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夜(3) 黯淡的夜,马蒂与明子就这样无言并坐,不知道该谈什么,不知道该等什么。 “现在的海安,也许也看着星星吧?”马蒂轻轻说。 “你是伤心咖啡店的人?” “海安跟你提过我们?” “他很少提,几乎从来不提。关于我,海安也不可能向你们提起的吧?” “我知道你叫明子。你从……北方来,你来找海安。” 明子不再说话。马蒂靠着床垫,累了,上了一天的班,耗尽了她一个女子的体 力,她睡着了,进入属于她的梦境。 明子这一生从来没有上过班,她的上一辈、上上辈,甚至她的全部的族人,都 不曾上过班。生活对于明子来说,就是生活,关于昨夜之前和明晨之后的生计,都 是太遥远的事情。 来自北方的明子,已经习惯了这样吹着风的寒夜,甚至再更冷一点,如果能再 冷一点,冷到降下雪花,明子也许会快乐一些。自从在冰天雪地的北国里遗忘了她 的往事,明子就爱上了雪。 因为在雪境中,明子可以忘记她在南方的家乡。 多年以前,当明子还不叫做明子的时候,她的族人叫她克鲁娜。那时,家在温 暖的台湾,多雨的山上。那里所住的人,不是台湾人,也并非外省客,他们早在历 史之前就东迁到这个岛上,群聚成自己的部落。 明子的部落在南投县深山重岭之间。这个部落很小,只有上千个人口。与其他 原住民不同的是,这个部落的人肤色白皙,身材纤长,还长着令人惊喜的美丽眼睛。 传说中,一百多年前,来自欧洲的传教士曾经来到这个部落,他们没有传布出 宗教王国,却遗留下了白人的血统。这个说法并不可考,可以确定的是,传教士在 一百年后真的又造访这个村落,建造了一座小小的教堂,还成立了一个简单的基金 会。 基金会每年资助几个幸运的孩子,到山下的教会学校接受教育。全部落最美丽 的花朵明子,成了第一批受惠的孩子。那所教会学校位居台中市,是一所典型的贵 族中学,非常贫穷、一切依赖公费的明子,生活在来自富贵家庭的娇娇女中,又承 受着别人眼中非我族类的压力,她恨那六年的学生经验,却爱上了上层社会的生活 方式。 贵族学校教养出明子举手投足间的贵族气派,毕业当时,她的容貌仪态已经超 乎一般人的梦想。明子并没有回到部落,她搭上了一架华航的飞机,到了日本。日 本人说,她的美丽令日月星辰失色,所以他们为她取了名字叫做明子。 明子的族人很失望,他们所钟爱的克鲁娜终于没有再回来。 明子的族人依照早年的哲学,过着早年的生活。这种生活持续了很久,直到他 们发现山下发展出了另一种世界。山下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像皈依宗教一样,将 自己奉献给一种特定的工作与身份,他们活在那种工作与身份中,日日赚钱,时时 计较,自强不息。 多么奇怪的逻辑!当露珠在阳光里蒸发时,不正是徜徉漫步的美妙时刻?当太 阳落到山巅之际,人们不该趁着此时凝望夕色沉思?劳动与工作,不就是为了吃饱? 既然吃饱了,那还有多重要的事情,来打断饱餐后的歌咏与饮酒狂欢?如果吃饱而 不快乐,那是多么愚蠢和不幸? 这些想法,很快地遭受到打击。明子的族人发现,他们的山头正被水泥建筑侵 袭,原本的种植与打猎空间越来越少,喂饱自己后,他们却尴尬地拿不出钱币来买 杂货店中出售的红标米酒,而山下却盛产钱币。于是壮丁下山,做粗重工作,女孩 下山,抹粉卖笑。 山下的世界给了他们钱币,却给不起夕阳时分的欢笑与安宁。族人们最后多半 又回到了山上。他们的世界与山下越离越远,那不是他们血液中的野性所可能参与 的生活。族人变得更爱喝酒,他们用各种方法赊账买酒,再用酒醉来回忆他们所无 法回复的野蛮年代。他们下不了山,克鲁娜回不了家。 明子的族人渐渐忘记了他们的克鲁娜,只有当他们看到树上结着乳白色的克鲁 娜花时,才会仿佛回想着这个美丽的女孩。克鲁娜花非常芳香,清晨开放时,那馥 郁的香气可以随着云雾笼罩整个山头,于是整座山都变成了花瓣之中的神秘宫殿。 这种花山下也有,平地人称它栀子花。 平地人喜欢把栀子花摘下,漂在一碗清水中,用花死之前吐放的浓烈芬芳沾染 四周,山上的人不这样做,他们宁愿把克鲁娜花留在树上。 在寒冷的北国里,明子用她中学时的女同学所不应该知道的方法,得到了她在 中学时所梦想的富贵生活。明子早就忘了山上的家乡,她愿意永远不要再想起,她 愿意永远也不要回到这温暖的南方。 但是她回来了,为着追寻海安的足迹,而海安却是一座可望不可即的孤岛。也 许世界真的只是一场梦,人只是被梦见的不由自主的布景,情节的发展并没有道理 可言,只能随它,由它,直到梦醒。 马蒂从梦里惊醒了,看见落地窗前黑暗的天幕,明子还坐在身边。她的肌肤在 夜色里呈现一种没有生命的、玉一样的光泽。现在她转头看着马蒂,她美丽的双瞳 里,也是没有生命一般,星星也似的光芒。 “我听说,海安最近不太好。”马蒂沉醉在明子眼里深邃的星光。 “他很痛苦。” “为什么?” “海安爱上了一个人。”明子垂下了眼睫,星光于是黯淡,“那个人却不爱他。” “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海安永远也不会说。”明子摇摇头,静静地想了一会,“不是很 可笑的吗?那么多人都爱着海安,他不在乎。而他爱上了一个人,却又得不到。可 怜的海安。” “现在几点了?”马蒂坐起身。 “我不知道。”明子说。 在她们周围,至少可以看见六座时钟,但是每座钟的时刻都相差甚远。马蒂和 明子左右把每座钟都看了,她懊恼自己不喜欢戴表的习惯。 “这些时钟,怎么搞的?”马蒂自言自语。 “大概是不同国家的时间吧?” “不可能。你看,连每个钟的分针都指着不一样的方向,这是故意被拨乱的时 钟。” “为什么这样做呢?” “天晓得。也许海安是在告诉自己,他不要活在别人的规律中。” 明子怔怔望向马蒂,说:“海安一定很喜欢你。” 迷失在时间里,马蒂与明子静静坐到天亮。终于在破晓前,她们一齐见到了东 方天际的一颗晓明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