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远在另一方(3) “鱼大。不好吃。放它。”马蒂一急,跟着船长用破碎的英文叫道。 水手还在用木棒和鱼奋战,鱼挣扎得更猛烈了,水手们跳到木栏上。 “钱。我给你钱。”马蒂从腰际掏出钱包,抓起了一把马币纸钞在船长鼻端摇 晃。 船长笑了,他很和蔼地看着马蒂,说:“耶稣。马蒂小姐,耶稣说是,我放走 鱼。” 马蒂急忙爬到船舱顶端,耶稣不在那里。马蒂绕着船跑了半圈,才找到他坐在 船侧的护栏上。 “耶稣,快点来,他们要杀大鱼了,我求求你救它。”马蒂抓住他的手,要将 他拉向船尾去。 耶稣转过脸来,从见面以来第二次,他静静看向马蒂的双眼,但是并没有说话。 “耶稣……救它。”耶稣的双眼也像冰窟,马蒂失足滑了进去。 巨鱼终于被抛进冰窟。很久以后,还从底舱传来闷声的撞击。马蒂忘不了它摔 落冰窟前,望向她的那一个眼神。 鱼流下的那一滴眼泪,也终于结成一粒冰。 马蒂怏怏不乐,她不能谅解耶稣。为什么,不愿意开口救一条鱼? 晚餐时马蒂赌气不吃了。她爬上船舱顶,看见耶稣坐在那里,就又爬下来跑到 另一边的船侧,攀上护栏坐下。海潮声很柔和地拍打着船身,舱底已经不再有挣扎 声传来。星光满天,马蒂咬着下唇。 为什么?在她观察中充满了悲悯精神的耶稣,却可以眼睁睁看见那只巨鱼被毒 打,被冰冻至死,不只没有救它,还能表现得这么不在乎,不介意? 为什么耶稣的那双黑眼珠,看起来比黑夜还要黑,比冰窟还要冰? 晚风撩动马蒂的短发。今晚非常冷,海上的夜是这样的无边漆黑。她仰望夜空, 漆黑如墨的天空里闪耀着点点星光,垂顾到她的身旁。凝望星光,马蒂心里种种思 维也跟着闪烁起来。为什么?这双巨鱼的死让她特别难受? 因为它曾经存活而他们无情地取走它的生命?似乎不是,她午餐时不是才愉快 地吃了一片金枪鱼? 那是为了它是这样地巨大稀罕?大抵上只要看到头部比人类还大的动物,人就 容易相信它具有感情。对于智慧的、像人类的、寿命长久的满怀同情;而对于那些 低等的、朝生暮死的、生存方式不明的生物,人们就不容易有心理负担。马蒂不也 是一样?因为巨大的鱼的死亡,所以带给她巨大的感伤?如果是这样,那么困扰马 蒂的只不过是一种选择性的同情了? 或者是因为马蒂看进去了它的眼睛,看到了那求援的讯息却又束手无策,所以 她隐隐约约觉得无能救援这条鱼,她也成了一个共犯?那么使她难受的就是罪恶感 了。是这样的话,那她怎么去责难耶稣呢?耶稣之不与他物接触,不听,不闻,不 为所动,不参与,不干涉,好像他就活在另一个次元的空间。他又没看进去鱼求援 的眼睛,那么即使他不救一条鱼,何来的罪恶感呢?顶多只能责难他无情。 没错,让马蒂最不快乐的原因,是耶稣对于巨鱼之死所表现的无情。 没办法想象一颗无情的心。 世界就是弱肉强食这么一回事,马蒂明白,但这不能减损她的多愁善感。曾经 在动物影片中看到野狼扑杀小羊。那镜头让马蒂充满了不忍,多么希望拍摄影片的 人能伸出援手去救可怜的羊。虽然她心里隐约想到,狼窝中可能有柔弱待哺的小乳 狼,正等着母狼饱餐归来喂养它,如果看到这一幕,马蒂可能又会祈祷母狼猎狩成 功。多么忙碌的一颗有情的心。 在星空下马蒂想起了人们告诉她的一个佛教故事。 一只小鸟被老鹰追杀,仓皇飞到佛陀身畔,向他求救,佛陀要小鸟躲在他的背 后,老鹰来了,向佛陀索讨小鸟,佛陀劝阻了老鹰不要残杀生命。老鹰回答他:如 果我不吃小鸟,那么我将饿死,结果是残杀了我的生命。 