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远在另一方(4) 走到村落前的时候,太阳正好在村落的背面落进了地平线。天迅速地黑了。 黑暗的村落,没有一盏灯,一片死寂,冬风呼号着刮过,这村子有肃杀的气息。 耶稣在村落外侧一棵大树下落脚,马蒂则在旁边另一棵浓密的树下。吃了干粮 晚餐后,马蒂对于村落的好奇升到了顶点。这村子还是一片死寂,只有屋舍最深处 仿佛有一点亮光,但安静得过分了,好像没有人迹。 一只驯养的猪漫步踱到马蒂前面,用长鼻子嗅嗅马蒂。它饿了,马蒂抛一块面 包给它。 马蒂忍不住站起来,走向村子里。她穿过几间棕榈屋时刻意往里面张望,屋里 一片黑暗。有一间房屋的门扇大开,马蒂壮胆走到门前,正好里面走出了一只狗, 它友善地摇摇尾巴,又乞怜似的呜叫着。马蒂便探头进屋里,等到双眼适应了屋里 的黑暗后,她看见里面有一张矮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地板上也躺着两个人,都是 僵直不动的两个身影。诡异的安静,空气中充满了腐败的气味。 马蒂掩口倒退了两步。这些人,是睡了还是死了?她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快步 跑出村落,回到耶稣身旁,喘得像个孩子。 大树之下耶稣两腿交盘端坐着。他的双手在腹前轻轻结印,吐纳舒缓,眼观鼻, 鼻观心。很少见到他这样肃穆地打坐,马蒂便不敢扰动他了。她去另一棵树取来了 她的小背包,挨着耶稣身畔坐下,才觉得不怕了。 这一次耶稣竟然静坐彻夜,马蒂最后睡着了。她醒来时见到了东方火红的朝阳, 那只狗正在闻嗅着她的背包。一转身,看到耶稣方才结束打坐,正在缓缓舒展他的 四肢。马蒂爬起身走近晨光中的村子,看到棕榈叶的屋顶结满露水在阳光里闪耀, 但还是不见人踪。 白天里毕竟胆大多了,马蒂再一次进村落。这次她是走到最里处,看见四处敞 开着门户的房子,黄蝇四处飞舞,有些甚至撞到了马蒂脸上。 随意挑一间房子,马蒂从门口探望进去,这次她看到了床上横陈了几个人,蜡 色的面孔,黄蝇在他们的口鼻处穿梭。是死人! 马蒂返身正要奔去,她眼角的余光正好看到另一个屋子里爬出了一个人。马蒂 停足了,才看清楚这是一个中年黑肤的男子,真的是气若游丝。他张口想叫唤马蒂, 但太虚弱了,结果仆倒在地上,手足都明显颤抖着。 马蒂快步绕了村落半圈。原来,这是个遭瘟的村子,不知道得到了什么样的传 染病,已经有大部分的村民死亡,剩下不到十几个活口,也都处于濒死的状态。从 死者的模样很容易观察出来,他们都死于严重的呕吐和下痢。 跑出村落时,马蒂脑中思绪如飞。她原本直觉地想到,快快逃离这死神的领地。 她和耶稣很可能昨天就染病了,该不会也死在这里吧?她一边跑,一边下意识地以 袖子掩住口鼻。 但是一个念头又猛然生起,耶稣能看病,也许他救得了其他的人。 跑到耶稣面前时,惊慌极了的马蒂拉住耶稣的衣袖,匆忙将村子里的惨况说了。 为防语言不通,她用中文、英文、法文各说了一次。她抬头仰望耶稣,没想到正如 她所料,耶稣静静地转开脸,从风中走了开去。 一整天马蒂心焦如焚。她放弃了逃离疫地的想法。她在躺着死人的民宅里找来 了水桶,一桶桶提水喂下痢得虚脱的病患喝了。她绕着村里外跑了一大圈。电话, 只要找到电话甚至电报机,只要能向外通讯,也许就能找来援手,但是这村里完全 不见电器。她又想找到任何一种交通工具,可以急驰到外求助,从当初南下的旅程 中得来的概念,她知道这里最近的人烟处也要一两天路程。但是并没有交通工具, 连一头骡子都没有,只有自由漫步的猪。 