许是吧。”马蒂脸上的烧退了,终于恢复了她平时思维的水平。马蒂看着 与她对面而坐的海安,对他产生了一种全新的看法。 海安的饱满的额头与线条阳刚的下巴,还有他神采迫人的双眼,都显示着他发 展良好的内在。眼前的海安,不只没有灵魂脆弱的迹象,还是个体魄与精神上都特 别强壮的人。 玻璃门重重地被拉开,马蒂转头去看,才发现整个咖啡店几乎座无虚席。进来 的是吉儿。 吉儿拉开海安身边的坐位,一坐下就摊了一本工作日记还有一大叠影印的资料 在桌上,很暴乱地在背包中猛掏着,终于掏出一支圆珠笔掷到日记前。 “嗨,海安。嗨,马蒂。” “你还记得我?”马蒂有一点受宠若惊。 “记得啊。”现在吉儿把圆珠笔套衔在嘴上,翻着资料,咬字很不清楚,“你 上次来找小叶嘛,运气不好,那天小叶不见客。” 对于她那天的不客气,吉儿则略而不提。她今天高高地绑着个马尾,瀑布一样 的长发都光鲜地拢开了,还是没有化妆。海安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吉儿完全埋首到 她的资料堆中。 小叶用盘子盛了两杯咖啡前来。“嗳,吉儿你来了。” 吉儿还是埋头看资料,只扬手挥了挥。 “马蒂你尝尝看。”小叶端给海安和马蒂各一杯咖啡,“这是岢大哥特别指定 的喝法哟。吉儿你喝不喝?” “不喝。”吉儿说。 小叶兴味盎然地看着马蒂,热心解说:“这是用四分之三的特级蓝山加四分之 一的UCC炭烧豆,混合煮出来后,浇上双份的奶油,不加糖,再撒一撮肉桂粉。 怎么样?” 马蒂尝了一口,真是苦,她咽下了,说:“啊,这才叫含辛茹苦。” 海安笑了:“说得好。肉桂的辛味加上咖啡的苦味,就是要尝那苦中的余韵。” 海安也浅尝了一点咖啡。 “海安,”吉儿将她的资料推到海安面前,用笔尖指着,“你看看这个字怎么 解释。” 那是一份英文的资料,基于英文系毕业生的优越感,马蒂也探头看了。结果非 常挫败,上面的杂字不少,吉儿所指的这个字,vicissi- tudinou s,她正好毫无概念。 “唔,怎么说,”海安的两手在空中交互摆动,“两相交替地循环,有盛衰交 替的意思,这个字很少见。” 更大的打击来了。吉儿随后和海安用快速的英文讨论着,内容似乎牵涉到一项 古代的西洋法令,马蒂却只听得懂七成左右。 小叶很无聊地左顾右盼着,等到他们讨论完,吉儿又栽进资料堆中,他问海安 :“岢大哥,你要的Bourbon还没送到,我给你调一杯Dry Gin好不 好?OK!吉儿你喝不喝?” 吉儿摇摇手,小叶又望马蒂,马蒂犹豫着,她的酒量非常浅。 “本店请客喔,马蒂你知不知道,只要坐这个桌子就是我们自己人了。”小叶 扬起嘴角笑着,那令马蒂无法招架的,无邪少年的笑容。 马蒂含笑点头了,在这么热情的地方,喝点酒又何妨? “这么大方,都不怕会亏本吗?”马蒂问。 “不会啊,”吉儿插嘴了,“有海安这头金牛在,赔再多也不怕。” 小叶很利落地调了两杯琴酒送过来,又到吧台上忙着了。 海安执起杯子,看着透明色的酒汁:“淡而无味,可是芬芳,就当它是酒罢… …没有酒的时候,到河边去捧饮自己的影子……” 马蒂并不想卖弄,可是她脱口而出接下去了:“……没有嘴的时候,用伤口呼 吸。” 海安非常之开心,但其实惊讶的是马蒂。这只不过国内一个早期诗人的一首不 闻名的小诗,她可从未想过与其他人分享。 “啊,我最爱的小诗之一。”海安说,“马蒂,这些年,读诗的人不多了。我 们的社会正在被集体的平庸化浸没。你看看吉儿,她就不读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