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夜(2) 尚保罗的双瞳淡如蓝天,他在强光中眯起双眼,眼前是光雾中如梦幻的幢幢人 影,巨型喇叭送来震撼的音波,加上群众齐喊口号的激昂,周围的一切,如同置身 在一部光影迷离的电影之中。但是这不是梦也不是电影,拥挤的人群已经往他们的 方向逼近过来,他们背后的镇暴警察蠢蠢欲动。 “加入国际环保运动以后,我领悟到一种全新的生命,原本框架之中的工作、 生涯、社会关系都不再能主宰我。如果你说我失去了根,那也可以,但是马蒂,再 也没有根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充实的生活。” “万一你要后悔了,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办?” “马蒂,我认为重点是,你是全神注目在你自己的人生,还是这个世界?那将 带来不同的结果。我相信人不只要做一个活着的人,还要做一个把生命灌注到全体 人类命运中的人。不然,我不知道人要怎么活,才算真的活够。” “立法院”门口有了一些骚动,方才的预算审查会议似乎有了结果,群众与媒 体记者蜂拥上前,尚保罗抱起摄影器材也凑上前去。镇暴警察的阵线不安了,自右 至左重整了一次队形,吉儿与马蒂站起来,退向一旁的榕树下。 “你这个朋友很有趣。”马蒂与吉儿背着榕树站立,等着骚动过去。 “嗯,有趣。” “怎么认识他的?” “朋友介绍的。他刚来台湾,想要接触社会运动,就辗转找了些记者朋友帮忙, 有人找我帮他翻译,就这样认识了。” “这么说你认同绿星球党了?” “我做过一些背景了解,绿星球党在欧洲的评价很极端,他们激进的组织形态 总让人认为具有政治野心,不过他们的确做了不少社会工作,我认为绿星球党很有 作为,只要有明确的理念,手段激进又何妨?以前是什么问题都免不了泛政治化, 现在是连政治问题都免不了泛环保化了。像绿星球党这样的团体,只是忠实地反映 了时代的趋势。我满有兴趣。” 刚从“立法院”出来的几个“在野党”“立委”跳上了讲台,正在发表即席报 告,示威群众挤在讲台前,而尚保罗则穿梭在人群外缘摄影,获取群众聚会的镜头。 尚保罗非常高,几乎高过整个人群。他栗色的头发在聚光灯下反射着苍白的银辉, 马蒂的眼睛很从容就追随到那光芒。 这么多年以来,从有知自主以来,就融入了台北的社会节奏的马蒂,她是一颗 与旁人吸取同样养分的水果,在同样多云的天空下,又被浸泡进一个出口窄小的酱 缸。马蒂差一点就相信,人的一生多半就是这样,在上班沉闷的作息与下班看沉闷 的电视剧之间,在努力地赚钱与更努力地用钱滚钱之间,有如钟摆一样的摆荡。为 了突破这种命定的苦闷,她曾经懒散地松开了自己的发条,却又被无所作为的更大 苦闷所困扰。 不是自己太颓废,是这个城市本身就够颓废。这是马蒂最近以来所找到的答案。 这些苦闷与这些答案,难道是被自己的台北式思维所困住了?马蒂因为尚保罗 的一席话感动着。人生的路,本来就在一念之间,没有勇气走出自己的路,却推诿 于其他人的生活观,是何等懦弱的情绪?看到尚保罗投身理想的热情,马蒂顿觉自 己是一个多么擅于作茧自缚的平凡人。 天地之间本来就无限广阔,其他人的生活观是其他人的事,这个城市多么无辜, 它从来也不曾困住人,是人的狭隘思维困住了这城市。 吉儿迎风点了一根烟,马蒂有一个感觉,嗜烟的吉儿在尚保罗面前保留了她的 烟瘾。吉儿拍拍裙角的灰尘,一边张望着讲台前的人群。 “看看尚保罗,”吉儿说,“人往往一不小心就被环境同化了,以为这就是惟 一的生存方式。