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大河的希望小学是你捐的吗?”我问瑾瑜。 皎洁的月色下,瑾瑜一双眸子流转着淡淡的光华,清俊的容颜半掩在夜色里, 然后他低头看了我一眼,开口说:“潮歌,我给你时间,但是我也想离你近一点。” 我静默不说话,然后问起了梨子。 “梨子我交给了妈,放心吧,梨子很喜欢校园生活,教授的学生也都很喜欢她, 她在那边很好。” 我笑,几天的沉重感渐渐消散。 现在这个时间食堂早已经没有饭菜了,我思忖去哪里弄点给瑾瑜填饱肚子的东 西,想了下,我还从Z 市带过来几包干面没有吃。 “没吃晚饭吧?”我问。 瑾瑜:“是啊,很饿。” 带瑾瑜进屋,傅阳阳还回来,我找水壶烧水,正在这时,王老师过来敲门,告 知晚上校长请客,地点就在村长的家里。 瑾瑜立在门外,眸子看了眼我手上的水壶,然后转身对王老师说:“替我谢谢 校长的好意,不过我去不了。” 王老师先是愣了下,也不再勉强:“那好,我去跟校长说,叶先生自便,有需 要联系我们就好,这次大河能新建学校多亏叶先生的捐赠。” 瑾瑜表情淡淡,点了下头:“我替你们做点事,我也很高兴。” 王老师离去,我蹲在地上烧水,瑾瑜挽起衣袖过来帮忙,我笑了下,抬头说: “校长请客不去,怎么还留在我这里吃泡面啊?” 瑾瑜含笑的眉睫闪着细细的光明,顿了下,他略轻缓地说:“你煮的泡面,我 还没吃过。” 我微微失神,突然想起高考毕业那年在瑾瑜的公寓里,他说想吃我的做的饭, 即使是泡面也成。细想跟瑾瑜在一起的两年,家里掌勺的基本是瑾瑜,他学什么都 精,现在厨艺精得连嘴挑的梨子都最喜欢瑾瑜做的饭菜。 我温和地笑笑,然后指了指桌子底下的行李袋:“泡面在这里,快点去拿来吧。” 瑾瑜站起身去取,这时,门被推开,傅阳阳进来。 “有客人啊。”傅阳阳笑着问我。 我点了下头,简单地介绍说:“他叫叶瑾瑜,我……”我的丈夫,户口本上的 丈夫,下半句一时开不开口。 水开了,瑾瑜拿着泡面过来,我取来学校发给我的饭盒,撕开泡面的包装盒, 放调料包的时候想到瑾瑜不怎么爱吃辣,就不再放辣椒酱,生活惯性,因为相处过, 所以知道对方的饮食习惯、口味、作息习惯…… “就吃这个啊。”傅阳阳立在一边说,然后她从自己的行李一袋卤鸡腿递给瑾 瑜,“叶大叔,我请你吃鸡腿。” “谢谢,不用。”瑾瑜脸色很淡漠。 大叔,我转头看了眼瑾瑜,随即轻笑出声。 傅阳阳说现在流行比自己年长的男子叫大叔,傅阳阳今年二十一岁,瑾瑜比她 大六岁,倒是符合了大叔的要求。 “叶大叔,你跟潮歌姐到底什么关系啊?”傅阳阳一口一个大叔,围在瑾瑜边 上问问题,“大叔这次过来是为了潮歌姐吧?” 瑾瑜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我转过身对他说:“外面有水池。” 吃完后,瑾瑜去洗饭盒,我联系王老师,不知道瑾瑜的住宿问题怎么解决。 平房的做左侧还有一间空的房间,王老师已经让学生整理出来,全新的被褥蚊 帐,虽然简陋胜在干净整洁。 山区蚊子多,我深有体会,我想起我那边还有些蚊香就回去给瑾瑜拿,折回来, 还没有进屋就听见傅阳阳略高的声音:“大叔,借打火机用用,快,我给你点蚊香 呢,你不知道这里的蚊子多可怕,你看我的手臂——” 走进去,傅阳阳正卷起衣袖给瑾瑜看她的手臂,菱形的小嘴微微嘟着,表情和 动作都十分孩子气。 我有点头疼了,傅阳阳不是有个感情很好的大学恋人吗,怎么对叶瑾瑜有了兴 趣,希望只是我多心了。 “阳阳,王老师正找你,说是给你这次支教实践打分的事。” “王老师终于想起我这件事了,我还以为她都忘记了呢。”傅阳阳叹叹气,然 后爽朗地笑笑,“那我先去找王老师了,大叔再见,还有……潮歌姐,我不带钥匙 了,晚上给我开下门。” “没事,你去吧。”我说。 傅阳阳离去,我拿出带过来的打火机点燃蚊香,瑾瑜身上已经没有带打火机的 习惯,因为他已经好久没有吸烟了,至少我们生活在瑞士这两年,我从来没有看见 他吸过烟。 “你来支教这几天都住在这里么?”瑾瑜开口问。 点好蚊香,我抬眸看了他一眼:“怎么,叶先生嫌弃环境差了?” 瑾瑜拉起我:“你知道的,我不是这意思。” 我坐在瑾瑜边上,蚊香刚点上,嗡嗡的蚊子声音就从脚下传来,瑾瑜弯□拍蚊 子,“啪——”的一声,瑾瑜打开手掌,里面躺着一只肥大死蚊子。 瑾瑜不留痕迹地皱了下眉头,看得出来,他很不满这里的环境。 “环境虽然差点,不过这里的孩子真可爱,也很可怜。”