于是,佛陀削下了自己身上的肉,喂饱了老鹰,也救了小鸟。 多么慈悲的佛陀!人们传说这个故事时这么赞叹着。是的,舍身救鸟,的确是 人的慈悲的极致了。可是对于马蒂,这是一个未完的故事。第二天呢?要是老鹰再 饿了呢?它仍旧要追猎小鸟,小鸟仍旧要捕杀小虫,而小虫快速吃光了青翠的叶片, 绿叶尽,花朵凋零。 天地无情,万物循环。用人的有情的眼睛来观照,难免徒惹感慨。除非人是星 星,不管照看这世界多久,它就是不听,不闻,不为所动,不参与,不干涉,兀自 明灭闪耀。也只因这样,幸好是这样,这世界才能成形。不然,一念之仁救了狼嘴 下的羔羊,结果是饿死了洞穴里的乳狼。这结果还是一样的,让旁观的人平添悲伤。 马蒂想起来了,耶稣那冰冷的黑眼珠,像星星。 星空下的马蒂,好像触及了一个很缥缈的领悟,一时还想不清楚。而她对于耶 稣的失望却渐渐转淡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船已靠了岸,停在他们出航时同一个港口。马蒂随耶稣下了 船,在渔村里马蒂四处张望,可是已经找不到那只狗的踪影。 这一次沿着海往北走,走了两天以后,渐渐脱离了干原,海边的大地渐渐地披 上了绿茸茸的灌木。外形像巨大酒瓶的猴面包树处处可见,在丛林聚集处偶尔可以 看见人烟,多半还是安坦德罗人,在旷野中搭盖错落比邻的棕榈屋,形成了遗世独 立的小小村落。 他们并不打搅这些村落。白天里他们采摘野果,饮河水,晚上就露宿在星空下。 天气越来越冷,但是马蒂已经比以往强壮了。他们途经了马蒂寄存行李的阿萨里欧 小镇,马蒂在镇外停足,远望小镇上的十字路口。那天她等待公车的木栏,栏里的 两只驴子都还在,静静呆立在木栏后面。 耶稣并没有停步,他走向镇的左边的短草原。马蒂踌躇了一会儿,才举步追向 渐渐远去的耶稣。 短草原上的树丛越来越多,远方开始可以看见起伏的山脉。这天他们在一个湍 急的河边歇脚,马蒂和耶稣各自寻找一片河岸的石滩,下水沐浴并且洗衣服。洗完 后马蒂以毛毯掩盖赤裸的身体,躺在平整的石面上晒太阳,一边等着她的衣裤晾干, 温暖的阳光晒得她昏昏欲睡,忽然眼前一堵黑影骤现。 耶稣拉她的手起身。毛毯滑落,马蒂心里吃惊,一手抄起毛毯。耶稣有力的手 却拉着她下了石头,到巨石后的暗处。 马蒂正欲开口,耶稣伸手制止了她。耶稣望向河滩边的一方,他始终没有望向 马蒂。 河滩对面一辆吉普车驶来,并直接冲入河面,车轮将浅浅的河水溅起两片带着 虹光的水花。吉普车从巨石前不远处越水而过。因为巨石的掩护,并没有发现马蒂 晒在岸边的衣物。马蒂看到车上坐了五个衣衫褴褛的散兵,都带着长枪,他们因为 驱车过河而开心了,尖声怪叫着,还开火射岸边的卵石。 内战频仍的马达加斯加,因为人为的纷争,在这旷野里制造了流窜的散兵游勇。 虽然没有烧杀掳掠,但拥枪自重随意扰民之事是有的,马蒂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些 传说中的散兵。 吉普车消失在短草原上。马蒂早已冻得全身发抖,她发现自己的赤裸,赶紧捡 起脚边的毛毯裹上。 他们又上路了,在黄昏时分,他们走进了一片稀疏的棕榈地,三三两两相依生 长的棕榈,就像三三两两沉凝的人影,四处错落在平原上,一望无尽就像一个棕榈 迷宫,往每一个方向望出去,景致都一模一样。走到第二天的黄昏,马蒂回首,感 觉他们真的迷失了,在原地兜圈子,直到她看到那远方的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