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罪恶(4) “你结婚了?”“嗯。” “有小孩了?” “快了,再两个月。” “告诉我,如果你没有家累,那么你想做什么?” “没想过。” “骗人。” “没骗你,这样想本来就不实际。” “那你告诉我,在你高中的时候,想做什么?” “画家吧?” “那现在呢?” “我告诉你我想要什么,”藤条俯向马蒂,双眼闪闪发光,“记得刚刚路上看 到的那栋白色别墅吗?三年之内,我一定要买下它!” “要是人家不卖呢?” “卖的,什么都有价钱,只要我出得起价钱,一定卖的。” “那么我祝你如愿。”马蒂轻轻说。 对于藤条的言辞和思维中的铜臭味,马蒂并不至于反感。这被钱财共化了的价 值观,大家都身在其中身不由己,社会的规格就是这样,怎么去要求人超脱呢? “打搅您,请问用饮料吗?”服务生在身边朗声问道。 马蒂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看到了这个系着法式服务围襟打着领结的年轻服 务生,推着一车台各式饮料,像风一样无声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请问用哪种饮料?”服务生问。 “谢谢你,我们没叫服务。”藤条说。 “岢先生交代的,请你们用饮料。” 马蒂挑了一大杯矿泉水,服务生给她加了冰块和新鲜柠檬片,用托盘递给马蒂。 藤条选了葡萄柚汁。 “你看起来很年轻的嘛,还在读书吗?”马蒂问服务生。 “是的,大学就在前面不远,我晚上在这里打工。”服务生答道。 “辛苦喔。” “不不,服务您是我的荣幸。” “俱乐部教你们这么讲话的?多么不自然!说真的,辛不辛苦?”马蒂问完, 有点佩服自己咄咄逼人的气派,有点觉得自己像是吉儿。 “碝,这里的要求比一般餐厅严格,规矩很多,可是收入真的不错,小费也多, 辛苦很值得。”服务生说。 这是自找的,马蒂只好掏出一张百元钞放在托盘上,动作不太自然,她生平第 一次给小费。服务生的手轻轻一掠过托盘就抄起小费,将拿着钞票的手隐藏在盘下, 很坦然。 服务生推着小车台走了,这个白天上课晚上熬夜托盘子等着拿小费的服务生, 这个未出社会就未雨绸缪开始打拼的年轻男孩,像风一样无声地悄悄消失了,带着 他的小费。马蒂看着他隐没在树林中的背影。在台北的灯海中,很快又要添一盏闪 烁的灯火了吧?一眨一眨,无言面对同样闪烁的星空。 树林里有人影在晃动,马蒂眯起眼睛,看见海安拥着吉儿从浓阴中走出来。他 们两个人贴得很近,太近了。穿出树林后吉儿就往旁边让开,两人一前一后往马蒂 走来,正好小叶和素园也从山坡一边转回,老远就听到她们的笑声。 吉儿现在绕开海安坐到马蒂身边,问道:“你们聊天啊?” “嗯,我们在讨论有关地盘的问题。”马蒂说,她瞧一眼海安。 小叶素园都过来了,大家席地坐看台北的夜景。 “啊,台北。”素园说。 大家默默看着灯火辉煌的台北盆地,心思各自飘得非常遥远。 “你们看这片灯海像什么呢?”素园问。 “像一只千眼巨兽。”吉儿说,“这只兽浑身都眨着晶亮的眼睛,每只眼睛都 有一个灵魂,每只眼睛都以为有自己的独立生命,独立作为。其实眼睛都错了,它 们不知道,其实它们都是附生在巨兽身上的一个器官,它们以为自己可以完全自主, 其实巨兽往东它们就全体往东,巨兽呻吟它们就全体受苦,巨兽思考它们就全体困 惑。有时候其中一只眼睛觉醒了,开始反省到底这是它的生命,还是它生活在一个 更巨大的生命中。但它只有更迷惑,因为它不能确定这样觉醒思维的是它自己,还 是巨兽。我也是巨兽身上的一只眼睛,脱离巨兽,我就干燥死亡,连眼睛也不是… …一只失群的蚂蚁可以称之为一只蚂蚁吗?不是了,它只是一点点神经元的组合, 茫然懵懂,原来在蚁群中建筑巢穴储存食物的智力都不复存在了,它只能像在梦中 一样走来走去,一直到死。这只巨兽,它生成了我们,我们又组成了它。你们称它 为社会,或者是命运共同体,本质都一样,这只兽长得美我们就美,它长得恶我们 就恶……Sad。” “Sad。”素园也说。 “Sad。”马蒂也说。 “Stupid。”海安说。他仰天躺着,双手枕在脑后,面对满天星斗。 “蚁群中的蚂蚁,它的生命和失群的蚂蚁一样悲哀。因为它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生命 体中的元素,没有思考的蚂蚁组成了有思考能力的蚁群,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巨大 生命体中的零件。但是人不一样。我相信人的生命并不受限于这巨兽的生命,只要 一个清晰的注视,你不只看穿它,还主宰它。思维就是一切主宰,思维的人就是一 切。吉儿并没错,你只是用人的思维来看世界,结果世界就是基于这样的逻辑。用 神的思维来看,整只巨兽,整个世界都不过是脑中的一瞬想象,这只巨兽啊,我要 它既美又丑,让我尽其可能地经验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