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2001-2002年(6) 想着哭着,终于把自己哭到疲惫不堪,眼皮肿胀,再看看妈妈,她衰弱的面 庞已经被泪水洇成一团扭曲的皱纹纸,瘦小的身体缩在被子里,可怜巴巴地颤抖。 透过眼泪,看着她渐渐模糊的脸,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轻柔下来,轻柔得叹口气 就能吹飞。我想起我从没有这样接近过妈妈,她的脆弱让我更清晰地接近了她的 内心。而小时候,她的强大却使我远离她。 我从来没有了解过我的妈妈。除了这一刻。我站起来,伸手不断地抹眼泪, 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我想主动帮妈妈倒杯水,这些年来,我甚至连这样的小事 都没有为她做过。 刚把水放在妈妈床头,响起了敲门声,爸爸打开门,闪进来几个陌生人。听 着称呼,我才知道是几个我从没见过,不知道哪儿钻出来的舅舅、姨妈,他们一 个个灰头土脸,背着大大的行李飞冲进门,迅速落地,仿佛落地时砸伤了骨头, 他们疼痛得发出惨绝人寰的嚎叫声。这群黑衣黑裤脸色黑沉的人们,就这么驻扎 在我家了,他们吃饱了就哭,哭完了再吃,吃完了再哭,窝在房间里,好像只有 吸收和排泄两个任务。 而爸爸,则不温不火,坐在客厅里,接待客人的吊唁,冷静地和办丧事的各 种人打交道。我听到他在电话里向卖墓地的人问价钱,问花圈的摆放,说火葬的 时间,说财产的分割,说用钱来表现孝道,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客厅像是与房间隔绝的两个世界。房间是受伤动物的疗养院,回响着嚎叫和 哭泣。客厅是经济社会的展示厅,充满了交际和金钱的气味。有时,我在房间呆 久了,就会觉得爸爸其实比那群人更枯燥,更寂寞,就跑出去和爸爸坐在一起。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望着,没什么表情,也没有话说。我是一直发呆,有人来了, 看着爸爸迎上前去,接过东西,寒暄几句,人们哭丧着脸表示节哀顺变,爸爸冷 静点头表示同意。 晚上睡觉都很晚,因为一堆人要吃吃喝喝,要洗澡睡觉,不管是吃饭还是睡 觉,都得排队。不到一天,我就极其厌倦。躺在床上,我闭着眼睛想,我觉得我 的厌倦和爱无关。我爱我的外公,可是我厌倦这样的接待、哭嚎。我需要的是, 安静,安静,安静,再安静。让我清楚地知道,外公真的不在了。他离开了我们, 变得不可触摸,不可感知。我们对他的新生活一无所知,不知他幸福与否。于是, 我们悲伤。 但我没有这样的机会安静地接受他的死亡,安静地想想失去外公对我的意义。 各路亲戚朋友、爸爸的部下、妈妈的同事车水马龙地赶来,一拨又一拨人,厅里 堆满了面料和鲜花,还有一堆堆干燥的糕点。有时来的人可能比较重要,悲恸得 几乎挪不动身体的妈妈也出于礼貌爬下床,而别人的客气话总是引起她新的悲伤, 她哭得那么奋力,我总担心她会哭昏死过去,于是希望有人能一脚把这群客人踢 出家门。可是,我实际上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交谈,极其无聊地左思右想。 我有时会想,妈妈或许跟我一样,有严重的恋父情结。但是只有天知道。她从没 有把她的想法告诉我。 外婆去世得早,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自我记事起,就只知道有外公。小的时 候,外公在我家住了有五六年,上高中后,又来住两年。每天清晨,外公就戴着 草帽,穿着一件白麻布坎肩,趿拉着拖鞋在院里晃荡,有时他干脆跑到乡下买些 新鲜蔬菜回来,坐在大院门口卖。爸爸看了笑,从不说什么,可能因为不是他的 亲爸爸吧。不过妈妈觉得很丢脸,训了外公好几次,希望外公在爸爸的部下面前, 给爸爸留点面子。后来,外公就不再卖菜了,大部分时候,他就在院子的各个角 落溜达,蹲在花坛前拨弄花花草草,一摆弄就是大半天。偶尔,外公也会一个人 坐在外婆的照片前发呆,看见有人来就笑笑,也没什么悲伤,很平静。 唉。其实我对外公也没有太多印象。正如我不了解妈妈一样,我也不了解外 公。这些自小和我生活在一起的长辈,现在看来,却是个完整的陌生人。我看过 太多他们生活的表象,以至于对他们内心的想象被这些琐碎的表象堵塞,堵成一 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