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远在另一方(1) 除了红棕色的辽阔干原,马蒂在这西萨平原里最熟悉的景象,就是耶稣的背影 了。耶稣走在她的面前二十公尺处,马蒂追随着他的足迹,马蒂的背后,是一条棕 色的狗。 已经不知道走了多远多久。 那一次耶稣独自离开了山洞,三天之后才回来,若无其事。夜里马蒂又和他一 起在平台上看月光,星垂平野,而十万只鹬鸟在洞里静静安眠。 第二天一早起床,耶稣如常坐在平台上等待她。马蒂穿戴完毕,背起她外出用 的轻便背袋,却不见耶稣动身下山,他就这么静静坐着。马蒂领悟到他们要远行了, 所以她整理家当,重新背起她那巨大的行军背包,耶稣站起来,他们就下了山。 马蒂一边走,一边回望山崖,她觉得永远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 先是往东走,渐渐深入西萨平原最蛮荒的心脏,又折往北行。在往北的第一天, 他们在荒草漠上遇见了这一只狗。 花纹非常特殊的狗,全身是灰黑色和深棕色交错的条纹,连嘴脸上也布满了相 同的花样。第一眼见到它时,马蒂以为遇上了土狼,所以紧张了,但是她很快就确 定这是一只狗。 可怜的狗,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失去了它的主人,独自一只在连人都嫌荒凉 的地方流浪,他是这么的瘦,所以马蒂掏出她袋中所有的粮食——一些果干和炒米, 撒给这只狗。狗驯良地上前嗅嗅,感激地摇着尾巴,但是它拒绝了这样的食物。 马蒂没办法给狗粮食,事实上狗也无所谓。平原里不乏鼠蜥之类的小动物可以 果腹,狗之所以紧紧跟随着惟恐和他们失散,为的是终于有人类可以追随和依偎。 被人类驯养了无数世代的狗,变得跟人一样需要友谊,一样懂得害怕与寂寞。 狗跟着他们步上了旅程。白天里,当耶稣和马蒂休息静坐时,狗就悄悄离开, 进行它的狩猎。回来的时候,嘴角带着血。 晚上,耶稣和马蒂的静坐时间里,狗蜷成了一个甜甜圈形状睡觉,把它的嘴鼻 掩护在腿下,再覆以蓬松的尾巴。有时又仿佛受惊。倏然抬起头,迎着风耸动鼻尖, 左右闻嗅。它看一眼火堆旁静坐中的耶稣和马蒂,安心了,就又进入梦乡。 半夜里,马蒂从梦中醒来,发现狗紧挨着她的腿安睡,她坐起身来,摸摸狗的 头颈,狗虽然没有抬起头,但它摇动尾巴敲击了几下沙地。 “狗,为什么跟着我?你自己一只不够自由吗?”马蒂问它,狗又拍动了尾巴。 马蒂想到这是她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们来到了沙漠的边缘。眼前是无尽的黄沙滚滚,背后是红棕色的短草原。很 显然耶稣还要往前走。不可知的茫茫前途,没有生机的沙漠,但是马蒂并不惧怕, 她相信耶稣,已经把自己的方向交给了他。 马蒂和耶稣花了一整天摘取野浆果和树籽,又将水壶装满。 第二天天亮,踏上旅途之前,马蒂蹲下来搂住了狗,说:“不要再跟了,狗。 再往前走就是沙漠,你回去吧。” 狗不能明白,狗也无处可以回去,因为除了耶稣和马蒂,在这旷野中它不属于 任何人。当马蒂挥手赶它时狗呜咽了。 马蒂紧咬着嘴唇,捡起石子丢向狗。