尚保罗是一个好的朋友,他提醒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种不 同的人生。” “你说得对。”最近的生活片段在马蒂眼前历历而过,她还想到小叶,想到藤 条、素园,想到陈博士,想到海安。 “你应该去看看海安。”吉儿却有如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她倚着榕树伸手撩 动飘在空中的须根。“去看看海安。就我所知,他最近过得很糟。” “怎么糟呢?” “他不愿意跟我说。你去跟他谈谈。我总觉得海安喜欢你。你很聪明,你温柔 多了,你懂得善解人意。” 榕树的须根,不依存于泥土,它们自由地悬挂在空中,被吉儿的指尖轻轻拂过。 一阵风吹来,失去泥土支撑的纤弱须根都随风飘摇了,但它们毕竟还是一把根,用 它们在风中的姿势,一样捕捉空气里的稀薄养分,一样滋养着榕树。 马蒂坐吉儿的便车,来到海安所住的大楼。下了车,她朝着吉儿与尚保罗招招 手,看着他们离去。一天的街头活动下来,吉儿与尚保罗还不打算休息,他们正要 去拜访一个以坚定反核立场著名的杂志社。 吉儿的车尾灯渐行渐远,消失在前面十字路口的车阵中。马蒂走进这栋大楼的 豪华喷泉中庭,却被穿着制服的警卫拦了下来。警卫打电话向海安通报马蒂的来访, 直到电话那头认可后,马蒂才获准进入布置得很古典的电梯。当警卫打电话时,马 蒂听得很清楚,海安那边是个女人的声音。 到了海安的门前,马蒂尚未按铃,门就开启了。马蒂面前,站着明子。 这是明子第一次和马蒂照面,马蒂尚未开口,她打开门示意让马蒂进去。 “你请坐。”明子懒洋洋说。她双手一拢身上的丝袍,朝向落地窗前的床垫走 去,那身姿是撩人的,却又不显得色情。这么冷的夜里,明子只穿着一件纯丝的薄 袍,近乎透明的袍子之下,是全裸的身体。 明子不再理会马蒂了,她在床垫上抱膝坐下。床前的落地窗是斜斜向外而建, 只要坐在床前,不须仰头,就可以饱览整个苍穹。现在明子正呆呆地凝视着窗外。 明子华丽的胴体,在马蒂面前展露无遗。马蒂默默站了一会儿,看出这儿似乎 只有明子一人。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栀子花一样的甜香。 马蒂来到床垫前,倚着床脚坐下了,她也望向窗外。今夜的台北的天空,如往 常一样,一片浊黯。星光灿烂的夜晚,在这个城市里,是太奢侈的情境。 “你在看什么?”马蒂问。 “星星。” “我怎么看不到?” “台北的天空太肮脏。我在假装。”明子的中文有难以言喻的奇怪腔调,不像 外国人,但又不像本地人。也许,奇怪的是她用辞的方式。 “海安在哪里?” 明子转过来面对她,美得叫人陶醉的双眼一眨也不眨。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明子偏着头陷入不快乐的回想,“我也很多天没有见 到海安了。你知道海安在哪里吗?” 马蒂当然不知道。没有工作,没有亲人,仿佛跟全世界都没有关系的海安,是 一座失去相对地标的孤岛,茫茫大海中,他并不留痕迹让别人捕捉。海安在哪里? 这是她们两人原本就不该互相提出的问题。 左边的墙上一面落地镜子,映照出她们两人的身影;右边不远,又是一面大镜 子,两面镜子夹照之下,反射出千千万万个马蒂与明子,都默默坐着,那视觉上的 情境与她们心里的感受一样虚幻。刚从群情沸腾的示威活动中走来的马蒂,如同进 入一个异时空的坑穴。在这里,世界变得很遥远,遥远又不真实,世界变成一场梦, 坐在这里的她们是被梦着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