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的客人(3) 夜渐渐深了,马蒂不停地为客人递送啤酒,客人点调酒的数量减少了,便宜的 罐装啤酒才是深夜的明星。马蒂乘空也灌了一口热门的可乐娜,素园帮她在瓶口塞 了一片柠檬,淡味略涩的酒汁冲入咽喉,很刺激,可惜却振奋不了精神,她今天工 作太重,身体已经累坏了。马蒂倚着吧台休息,她看见小叶在小DJ台后面很落寞 地坐下,头深深地埋进两肘里。 小豹子绕着店内游走了一圈,最后被马蒂攫起抱在怀里。小豹子。马蒂轻轻唤 着它的名字。小叶在DJ台后抬起脸,又很快活地调换舞曲,一边还轻轻地哼唱着。 她刚刚那伤心的模样稍纵即逝,连马蒂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看错了。素园来到她身 边,告诉马蒂,她可以先回去了。 “我还不累啊。”马蒂说。 “我看你累了,这里我们忙就行。再一个小时就打烊,你先回去吧。再说海安 也来了,我们忙就够了。” “海安在哪里?”马蒂张望店内。 “在外头,他已经在外面很久了。”素园说。 “唔,我都没发现。”马蒂说。 “马蒂,谢谢你来帮忙。”素园给了一个柔软的拥抱,“小叶说她想请你来兼 差,我很希望你能来,一定要好好考虑哟。” 马蒂拿起提包,跟小叶道别,正在和少女们纵声调笑的小叶给了她一个火热的 拥抱,拥抱中仿佛还亲吻了马蒂的脸颊,马蒂有点恍惚不能确定,推门离开了。 咖啡店门口不远,停着一辆火红的捷豹跑车。虽然一点也不懂车经,这跑车还 是让马蒂眼睛一亮,车后站着一个轻装女郎,更是让马蒂目不转睛。那是明子,这 一夜的明子穿着T恤牛仔裤,薄施脂粉,仍旧亮丽得令人不忍逼视。明子身畔,是 海安,他们两人没有对话,海安仰天吐着烟,明子望着远方。 马蒂站在骑楼阴暗的角落,她的双眼舍不得离开这对丽人。只见明子的肩膀轻 轻晃动,晶莹的泪珠滑落她的脸颊。明子掩面哭了起来,海安遂拥她入怀。从黑暗 中,马蒂看见了海安的面孔,拥抱着泪人儿明子,海安的脸令马蒂难忘。 马蒂看进海安的双眼里,那里比南极更冰冷,比沙漠更荒凉。 明子进入红色跑车,开走了。海安跨上他的重型机车,但并未启动,他只是颓 首坐着。马蒂悄悄走向前,海安虽没有回头,但察觉到了她。 “嗨,没有目标的马蒂。”海安说。 “嗨,没有工作的海安。”马蒂轻轻说。 海安今天的穿着很轻便,一件无袖的短上衣配牛仔裤。他的表情也很清朗,仿 佛马蒂刚刚目睹的伤心拥抱是幻象。海安的重型机车相当巨大,超出马蒂所见过的 所有摩托车规模,车侧还有闪闪发亮的防撞钢条,马蒂用指尖触及了它们的冰凉质 感。海安拍拍后座:“坐坐看。”他扬起嘴角等待着,马蒂依言上前。她今天穿着 喇叭裤装,很方便就跨坐了上去。 海安一催引擎,车子冲向黑夜,马蒂尖叫了出来。“带你去个地方。”海安说。 海安骑车宛若电掣,第一次坐这样重型的机车,马蒂不禁揽紧了海安的腰。她 的手腕感觉到了海安非常强壮结实的腹肌。 夜已深,一路车行无阻,他们来到台北最南端,面向着一片寂静山峦的河湾。 河湾之畔是一道水泥堤防,他们爬上堤防,这一晚有月亮,静静的河面在夜色中映 照着粼粼光芒,海安和马蒂并肩在堤上坐下,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好安静,真难想象这里还是台北市。”马蒂说。 “嗯,尤其是这空旷。”海安说。 “我常常想,就是我们生活的环境太局促,才让人人都变得这样你争我夺,尔 虞我诈。人真是奇怪的社会动物,互相需要,又互相压迫,就像哲人说的,一群拥 聚取暖的刺猬。” “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出过国,海安,不过我猜台北是全世界最拥挤的城市。” “人口密度各有不同,不过在拥挤的程度上,每个城市都一样。”海安折了一 枝小草叶,衔在嘴上,傍着河堤的斜度躺了下来。 “真可怜。我要的真的不多,至少只要眼前能看到这一片没有人的荒地。唉, 为什么人看到空旷的景致就会这么觉得舒畅安详呢?” “那是因为人永远脱不了领域动物的野性。” “领域动物?” “对,领域动物。像豹子撕抓树干,像狼群遗留体味,用原始的方法标示出它 们的领土。领土之内,惟我独尊,不容外物入侵,领土之外,在领域动物的知觉中, 一片杀机,一片荒凉。人就是领域动物,可惜社会化了以后的人,必须依赖群聚的 生活,那占有领域的冲动,只有转而在其他的方向去满足。” “你是指社会地位,财富?” “你看看台北人,忙了一辈子,追求的是什么?不过是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地 盘。人太多,土地太少,领域的度量衡变成了钱。大家穷其一生赚取金钱,好划下 在社会中的地盘。财富多的,领域充裕,志得意满不怕进退失所;财富少的,仰人 鼻息仓仓皇皇,如同无地自容的孤兽。人群越拥挤的地方,追求财富的欲望越明显, 只因为那求取地盘的欲望越迫切。赚钱机器,人最后变成了赚钱机器,被自己的领 域欲望所驱动,身不由己。看到了这片空旷宽裕,勾起了人心底最原始的记忆,在 一片可以伸展野性的土地上,不必被侵犯,不劳去争夺,所以非常安详,停止了生 活,开始了存在。谁不需要这种感受?” “这么说台北人真可悲了?” “可悲的是,人既是社会动物,又是领域动物。” “所以你去马达加斯加旅行?” 海安侧过脸看马蒂,他的面庞奢侈地展示在马蒂眼前。马蒂喜欢他鞭子一样的 双眉,还有他褶痕深秀的明朗眼眸。拥有深邃明眸的男人总让人觉得失之美丽,不 够男性化与刚强,但海安的眉眼是这么地放肆舒展,恰到好处,兼具阴性美与阳刚, 还有他髭须微现的匀称下颔,线条美好的唇。马蒂想,海安面容之美好,狂妄得不 似人间。 “我也好想去马达加斯加。”马蒂轻声说,她抱着双膝看河面上的月光。 “颓丧的渴望。”海安说,他撇嘴吐掉草叶。 “怎么这么说?” “不是吗?” “……高中的时候上地理课,讲到非洲南部有个外岛,地理老师摊开世界地图, 告诉我们马达加斯加和台湾的雷同关系。突然之间我有一股激情,我在笔记本上画 下了这座岛,告诉自己,有一天我要到那里去,住下来,一辈子住那里。很好笑吧?” “并不难理解。因为马达加斯加的外在太像台湾却又不是台湾。那只不过是你 恋家与弃家的复杂情绪的投射,人渴望的是空间。” “那么你不是吗?” “我去过很多地方,马达加斯加不过是我的行脚中的一站。” “我情愿终老在那么原始又荒凉的地方,就算死在那里,我也愿意。” “在我看这个愿望并不难达成。” “难哪。”马蒂叹息一样说,她抱紧了双膝默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