狗吃惊了,它的尾巴卷向肚皮,远远地跑 开,一边跑,一边还转头心碎地回望。 这一幕耶稣似乎没有看见,他正对着朝阳临风而立。 不止是对于狗,结伴而行了两个多月,耶稣到现在还没有和马蒂对望过一眼, 一眼也没有。 他们进入了沙漠。在马达加斯加的隆冬里,耶稣和马蒂穿越无尽黄沙。除了处 处起伏的黄色沙丘,和寂寥的蓝色长空,天地之间什么也不剩了。这是真正死寂的 绝境。 马蒂的日记里写着:八月十一日,不停地向前行,好冷的风,好烫的沙。 在沙漠里的第二天中午,当耶稣和马蒂并坐在沙丘的向阴面休息时,那只狗从 沙丘背后绕了出来,远远低呜着,满脸卑微的、知错的表情。它为着追随主人,走 进了这片黄沙。 “来就来吧。”马蒂招它过来,叹口气轻抚它的头,自言自语,“但是你吃什 么呢?” 沙漠里的第三天,饿得四腿颤抖的狗终于接受了炒米的晚餐。它津津有味地囫 囵吞咽,发觉滋味并没有想象中糟糕。可是这发现为时已晚,因为它刚吃了马蒂仅 剩的炒米,采摘来的浆果也所剩无几,最严重的是在狗的分享之下,马蒂的存水已 经快喝光了。 马蒂在手电筒的光圈前摊开马达加斯加的图,很不明白地图上看起来这么小的 沙漠区,不应该在走了三天之后,还是看不到边际。 第四天的下午,马蒂追到了耶稣跟前,第一次开口对耶稣说话。她说:“你的 水,分给我一半好吗?” 不管耶稣的反应,马蒂就自动取过他腰际的皮水壶,倒出一半在自己的碗中。 她知道耶稣不会开口,而她也太渴了,等不及耶稣的回答。马蒂把碗中的水分一半 给了狗。 第五天,连耶稣的水壶也干了。马蒂和狗又将耶稣的存粮分食一空。 颓坐在黄沙丘前,这已是进入沙漠第七天。半因脱水半因日晒,马蒂接近昏迷, 她才在昨天抛弃了巨大的行军背包。所有从城市里带来的物品都遗留在黄沙里,包 括有几件换洗衣裤,那只坏了的手表,半罐咖啡粉,一罐拌炒米的沙茶酱,几本她 所喜欢的诗集,购物杀价用的计算机,一架随身镭射唱机和十几片CD,干电池, 一大堆卷起备用的塑料袋,一叠保丽龙免洗碗和免洗竹筷,手电筒,大号的干电池, 简单的化妆品,护手膏,香烟,镜子,回到城里穿的凉鞋,照相机和底片,打发时 间的掌上游乐器,沿途买来的民艺品。当要丢弃有蝶翼的生理护垫时她犹豫了,但 是小背包实在容纳不下,而她如果再背着原有的重担,很可能活不过明天,所以一 咬牙全数抛弃。她现在只剩下一个随身小背包,里面是一张毛毯,一只钢杯,一把 瑞士刀,一本日记,一个钱包与证件夹,打火机,一个空的水壶。 黄昏时分,沙漠开始刮起冰冷的风了,原本中热衰竭的马蒂现在又觉得冷,她 眯眼看见南十字星渐渐浮现于天际,大风呼号,马蒂的手足渐渐失去了知觉。她在 和狗一起昏过去以前,仿佛见到耶稣却在风里站起来了,敞开他的领口,双手大张 浴在寒风中。 很熟悉的景象。 耶稣背起马蒂,狗也勉强站起跟上,他们绕过黄沙丘。就在马蒂昏迷就死的黄 沙丘背面,一弯月牙泉清澈如镜,两棵巨大的猴面包树从水湄拔地而起,洒落了鲜 红色的面包果到泉水中央。 马蒂和狗伏地痛饮泉水,从水面上她看见猴面包树的倒影,还看到肥大的鱼优 游嬉戏。马蒂一伸手,就捞起了一只。在灿烂的星空下,马蒂烤熟了鱼,和狗都饱 餐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