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像风(2) 女郎们都走了,其中一个很亮丽的小姐,在临走时,向马蒂要了胶带,把她的 照片贴在柱子的照片海洋中。她的同伴们起哄着,从气球上扯下一条彩带环绕在这 张新来的照片上。 紫色的彩带,环成一个心的图案。 藤条夫妇提议打纸牌,素园和吉儿附议。没有加入牌局的马蒂到吧台去,收拾 了凌乱的杯盘。现在留下来的客人们,多半是静静地啜饮咖啡吃蛋糕,他们也仿佛 在等待着。圣诞夜本身,就是一种宗教,而等待是它的仪式。在充满了信仰的远古 的年代里,这一夜人们等待着命运中的黎明;如今,在拥挤而荒凉的城市中,人们 用这一晚回忆那种还有信仰与期待的时光。 马蒂从门口往外眺望,看到小叶的背影。她一个人在昏黄孤单的街灯下蹲着, 正用一根松枝和小豹子玩耍。 等得太久了,马蒂喝一口冷却的黑咖啡。那味道非常苦涩,非常冰凉。海安今 天是不会进来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是一个失去海安的伤心咖啡店。 门推开,小叶走进来,直接走进音乐台。午夜十二点整,小叶播放了最传统版 本的平安夜合唱曲。在那歌声中,满室的人都沉默了,都在歌声中尝到了非关宗教 的宁静与幸福感。藤条搂紧小梅,素园轻轻靠近马蒂,吉儿拍拍小叶的肩膀。 “走,咱们关了店夜游去。”吉儿的声音非常轻快。 “好。”小叶低着头,不久之后她又昂首,脸上是灿烂的笑容,“我们到最北 最北的海边!” 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简单的收拾之后,藤条小梅和吉儿都去取车了,马蒂和 素园陪着小叶关店门,熄掉舞池上的投射灯,又熄掉海蓝色灯光的店招,一瞬之间 店全暗了,她们都走出咖啡店,小叶用力拉下铁门。前边不远是孤单的街灯,那灯 光投射了一个巨大的黑影覆盖在铁门上。在那黑影之前,小叶伫立久久没有动弹。 曾经,在一段沉默遥远的时光里,小叶的世界满覆烈火般的阳光,在那火焰中,她 终于学到,越强烈的光源制造出来的蔽阴就越幽暗。素园和马蒂手牵手走到小叶身 边,她们眼前的黑影,是海安。 与她们无言地对视后,海安露齿笑了,他卸下肩膀上的一只沉重的行囊。小叶 跑到他面前,海安搓搓她的短发,这么自然地搂住她的肩膀。 马蒂和素园也来到海安面前。眼前的海安整个瘦了一圈,晒得很黑,头发长了 一些,满脸潇洒的于思。马蒂心里感到一丝触动,她看出海安在这粗犷中难掩的风 霜之色。 “岢大哥,你看到我留的纸条了?”小叶帮忙提起海安的背包,却发现这行囊 出乎意料地沉重。 “我刚回国,就直接来这里。”海安说。 “你差点错过我们了。”马蒂说,“我们正要去北海岸夜游呢。” “唔,星夜漫游,我怎么会错过?” 背后响起了喇叭声,吉儿倚着她的轿车抱胸而立,她吐出一口长烟,展露了笑 容。藤条的车也来了,他新换了一辆拉风的绅宝跑车,藤条和小梅从车里朝海安兴 奋地招手。小叶跑去取海安的白色跑车。一时之间,三辆轿车的前灯一起照亮了伤 心咖啡店的大门,热闹温暖的伤心咖啡店,一切又像回到了从前。 经过简单的分配,马蒂和素园坐吉儿的车,海安载小叶,藤条与小梅同车。他 们驶进台北的暗夜,一路上还此起彼落地以喇叭互通讯息。 