我把脚放在单人床的 边沿上,抱膝说道。 “要改善以后生活只能靠他们自己,所以现在的教育很重要。”瑾瑜目光清明, 蚊子太多,他伸手放下蚊帐,他长手长脚,只能盘坐在窄小的单人床上。 从来没有跟瑾瑜讨论这些问题,这些天的支教感受突然很有倾述的欲望,想起 这些天呆在这里的听到和自己看到的人和事,麻麻的酸意染上了心底。 “我班里有个小女孩特别聪明,尤其是作文写得特别写,但是昨天她父亲过来 要求退学,其实不止她一个学生,王老师说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很多,大河过去有 个叫度寮村的地方,这里很多村民私底下叫那里妓女村,王老师说那边一半的女孩 都因为没上学而……”我抬起头深吸一口气,“虽然有九年义务教育,但是这里很 多家庭宁愿不接受。” 瑾瑜静默下来,然后他伸过手摸了下我的头:“潮歌,其实你可以做你想做的。” 我:“我想用贺昂留下的钱成立一个基金。” 瑾瑜颔首:“好。”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开口说,我知道瑾瑜几年前成立过一个基金——博远 基金。 瑾瑜把我拉入他的怀里,靠在他的胸膛可以听见他规律有力的心跳声,突然觉 得这样过一辈子也很好。 “我明天去听你上课好不好?”瑾瑜问,下颚抵在我的头发上。“你明天不去 大河吗?”我转过头问。 “先听你上完课再说。”瑾瑜埋头嗅了下我的秀发,我移了下头,“好几天没 洗头了……” 瑾瑜低笑:“难怪有油味。” 我重重拍了下瑾瑜的大腿,威胁说:“真有油味?” 瑾瑜改口:“是油香味,油香味……” 油香味,我笑得肚子发疼,真的是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这是在我想起所有事 直到贺昂出事后第一次这样开怀大笑。 笑停下来,瑾瑜望着我的眼睛清辉流转,瑾瑜拉起我的手,摩挲着我的指尖, 他略带磁性的声音近在咫尺。 “潮歌,我这里来这里除了担心你在这里的生活,更重要的,我想告诉你一些 我想了很久的话。” “我们是幼儿班的时候认识吧,那时候你才那么点高。”瑾瑜自顾说下去,我 没有去看他的表情,但是从他的声音可以听出他此刻是带着笑容的。 “幼儿园人那么多我最喜欢跟在你身边,玩游戏也喜欢跟你在一组,不喜欢其 他男孩跟你多说话,很喜欢在你面前表现我自己。然后是小学,我们也是一起念的, 小学时候你长得挺快的,毕业后你就有那么点吧。”瑾瑜又用手比划了下,我低头 笑,插话说:“三年级之前我都比你高呢。” 瑾瑜捏了下我的手心,继续说:“小学也不懂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每天就特别 想看见你,有时候先跟你多说会话,但是每到课间你就立马溜出教室玩了,跳皮筋、 贴膏药……”瑾瑜语气悠悠,小学我爱玩的游戏一个一个从他唇间蹦出来。 我的记忆也慢慢铺开,跟他一块陷入回忆。 “然后何小景转学来了?”我说,“她离开的那会还写给你一封情书吧,信封 上还粘上了月野兔的卡通画。” “你呀。”瑾瑜歪着头笑了起来,以往只有我提到何小景他的神经立马紧绷, 不像现在,我和他都如此轻松,毫无负担地聊过往和过往的人。 “是吗,那封信我真记不怎么清楚了,关于何小景,我跟她是大学交集上的。” 我拿起瑾瑜的左手,嘴角上翘:“真没想到你小学就对我有想法啊。”我转过 头看他,“你早熟。” 瑾瑜含笑的眸光微闪,继续说:“初中我们没能在一起读,这点我一直很介意, 不过现在想想,我们错过的又何止初中三年呢,林襄结婚的时候说如果早知道以后 会在一起,就不会早恋了。”顿了顿,瑾瑜修长的手指将我的一簇长发打了个卷。 “如果我有早知道,我希望自己不要犯下那个年少幼稚的错误,不那么轻易就 放开你的手,这样你就不用受那么多苦,我会用我的能力让你一世安稳,没有过背 井离乡,没有早产生子,没有我的误会和背弃,也没有丧子之痛……” 房间外月色柔和,脸颊不知不觉有了冰凉的湿意,正要说什么的时候,门口传 来一道像猫叫似的女声。 “叶大叔,潮歌姐还在你这里吗?” 我起身,拉开蚊帐下床:“我先回去睡了。” “晚安。”瑾瑜说。 我点头。 从瑾瑜房间出来,傅阳阳还立在外面,看见我,她露出一个笑容,挽上我的手 :“我以为潮歌姐你不回来睡了。” 我抽回自己的手,淡淡道:“我们回去吧。” 