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乳(8) “谢谢您,李岩,先陪会儿你妈,我马上就回来。”说完爸爸和医生一起离 开了。 “妈,好点了吗?”我问。 “嗯……” 尽管妈妈嘴上逞强,但她的表情却告诉我,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令她痛苦难 挨。我难以体会那究竟是种什么感觉,少顷,我的目光不经意落在了妈妈空空荡 荡的右侧胸膛上。那颗巨大的乳房已经彻底不见了,仿佛一座雄伟的山峰被某种 神迹粗野地夷为了平地,而残留的另一个乳房则显得异常孤独,犹如一个不肯圆 满、迟迟徘徊在人间的凄惨游魂。 我心头一紧,一条又深又长的裂纹闪电一般沿着生命的源头划了出去。 8 医生说,这次手术非常成功,出院以后,我和爸爸定期陪妈妈去做术后治疗 和检查。 转眼到了春天。 妈妈消瘦了许多,她仍旧那么小气、独裁、爱唠叨,剩了几天的饭只要不坏 她照样吃得津津有味。如果写不完作业,她还是不让我玩游戏机、打篮球或是其 他任何与学习无关的事。我的生活又重新笼罩在一派“白色恐怖”的气氛之中。 张雪华依然因为屁大点儿的理由就把我妈叫到学校,然后两人合伙说上一段精彩 的相声,张雪华是逗哏,我妈是捧哏。 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很少和妈妈吵架了。每当看到妈妈那残缺不全的胸口, 我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即将爆发的怒气就随之鸣金收兵、偃旗息鼓了。 虽然戴着胸罩,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妈妈走起路来好像一只笨拙的大 企鹅,难免让人担心她随时会摔倒。渐渐地,我已经习惯站在妈妈的右边,觉得 这样多少能给她增添些许安全感,自己仿佛也从中获得了一份欣慰。 然而,有一个问题始终如同一根又长又尖的刺卡在我的喉咙里吐不出来。 直到某天,妈妈不经意间把答案告诉了我。 阳光透过杨树叶的缝隙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路过小区花园的时候, 妈妈凑巧碰到一位我不认识的阿姨,两人立刻攀谈起来,我拎着从超市买回来的 东西站在她的右边。 “恢复得怎么样?”看上去和妈妈年龄相仿的阿姨问道。 “挺好的,偶尔还是觉得别扭。” “别老瞎琢磨就没事。” “其实做手术前我就想开了,好歹还有儿子呢,只要他不嫌弃我,我怎么都 可以,为了儿子咱也得再多活几年啊。”妈妈说着伸出一只手轻轻抓住了我的胳 膊。 “小岩,长大了可得好好孝顺你妈。” 我僵硬地笑了笑,一时不晓得应该说些什么。 原来,至少对妈妈而言,她还有我。 但是妈妈不知道,恰恰就是给她希望的这个儿子,曾经多少次地希望她消失, 曾经多少次地诅咒她、辱骂她、憎恨她;妈妈更加不明白,她为之活下去的这个 儿子,其实整天都在盼着能够早点长大摆脱她的束缚。她没有发现阻挡在我们之 间的裂缝已经深到彼此隔绝、彼此伤害的地步。她只是毫无道理地相信着一个不 变的信仰:她还有个儿子。 少顷,妈妈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她说:“儿子,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