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夜里(2) “这么说你应该就明白了。”大师继续说,“现代人破坏了大自然的平衡,所 以伤害到自己。就像吃蛋,我告诉你蛋也有毒,但是蛋白和蛋黄互相是毒素的平衡 剂。一只蛇会吃掉蛋白吐出蛋黄吗?不会,但是奢侈的现代人会。过度加工的食品, 破坏了食物本身的毒素制衡,自以为很营养,其实大家都在慢性中毒中。吃要有一 种原则,就是尽量师法大自然,大自然不会毒害自己。就像到了夏天大家都喜欢吃 冰,这也是会造成某种形式的中毒。我问你,在这亚热带的夏天里,一只原始动物 应该吃到一口冰吗?不应该,但是人制造出夏天的冰雪又把它吃下去,于是破坏了 身体的平衡。各式各样奇异的病症就产生了。”现在大师又从大自然的韵律解释到 黑格尔学派的辩证理论,马蒂觉得大师喜欢自问自答的演说方式挺有趣,有小学老 师的教课风格。这末世纪的玄学风啊,马蒂心里想,她也曾经读过一些新时代运动 的书籍,连篇通本中,她看到城市人渴望回归自然的倾向。马蒂并不属于任何学派, 但她相信自然,所有归向自然的风气对她而言都是可亲的。所以身边这大师的理论 她能接受,但她不太能接受大师的待己之道,这大师,全身缟素,绑着长辫,满口 正反合辩证法与回归大自然,却散发着明显的油垢味,马蒂的想法是,大师首先需 要的是洗一个澡。 小叶端上了招待大师的飘浮咖啡,在杯缘上是浓浓的鲜奶油,大师用小匙吃了, 觉得很美味,心情因此很愉快。曾经有一度,大师极力克制对食物的热情,他主张 近乎动物式的,摄取不经过任何美食处理的食物原材,以求接近自然中冥冥的神性。 一直到有一天,他正在家里用饭,他用几乎憎恶的心情,看着盘中只经过简单加热 处理的黄豆,突然得到了开悟,他体会到人之所以存在,就是要经验神性中的人性, 人性中的各种终极感受,于是他开始赞美食物,赞美口腹之欲极度享乐中的积极性。 至于摄食时的毒素平衡问题,他潜心研究出一套解毒食谱,供满足口腹之欲后补救 之用。至此他的学说在城市里开始风行。 马蒂与素园也喝咖啡。素园叹了口气,说:“唉,大家好久没聚聚了,要是今 天吉儿能来,能跟大师一番谈话,一定更有趣。你知道吉儿现在何方吗?” 马蒂不知道。 这中秋的夜里,吉儿正在吃汤圆。她小心撇开碗中的姜片,一次一粒,小口地 吃着这种红白相间的台式小汤圆。这是教授最喜欢的点心,也是教授最喜欢的正餐。 现在教授正和一群学生聚坐而食,吉儿坐在他的正对面。 这是个老教授,从三十八年随国民党军队退守来台后,隔年就退伍进入台大继 续攻读历史,读了半辈子,却在大学里教国文。 教授很爱读书,颠沛流离的前半生,更让他没有退路地成为了书虫。教授终生 未娶,但是他并不寂寞,因为他有书,还有这群比子女更可爱的学生。教授读书的 范围很挑,他不能理解一个太开放的想象空间,如物理;他也不喜欢太狭隘的命题, 如会计,所以他选择了有最具体的想象空间,又有细节渊源考证把握的中国历史。 他是个德高望重的中国历史教授,讲课力求符合史实,于是十几年前,学校以一个 很委婉的理由,要他转任教授大一通用科目——国文。 教授接受了这命运的转变,他很认真地把握每次授课时间。对他来说,国文是 教不来的,必须激起学生对文字与文化的根本热爱,所以他自编教材,除了赏析文 章外,他授课的目标,是引领学生跳出教材,发展出自己独立做学问的精神。每一 年学生升上二年级后,总有一两个开了窍的学生又回到他的研究间,继续沾濡他的 热情。 像跟前陪着他吃汤圆的孩子们,前后差别近十届,都还常常回来探望他,大家 讨论讨论自己的研究课题,一起吃吃点心。现在他身畔共有十三个学生,还有十六 只鸡。 鸡怎么来的呢?原因是去年一个学生提来了一对土鸡,说是要孝敬教授进补, 教授见到这一公一母两只鸡很活泼昂扬,舍不得杀,就养了下来。结果它们在教授 的宿舍小院中孵养小雏,小雏长大后就在教授的小院还有平房自由出入,都很野化 不驯,身形都很矫健。 教授正和学生们讨论到世界历史进程中,很多文明发展都不约而同地等速进化 问题,一个学生提到,整体人类的历史本身有全面性的发展韵律,不能只是片面地 剖开分析。比如说,全体人类如果是一个人,那么从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始,这个人 进入了快速成长的青春期,他的全身各处都受到同一的荷尔蒙刺激发展。教授想, 这是对的。 “我们都好比汤圆,”教授说,“不管你是哪一颗,这锅中的水滚了,大家都 热啦。” “这个比喻不合理,”另一个学生反对了,“每粒汤圆的材料都相同,怎能拿 来比喻芸芸众生呢?” “材料相同,可是际遇不同哪!”教授笑盈盈说,他舀起一粒汤圆,张口吃下 了它。 吉儿正在与教授讨论她的研究进度。这一年多来,吉儿乘记者职务之便,一直 在研究台湾的土地政策问题。她认为土地政策的不合理,大大地钳制了台湾的经济 结构,私有土地分配不均情形,造成了严重贫富落差,激化了人民的物质倾向,间 接扭曲了所有人的价值观,而这扭曲是深刻地遍及整个文化层面,在大都市里,情 况尤甚。吉儿将调查案例的取材,着重在台北市,因为台北人是这文化现象最典型 的受害者。 吉儿将她整个研究报告的撰写结构,一一与教授讨论,她决定将报告编写成书 出版。 “书名我准备叫做‘新佃农时代’,点出现代人役于土地的悲哀,能造成背屋 族的感情认同,而且将一生忙着赚钱交给地主,以买下自己房屋的人们,比喻成新 一代佃农,这名称有话题性,老师您觉得如何?” 教授满含笑意看着吉儿,这个女孩,已经有了追寻答案的批判精神,思考有逻 辑,表达直接又清晰。他抚弄着怀中一只小黄鸡,这只小鸡因为贪着教授的抚抱, 已经在他怀中蹲了良久。 教授拍拍怀中的黄毛小鸡,说:“嗯,小雏儿,倒长了三两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