穿出了城市的光害区,爬上城郊的山坡,他们就看到星空。车行轻快,三辆车 在星光里穿越阳明山区。在往海的下坡路上,吉儿拨了一下长发说“坐稳了”,就 陡然加速超过海安的坐车。坐在前座的马蒂缩低了身体,她领教过吉儿的飙车功夫, 现在她心里头暗暗叫苦。 后面是整个大台北边缘隆起的黑色山脊,前面是夜空下的黑色大海。吉儿的车 如箭疾驶,四周一片死寂。吉儿打开了音响,又是Pink Floyd的Ano ther Brick in the Wall。 “伤心咖啡店之歌?”马蒂问。 “你听小叶在说!”吉儿转头瞧她,车速可一点也没有减缓。 “拜托你看前面!”马蒂叫道。 “小叶呀,把她喜欢的那些摇滚乐通通都叫伤心咖啡店之歌。”素园说,“大 半都是一些吵死人的音乐,她要兴致一来就放个整晚,把客人听得痛苦得半死。” “其实啊,小叶听音乐满有水准。她那些伤心咖啡店之歌都有个共通的主题。” 吉儿随音乐轻敲着方向盘。 “吵。”素园说。 吉儿咧嘴笑笑,用力揿喇叭,驱赶前面一辆挡道的大型货柜车。那货柜车火了, 左右摆尾不让吉儿超车。“闪开!不要挡我的路!”吉儿对车窗外大喊。 马蒂抓紧坐椅边缘,她感到这放纵的重摇滚乐刺激了驾驶人的情绪。 “自由!”吉儿一侧车身,以漂亮的弧线超过那辆大货车。她夸张地尖叫了: “哇,半夜里自由的飞车,我真爱死了!” “嗨!你们!”车外传来小叶的叫喊。海安的白色宝马跑车从后面追来,小叶 从车里探出上半身,正兴奋地朝吉儿她们招手,狂风撕扯着她的短发,风里传来她 嘹亮的笑声。 吉儿踩油门到底,但海安的车行如风,他们从车窗外呼啸而过。马蒂和素园赶 紧朝小叶招手。 吉儿以极速追赶。马蒂有个错觉,仿佛车轮就要离地飞行,可是她们与海安的 车距却是越拉越远。沿着海滨公路前行,现在海安的车尾灯在路的尽头那一端,海 天一线接壤处,看起来就像是一抹闪烁的星光。 “妈的,仗着他车好。”吉儿骂道。她的嘴角却浮现了一丝妩媚的笑容。 半夜两点零八分,他们来到了花莲多石砾的荒凉海滩。 从太平洋上吹来的狂风,在千里冰冷的旅行后,击向这阒无一人的石滩。阵阵 浪潮声中,马蒂捧起一把石砾,放手洒落时那碎石竟被强风斜斜刮走。太冷了,冷 到全身全心都无处躲藏,赤裸裸地暴露在石滩上,灌满了风,吹净了从城里带来的 记忆。 这海滩的石砾质粗而形状不一,马蒂和素园手挽手,艰辛地走到靠海浪的滩边, 海安已经在那里,马蒂看到海安还背着他的行囊。吉儿摊开了一张厚羊毛披肩,裹 住了一头鬈发,她靠着马蒂在石砾上坐下。藤条带来了一只帆布椅,他殷勤地架好 椅子,小梅却拒绝了,她要坐在石子上。 海水拍打石滩处,在稀微的星光下,泛着白色的浪花。海安站在海线之前,冰 霜也似的狂风扫来,海安却敞着衣领,展开双臂沉浸在风中。马蒂觉得更冷了,她 拉过吉儿肩上羊毛巾的一角,也兜在自己头上。小叶从海滩的另一端跑来,她怀里 抱着一束粗重的东西,在大家面前的石砾上,小心翼翼将这些东西叠好,原来是一 把营火用的原子柴。 “运气真好。”小叶笑嘻嘻说,“以前的人野营留下来的,我们点了它。” 风太大,小叶和藤条趴在地上试尽方法,终于点燃了这堆柴火。星光下的海滩 上,升起了熊熊火焰,虽然还是不挡寒,但至少在视觉上提供了不少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