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奢侈(2) 真的太忙了,惟一休息的星期假日,又南来北往奔波于探望娘家和婆家的路上。 这路上多半塞着车,因为像她一样从中南部而来,寄居在台北生存的人潮太拥挤了。 素园和丈夫轮流开车,在休息站喝热腾腾的贡丸汤,这就是她的假日印象。 狗脸的岁月。素园想到她家里楼下新来的一只流浪狗,土黄色短毛,中型大小 身材,非常害怕人。它的脖子上,触目惊心地秃了一圈,上面有刚愈合的深红色伤 疤。 那是从捕狗队的铁丝捕狗圈中逃脱的痕迹。有几次素园要唤它来吃剩饭,这狗 总是胆怯地远远躲开,一定要素园遗留下食物,退到一旁之后,它才戒慎地上前吃 食。这两天狗病了,恹恹地蜷在墙角,素园给它食物也不吃。她常常想,花了那么 大的代价得到自由的狗,过的却是这样的生活。 素园跟丈夫提到收养这只狗,丈夫推辞拒绝了。他的理由很充足,像他们这样 双双上班住在公寓里的夫妇,实在没有条件养狗。丈夫是喜欢狗的,可是为了表现 他的决心,他对于这只脖子上带一圈伤疤的狗完全地视而不见。 不能怪他,素园想,人都活得够累了,怎么再去照顾一只狗?想得太远了,素 园看看表,快四点了,她走进第二门诊大楼。 从诊疗室的电子显示幕上,素园看到尚有好几号才轮到自己,她在蓝色的塑料 椅上坐下。左右都是各种候诊的病患,和素园不一样的是,他们的病痛多是显而易 见,吊着点滴瓶的,捧着肚子的,皱眉叹息的,或是昏昏沉睡的。生老病死是人的 必经之途,这素园明白,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也没有想到她的心里会这样冷静, 冷静得像冰。对于她来说,苦苦磨难的挣扎求生,不如一个痛快的,甚至来不及挥 手的结尾。 素园摸了摸颔下那个肿瘤,这三天下来硬块仿佛更大了,压迫着她的脖子,喝 水时感觉到它,低头写字时感觉到它,和同事谈话时感觉到它,连睡觉时也感觉到 它。这肿瘤已和她的生活同在,而压迫感与日俱增。压迫太大的时候,她就放下手 上忙着的工作,在办公椅上仰着头半躺下来。她的办公椅是高背型,附有颈垫,在 公司里只有主管级才配给这样的坐椅,她花了三年才得到这么一张。素园仰头看着 天花板,开始想象躺在棺材里的感受,应该是很轻松很轻松,再也不用爬起来,什 么也不用再操烦。 现在素园也这样仰头坐在塑胶椅上。护士叫了她的名字,素园爬起来,走进诊 疗室。 上回检查她的医生看了她一眼,以手势要她坐下。素园刚坐好,另一个戴眼镜 的医生也来了。现在两个医生都拉了椅子坐在素园面前,都看着素园。 “医生,检查结果怎么样?”素园问。她很沉着,轮流看着两个医生的表情。 为什么要会诊?难道一个医生不足以解释她的病情? “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是良性反应,你没有病。” “严格说起来,你这叫慢性疲劳症候群。”戴眼镜的医生开口了,“职业妇女 是吧?这是很常见的台北人病。要多休息,多运动,多宽心,多补充铁质……” 戴眼镜的医生简单地解释了素园的状况,大约是因为身体上的疲劳,抵抗力降 低,引发淋巴系统生长了肿块,一般来说会自然消退云云。之后的话,素园多半没 有再听下去。五分钟之后,她就离开了医院。 素园坐计程车回家。 这一天请了下午的病假,现在既然没病,她也不打算回公司了。素园直接回到 家,她拿钥匙打开门,脱了高跟鞋,打开窗帘,正夕阳时分,窗外传来了交通警察 急促的哨子声,下班时间的交通尖峰正要开始。素园在窗子前的沙发上坐下来,她 泪如雨下。 她没有病,她还不会死。 但是素园还是哭个不停。她很震惊,令素园震惊的是她自己的心情。在走进诊 疗室之前,她竟然隐隐约约有一点希望自己真的得了病,可怕的、会结束生命的大 病。她怎么会变成这样?竟然会累得不再热爱她的生命? 素园擦干了眼泪,去换了一套睡衣,在床上盘腿坐下。从灵修大师那边,素园 学过一些静坐冥想的课程。现在她按照大师的方法,静坐下来,让自己的身体和心 情放松,回归到自己最纯净的灵魂,灵修大师这样教她,在那里,你可以穿破一切 的迷雾,找到你的答案。 于是素园静坐。她回归到自己最纯净的灵魂,在那里,她看到了自己的一片秘 密花园,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她热爱这片花园,她希望花朵继续绽放,她真的不想 死去,是匆忙的生活让她盲目了,忘记了这片繁花灿烂。从来不知道她的生活对她 的心灵起了这么大的压迫。素园一点一滴从所有的烦心中超脱,渐渐回想起来,曾 经对自己的一生的热烈的期盼。 其实生活也没有糟到必须放弃。其实素园要的也不多,只是希望偶尔能回到她 的花园里,感受一点生命中阳光的、辽阔的、如风一般的自由。 素园在冥想中飞升到高空,穿过一层层云雾,于是她俯瞰到一片红棕色没有尽 头的大地。在那里,有阳光的、辽阔的、如风一般的自由。她看到大地里宛约有一 个人影,慢慢地行走,那人影仿佛像是马蒂。冥想中的素园让自己高飞到人影的上 方,她的心里充满了向往。 多么奢侈,能够徜徉在这一整片辽阔的阳光大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