她哀求了耶稣十几次。恐怕语言不通她又比手画脚地述说,但耶稣一如往常并 不理会她。而很奇怪地耶稣也不打算离开这里。他宁静如昔,在树丛里逛逛走走, 要不就是安详地静坐。马蒂只好扯住他的手腕,要拖他进村子。 “救救他们,耶稣,我知道你能。”在大寒中马蒂挥汗如雨,但是她只得到蜻 蜓撼柱的感觉,耶稣是头大象,任她怎么拖怎么推,也不能挪动他半步。 入夜之前,残存的病患又死了九人。现在只剩下一个妇人,一个小女孩,和一 个早就不哭了的婴孩。 “你怎么能见死不救?”马蒂哭了,她抹掉泪水,愤然望着耶稣。马蒂看见的, 还是耶稣的那双眼睛,黑得像夜,冷得像冰,平静得像死亡。 第三天的早晨,马蒂躺在村子中心的水井旁,她又脏又乱又累,怀里抱着在黎 明断气的婴孩。另外那个妇人和小女孩,则在更早之前的黑夜里,停止了呼吸。 某些东西在马蒂的心里也停止了,大风吹来,风里的黄沙掩上这个死绝之村, 一切都随风而逝了,马蒂和耶稣亲眼看着这村人死光。她亲眼看见他袖手旁观,对 于他们的垂死冷漠得没有伸出援手。 不可原谅!这一次再多的玄妙的宁静也不能遮掩耶稣那根本上的无情。为什么 眼睁睁看着病魔摧残这些人却无所谓?他分明懂得医术,即使说他觉得这些人病得 太重了,无可救药,以行医者的立场,至少也应该试试看,总该试试看啊。 将死去的婴孩还回去他死去的母亲的怀抱,马蒂花了几秒钟考虑,本想要把死 者掩埋了,可是尸体实在太多,远超过她的体力所能处理。另一方面她也想到,应 该将这个死村保持原貌,让后来的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她将死者静静留置在 他们死去的地方。站在凄凉的村口,马蒂的心中充满了愠怒。 没有借口,不可原谅!什么理由都不能挽回马蒂的失望。假如耶稣从来不理会 任何人,那还犹可解释,可是偏偏马蒂看见他行医于西萨平原,这次却吝于救治濒 死的村人。不要跟我说你行不行医是兴之所至,你这种虚无缥缈只有辱没了医生的 称号!马蒂用她最拿手的中文对耶稣怒叫道,一想到耶稣可从来也没有自称过医生, 她又悻悻然高声喊:你的宁静,只是伪装得太好的无情!耶稣的反应是,完全不出 乎她意料,静静地转开头。他正要离开这村落。 “你到底有没有心?为什么不说话?”马蒂挽住了他的褡裢,不让他就这样转 身离去。结果耶稣的物品散落了一地。 耶稣的针灸包,木碗,毛毯,匕首,小陶瓷落在地上。看到那针灸包,马蒂更 加生气了,她用力踢地上的黄沙,扬起沙尘蒙上了耶稣的物品。“见死不救,人家 竟然叫你耶稣!”马蒂决心要用黄沙把这针灸包掩埋。她蹲下来双手铲沙泼向耶稣 和他脚下的物品。一层层黄沙泼洒过处,风吹来,耶稣的衣摆又恢复洁净,不只洁 净,甚至是圣洁的,没有生命般的一尘不染。 马蒂索性捧起沙土,抹污了耶稣同样洁净的针灸包,才终于舒了怒气。 “死亡的颜色。”马蒂举起尘污的针灸包,愤然对耶稣说:“这才适合你。” 耶稣并没有回答。 马蒂所不知道的是,叫耶稣的人的眼睛,看不到颜色。 灰色的山,灰色的水,灰色的天,灰色的人。这是耶稣眼中的,灰色的、宁静 的世界。 耶稣捡起那只小陶瓷,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他带着小陶瓷走了,留下其 他的东西,还有马蒂。 马蒂蹲坐在沙地上,看着耶稣遗弃的物品,忽然发现她也是耶稣的遗物之一。 毫无意义地坐在沙地里,马蒂不知道何去何从。她现在远离城市,几乎一贫如 洗,满身风尘疲惫,眼前只有耶稣遗留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