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奢侈(1) 离开了海安的病房,素园搭电梯下楼。 为了容纳病床,这电梯的造型特别长,像个特大号的棺材。素园靠里站着,看 着每层楼进出的病患。电梯向下时带来了沉重感,像是她的心情。 素园的一颗心,随着电梯下降,下降。 都说这个世界上人人生而平等,为什么她却觉得这是给特别的人享用的世界? 素园这几天常常想起了三年前,和海安吉儿他们一伙一起上班的日子,那个荒唐的 俱乐部筹备公司,是她七年的工作生涯中,很不好向别人提起的经历,可是却是她 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之后的这三年上班工作,素园觉得自己老了十岁。她在广告公司中负责业务工 作,带着三个年轻的属下,并且和另一个业务组共用一个秘书。朝九晚五,那是骗 人的,事实上常常是忙得朝九晚九,再加上每天上下班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扣除掉 睡觉的时间,一天之中,只有深夜前的一两个小时属于自己。 加了班回到家里,累得像条老狗,她常常想,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碰到很 幸运可以早早回家的日子,她就抓紧时间清理家务,快速梳洗完后奔向床铺,好好 地大睡一场,快乐得像一只小狗,睡醒以后又觉得可悲,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狗脸的岁月。她这样自嘲她的上班生活。小时候的素园总觉得自己很特别,上 了七年班以后她才发现自己太普通,而这是一个给特别的人享用的世界,特别聪明 的人,特别有钱的人,或是特别幸运的人,像是她办公大楼的房东。 她和同事都叫这房东“田侨仔”。田侨仔三十岁出头,却挺着一个后中年期的 肥肚腩,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香港衫,戴着一副阴郁的太阳眼镜,嘴角总是渗着一 丝槟榔色的惨红。他是此处地主的儿子,特别喜欢到他名下的不动产中梭巡查看。 办公室里多钉了一枚钉子,或是移动了一处盆景,都要遭受到田侨仔喋喋不休的叨 念,叨念完毕后,田侨仔开着他的黑色宾士车走了,去巡视他的下一栋大楼。 田侨仔一年出国旅游四次,两年换一次宾士车。他一辈子都不需要上班。 望着田侨仔矮胖的背影,素园想,她再工作四百年也买不起他的一栋大楼,而 田侨仔连初中都没毕业,不学无术,饱食终日,却坐拥吃喝不尽的人生,因为他是 地主的儿子,他是特别幸运的人。素园读过吉儿的《新佃农时代》,对这一类新兴 地主厌恶感特别深刻。这个社会多么不公平,难怪新佃农阶级会热中走偏锋,梦想 着一夜致富,出人头地,像藤条那样。 也有彻底放弃出人头地,温吞吞过日子的,就像是素园的丈夫。 “那么拼干吗?拼死了也抵不过人家一块地。”丈夫有一次这么说。 丈夫也是个业务小主管,一天的业务跑下来,回到家时大致也像条老狗。他喜 欢洗过澡后穿着条宽松的内裤,斜躺在床上,看电视,不停地转台,看到深夜时候 人困了,捧着遥控器沉沉睡去。 素园有时候倚在他身旁,看电视,也看电视上那一钵金鱼缸。 金鱼缸里面没有金鱼,只有干干的一钵白沙。那是素园在南洋的一个小岛海滩 上带回来的海沙。素园这辈子只出过一次国,是和丈夫蜜月的时候。 素园忘不了南洋小岛上的阳光海滩,海滩上的斜斜椰影,椰影下的午后打盹。 那时候的丈夫和她用白色海沙堆沙堡,玩得像个儿童。素园忘不了丈夫那时候的眼 睛,就像是个快活的大孩子,年轻、精神、好奇,让她忍不住吻覆其上。金鱼缸里 的海沙洁白如昨,但丈夫的眼睛变得惺忪,累得看不完夜间新闻。 是生活改变了他。 所以素园去买了一套诺贝尔奖文学大全。她把按照年份编号的四十几本书重新 排了序,以半个月读完一本的速度,每天临睡前阅读,这样她的梦境里多了一些色 彩。 有的时候,再忙她也要拨出时间,到伤心咖啡店去。虽然在店里多半也是劳务 工作,她帮小叶洗杯盘,招呼客人,可是这种忙不一样。捧一杯热咖啡,倚在柜台 后听海安和吉儿舌战,看海安神采焕发像是个太阳,她就觉得世界美丽了一点。伤 心咖啡店是素园的秘密花园,到这花园里逛逛,是素园美丽的解放。 但是伤心咖啡店关闭了。海安如今沉睡不醒,素园的花园也荒芜了。四天以前 她在搭计程车回家的深夜里,听着司机喋喋不休的政治评论,她感到很枯燥,就自 顾自按摩肩膀和颈部,于是她发现了那个肿瘤,长在右下颔脖根接近喉咙的地方, 按下去,有一小粒硬块,带着一点压迫性的疼痛。 第二天素园就来了这家医院,耳鼻喉科的医生检查了她的硬块之后,当场决定 用探针取出硬块里的活体采样,说是要化验,三天以后看结果。非常粗的探针戳进 脖子里的时候,素园还不是非常紧张,她很能忍受疼痛。素园紧张之处,是在采样 完毕以后,医生拉了一张椅子在她的躺式诊疗椅前坐了下来,医生充满感情的一双 眼睛看着她,问了她一些问题,同时记录在她的病历表上。医生问她,是不是客家 人?最近身体有没有其他异状?体重是否快速减轻?平常的饮食习惯如何?抽不抽 烟? 素园是有常识的人,医生的考虑很明显,这些问题都是针对鼻咽癌而出。 电梯的门开启了,一楼是忙碌的门诊部。她步出大楼,往隔壁栋第二门诊大楼 走去。这天的天气还算晴朗,两栋大楼之间有一个圆形的爆竹红花园,在阳光下迸 放着喜气洋洋的颜色,看在素园的眼里,红得像血一样狰狞。 但是她还是想在阳光里逗留一会儿。她的复诊挂号排到了五十几号,应该还有 一些时间。素园在石椅上坐下,一对夫妇推着婴儿车从她的面前经过。 曾经向丈夫提到,再打拼几年,等房屋贷款负担轻一点的时候,就生一个小孩。 丈夫说,好啊好啊,两个人都不太热衷这个话题。 也不是不爱小孩,应该说是太爱孩子了,所以素园迟迟不敢生。生下来,又太 忙了,没办法亲自抚养他,呵护他,这样子素园会觉得很遗憾。台中娘家的妈妈必 须上班,高雄婆婆又多病,早说过不愿意带孩子,要是真的生了孩子,只有花钱送 交保姆一途。一想到自己的小孩交给另一个陌生的中年妇人哺育、启蒙,可能是一 个黑而胖的,疲于生活而在眉心忧郁出了一道深深的皱痕的沉默妇人……总之素园 充满了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