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罪恶(3) “好美!这些灯光像星星,我就是其中的一颗,”马蒂揣摩着台北的地形,遥 指西南角边的部位,“在那里,有点闪烁的那抹灯光。你呢?你是哪一颗?”藤条 将左右看了一圈,摇摇头说:“我不是哪一颗,哪一颗也不是我。我是很多颗的总 和,这里、那里,很多很多颗。” “哦?藤条很狡猾,狡兔多窟。” “这么说也对。一颗哪够?除非你甘心做个小人物,一辈子受人摆布,不然你 就千万不要钉死在一个地方。这样讲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小精灵你总玩过吧?” “玩过。” “这个世界就是一场不平衡的竞赛,我们是一个个单打独斗的兵,很弱,很渺 小,像小精灵,你不吃人,人家吃你。要强壮,就要吃下你身边的所有你找得到的 东西。吃得多了,猪羊变色,变成人家怕你,走到哪里都威风凛凛,不必挨气受委 屈。” “你一定领教海安的地盘论了。” “我管他什么论。海安书读得多,他天生是少爷,没有经过穷困渺小的痛苦, 但是我知道。你看这片灯海像不像钻石?每颗灯代表一个人,每个人代表一堆货币, 我书读得不多,但是市场经济原理我还懂。货币像是山坡上的石子,哪里有凹洞它 们就自动滚向哪里,滚得越多带动越大量的货币,聪明的人就挖够大的洞,让一大 片的山坡的货币都滚进去。所以我说我不是这片灯光中的哪一颗,要嘛就做很多颗 的总和。你看看,现在我们脚下有一百万盏灯,我从每盏灯里挖来一百元,集合起 来就是一亿元。” “那请问你要怎么挖呢?” “当然要用脑筋啊。满地都是货币,人家干吗要滚向你?当然要站好地势,给 他们足够的诱因,让广大的市场自动向你聚集。市场的体积越大,赚钱越容易。” “一直以为你还在做美术指导,听起来不是?” “早就不做了,没什么出路,再做顶多也是人家的伙计。妈的给人卖命,替人 赚钱。” “那你做什么?” “我最近到一家新的公司,很有意思。”藤条面向马蒂,兴致勃勃,“我们主 要就是聚集市场上没有目的的游资,帮大家规划生财的道路,大家都得利,我们赚 取大家得利的利润,集众人财富的大成。” “怎么做呢?” “你标过会吧?标会是很简单的理财管道,会脚凑多少,钱财就聚多少。但是 一般人的社交范围有限,一次能凑的会脚也有限,这样子玩来玩去都是小钱,要是 同时操作多会又累死人。我们公司的概念,就是把标会这件事制度化,公司化,把 会脚的人数无限扩大,只要加入我们公司的互助会基本会员,爱玩多大的会,我们 就用电脑帮他组合多大的会。这样的资金流通量很惊人,玩大玩小各取所需。收会 费由公司统一办理,大家都轻松,有公司坐庄,也不怕倒会,公司只收操作费。这 样子大众的资金就自动滚过来了,什么事只要玩大的就有搞头。你看多简单。” “喔,听起来像地下银行。”马蒂说,其实她听得有点迷糊。 “才不,你要向银行借钱难如登天,可是透过我们的互助会组织,要借多少都 随你。说真的,我们不只不像银行,还像公益机构,帮游资开辟又简单又安全的营 利管道。” “那你担任什么职务?” “早看准这一行有前途,我加入得早,算是第一代创始会员,只要吸收足够的 会员就升任公司经理,我上个月才爬上公司协理。实在讲,我活了快三十年,现在 才尝到赚钱的滋味。” “难道没有风险吗?” “什么事都有风险。这一行怕的是会员倒账,可是我们公司制度很严明,收账 确实,而且重点在会员人数多,缴互助费款少,倒账的可能性不大。我也不笨啊。 我现在只要再发展十几个会员就是业务副总,到时候就可以加入公司经营,大家要 搞就正正经经搞,赚长久的钱。” 对于理财概念十分幼稚的马蒂,听到一半就放弃了,她礼貌性地继续聆听,一 边点头附和。藤条讲得很流畅,却也多所保留。他保留的最大部分是,这家公司不 只从互助会操作费中得利,最大的利润来源,在于公司化身多头参与标会。这一点 藤条并没有提,就像他平时吸收会员时一般,这一点他略而不提。毕竟这是公司经 营层才需要操心的事,未爬到经营层,他也无法多过问,时候到了再多弄清楚。藤 条这么想。 “听起来还蛮有前途,可惜我对钱的兴趣不至于这么高。” “你很幸运是女生。女生好命。” “哦?” “不是吗?女生总要嫁人,就算不嫁人要养活自己也容易。男生就不一样了。 我知道谈来谈去都是钱很俗气,可是一个男生你没有钱就屁也不是。抱歉我说话比 较粗俗,可是事实就是这样。结婚以前,我也不那么在乎钱财,可是男人到了一个 年纪啊,就不得不扛起家庭的担子,到时候什么都在乎了,要安家,要立业,还要 出人头地。讲得诗意一点,这片灯海像花海,每朵花都拼命长,长。要冒出头来撑 出一片天,要不就矮在别朵花的阴影下面了,照不到阳光,那你的种子怎么办?这 样讲你懂吗?” “怎么不懂?这台北典型的人生观啊,男人和女人又有什么不同?”马蒂躺下 来望着星空,“大家的命运大同小异,都是先上学,领毕业证书,找工作,建立一 个别人弄得懂的身份和地位,结婚,开始养小孩,开始买房子,花一辈子赚钱,然 后慢慢变老。如果不要这样,那就得禁得起作为异类的压力,不管是来自别人的批 评,还是自己独立支持一种价值观的压力。这种人生,还不如用影印机来拷贝来得 干脆。” “这么说你懂了。台北的男人很可怜哪!没有别的比较,只有用钱来堆身高。 不管你爱不爱,整个社会就是这样,想要超脱一点,自我一点,又有家有累不能太 过任性,总要先给家庭挣出一片天才能谈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