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夜(1) 马蒂整理办公桌上的档案,她下意识地把一些常备不用的参考资料丢到垃圾桶 中。刚才在陈博士的办公室里,马蒂很明确地答复陈博士,她不愿意到深坑去担任 企划主管,陈博士也接受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整个会谈出乎意料地简短。 马蒂有一个感觉,她所拒绝变动工作的决定,将带来更大的工作变动。在陈博 士厚厚的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已经失去了关爱的注视。马蒂把办公桌收拾干净, 一看手表,发现下班时间已到,她穿上风衣走进电梯。 又是一天的班过去了,电梯里挤满了刚打过卡下班的同事,会计小姐艾玛就站 在马蒂身畔。艾玛脸上涂着过度丰厚的蜜粉,让她疏于保养的皮肤看起来更加地未 老先衰。艾玛提着一只琼麻编织的手袋,那是去年她随公司旅游到菲律宾所采构。 她天天提着它,很有毅力地站在站牌前等公车,风雨无惧,即使公车严重脱班,她 也不曾花钱搭计程车,但总难免焦躁,艾玛要转三班车才回得了家,若是延迟了行 程,就看不到她所喜爱的八点档连续剧,那是她生活中惟一有色彩的部分,那剧情 要是不能连贯,艾玛就会非常惆怅。 企划部小宋站在公司楼下抽烟,他不能决定到底是现在开车回家,在塞车阵中 白耗一个多小时,还是先到旁边小巷中的Pub里,喝一杯Happy Hour 的小酒,等塞车结束后再上路。最后他还是去取车了。必须省钱,最好还能利用下 班后再兼个差。小宋最近新交了一个女朋友,娇滴滴的她说,如果没有房子,她绝 不考虑结婚。小宋同意她的说法。 而今天的马蒂并不回去伤心咖啡店。她搭上公车,艰难地穿过整条罗斯福路的 壅塞交通,在中正纪念堂下了车再继续步行,直到她来到中山南路上的一片人潮中。 这一夜的气温很低,再加上刺骨的寒风,却掩不过人群聚集时散发的特殊热气。 人群围绕着“立法院”,以靠近议事堂的青岛东路为集结点。在这个凄风暗夜里, “立法院”正进行核四厂建厂预算审查,抗议兴建核能厂的人群聚集静坐示威,并 声援“立法院”里面投下反对票的“立委”们。 人群大约有三四千人,很嘈杂,但整体示威动作颇见组织。马蒂穿过人群,一 路上有人为她系上反核四的鲜黄头巾,有人递给她旗帜、贴纸、反核文宣资料。 示威群众的最前锋,是几辆“在野党立委”的宣传车拼凑形成的临时讲台,讲 台上正站着一个老教授,以台语发表反核演说。台前聚拢数道强烈的光束,人群散 发出来的滚滚熏气在光束中如烟飘摇,超强喇叭放送来的声响让人如临狂风暴雷, 马蒂必须捂着耳朵才能接近到讲台最前端。她与吉儿约好在那儿相见。 讲台前的人们都坐着,为了让后头的人有更好的视野,马蒂也依样坐下了。这 是她第一次参加街头集会活动。到目前为止,她的感受是,眼前的人群中老多于少, 男多于女,拖鞋汗衫多于西装皮鞋,人群中交换的语言,是她几乎无法沟通的台语。 甚至连这示威的诉求事项,对于马蒂也是遥不可及,但一经身历其境,马蒂的 情绪也是高昂的。毕竟这样一大群人,因为同样的意见与立场,聚集在此发出声音 对抗一个更巨大、巨大得无声的势力,这其中的寻求自主的热情,就足以让马蒂感 动。现在马蒂身边坐着的一个老伯,正很激动地以台语对马蒂说话,马蒂大致听懂 了一些。老伯说,示威人群多半是来自贡寮乡的父老,他们誓死抵制核四建厂,不 只为贡寮子孙,也为近在咫尺的台北人。 老伯递了一个臂巾给马蒂,示意她自己挂上,马蒂照做了。她正忙着用别针别 紧臂巾,有人拍了她的背,马蒂一回头,看见吉儿。吉儿的身边是一个瘦高的外国 人。 吉儿以手势要马蒂随她走。为了避开喇叭的强力音波,他们就近绕到讲台后方, 那是接近镇暴警察的紧张临界点,但吉儿却表现得很轻松,她先跟全副武装的镇暴 警察一一挥手致意,再背靠着其中一个防暴盾牌席地坐下,并示意马蒂与那外国人 一起坐下。 拿着盾牌的警察很尴尬,因为倚牌而坐的吉儿,她的姿势是这么舒服,这个尚 在念警察学校的年轻男孩瞥一眼站在排头的队长,看队长似乎没什么意见,他就继 续拿好盾牌,甚至顺应着吉儿的坐姿,微微地将盾牌偏了一些角度。 透过吉儿的介绍,马蒂才知道这个外国人来自法国,属于一个泛欧洲的环保活 动组织,名称很奇特,叫做“绿星球党”。外国人名唤尚保罗,是代表绿星球党以 观察员的身份来台,负责观察记录台湾的环保社会活动,而吉儿纯因为朋友关系, 帮他担任翻译工作。 一听到马蒂兼通英、法文,尚保罗高兴极了,两人即刻英法文夹杂地交谈了起 来。从谈话中,马蒂了解到,尚保罗到台湾的目的,除了组织上的公务外,还有他 私下学中文的计划。而这个在欧洲兴起将近十年的绿星球党,是国际间环保组织中, 手段较激进的一支潮流,他们除了出版跨国际的环保刊物外,还擅长到急需推动环保 的国家,有计划地在当地发展组织势力,制造环保运动。 尚保罗约莫四十出头,学养俱丰,有一张忧郁的、似乎随时在追悔中的面孔, 栗色的头发,衬托着颜色稍淡的眼珠。他的英文没有法国人惯常的呢哝软调,反而 稍带有德文腔的爽脆。一问之下,果然尚保罗先前在汉堡呆过多年,那是绿星球党 的总部所在地。 尚保罗的栗色短发在寒风中翻飞起来。这阵寒风,来自西伯利亚,拂过亚热带 台湾,还要继续向更温暖的南方吹去。途经的地带,是政治与人文路线迥异的国家, 但在尚保罗的脑海里,却是一整片生态环境绵延伸展的自然版图。他眯着眼睛逆过 强烈光束看着示威群众,听这嘈杂中陌生的语言,在陌生之中,他的心和这片土地 仿佛建立着一种沟通,一种默契。 “马蒂,环境问题是无国界的,投身进入抢救地球的行列,在我们的心里就重 新画了一幅世界地图。在这个地图中,我们依照环境问题来分别各个区域。你问我 为什么志愿要来台湾,因为在我们的地图中,这个地区非常荒凉,这里需要环保的 种子,也就是让绿星球党在这里扎根。我从没想过要来这个地方,但为了组织,我 要开始融入这块土地。”尚保罗说。 “到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去实践一种理想,我想,是浪漫的吧?”马蒂与尚保 罗一齐望着左侧不远处,那里有一个用布条围开的特别区域,三个绝食抗议的反核 人士,都盘腿坐着,静静面对熙攘杂沓的人群。 “再年轻个十岁,我会说这是浪漫,现在我只想着怎么在一片灾难中抢救与重 建。我在说的是颟顸的大众,肮脏的政治,血淋淋的财富斗争,这些,并不浪漫。” “你先前的工作是什么呢?” “我在汉堡一间中学教书,教法文。” “那你现在不再教书了?” “不教了。” “好潇洒,就这样放弃了原本的生活。” “是放弃,但不是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