然而傅阳阳却停下了脚步,她脸色猛地暗了下来,声音带着质问的语气:“潮 歌姐,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了。” 我:“阳阳,你误会了。” 屋里响起了下床的声音,叶瑾瑜,你要出来做什么? 屋里响起了下床的声音,叶瑾瑜,你要出来做什么? 房间的门被打开,瑾瑜走出来,穿戴整齐地立在门前。他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 瞟了眼傅阳阳,淡淡开口说:“傅小姐应该是误会了,潮歌她虽然脾气有点急,不 过也只是对自己人,她是没有出过远门,也很少跟生人相处,但是以她的性格实在 不应该跟傅小姐有什么争执的地方,如果真有什么地方让傅小姐产生误会了,我替 她跟你陪个不是。” 傅阳阳挠了下头,然后冲我弯了下嘴:“不好意思潮歌姐,可能是我想多了。” “没事。”我说。二十七岁的女人不可能还跟一个刚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计较 些有的没的,不过刚刚瑾瑜的维护,我听进心里面去了。 回到房间,傅阳阳便不再多说话,拿出电脑写起了她的支教日志。 我倒了一杯水搁放在她的桌前,笑着问:“阳阳你上次说你跟你男朋友是在学 生会认识的,可以说说吗?” 傅阳阳抬眸看了我一眼:“放心吧,我对叶大叔没兴趣。” “可能因为他很长得实在很好看,作为他的妻子,我真有这方面的担心呢。” 我笑了下,“你说是不是,阳阳?” 傅阳阳合上电脑,问:“他是你老公?” 我点头:“是。” 傅阳阳:“你丈夫不是那个法籍华人吗?” “他不在了。”我说,这是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对人坦诚,也是对自己坦诚, 也是今天,我打算把贺昂的名字放到心里,兜兜转转的人生,不可避免的是残缺, 现在我很庆幸的是,还可以找到那么一个跟我分享这残缺的人。 傅阳阳不再说话,爬到上铺,我也上床睡觉,拿出手机看手机,里面有一条信 息,是傅阳阳的。 “对不起潮歌姐,不过如果叶大叔没有结婚的话,我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 对着屏幕上的字发了下呆,我回复:“我也那么觉得。” 第二天起来照常早起,我到外面刷牙的时候瑾瑜也起来,他正漱好口,见我出 来,露出一口瓷白瓷白的牙齿:“秦老师早。” 我嗤笑,说:“叶先生也早。” 还没有梳头,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油发,想起昨天瑾瑜说的“油香味”,我抓了 下头发,抬头对瑾瑜说:“我想洗头。” 瑾瑜也顺手摸了把,深有同感地说:“是该洗了。”顿了顿,“我去拿热水。” 过了会瑾瑜就提来一壶热水,我问他:“什么时候烧的?” “猜想你今早要洗头,我就先把水烧好,免得你又急急忙忙。”瑾瑜好心情地 说着话,然后卷起袖子伸手到脸盆试了试水温。 我说谢谢,虽然是夏天,但是这里早上的温度并不好,我低头打了个喷嚏,瑾 瑜抓住我的手,皱了下眉头:“要不别洗了,感冒了不好。” “昨晚谁说油香味了。”我提醒某人,而某人忽然一笑,一把拉我到他怀里, 按住我的头,他带着隐隐的笑说:“其实我也有好几天没洗澡了,闻出来了么?” 我扑哧一声笑了:“已闻,鉴定已经三天没洗澡了。” 瑾瑜使坏地把我头发揉地更加乱,奉给我一个灿烂的笑容,声音却极尽温和: “这下我们就般配了。” “胡扯。”我说,最终我还是忍受不了油味的头发洗了头,瑾瑜拿来干毛巾替 我擦头发,坐在他昨晚睡的房间,我一边躺在瑾瑜的腿上任他给我擦拭头发,一边 拿出课本温故等会要上课的内容。 “你教的是语文?”瑾瑜问我。 我翻着课本:“除了语文,我教他们音乐跟数学。” 瑾瑜低低一笑,语气悠然:“真了不起呢。” 我哼了两声,拿起瑾瑜的手,看了眼他手腕上的表,快速把头发撩了下:“我 先上课去了。” 瑾瑜拉住我:“头发没干。” “差不多干了,不能迟到的。”我说。 “去吧。”瑾瑜俊朗的眉眼漾起舒心的笑容,然后也不忘嘱咐我:“别忘记了 带瓶水去,讲课容易嗓子痒。” - “一身乌黑光亮的羽毛,一对俊俏轻快的翅膀,加上剪刀似的尾巴,凑成了活 泼机灵的小燕子。……小燕子从南方赶来,为春光增添了许多生机……” 我今天是给三年级上语文的《燕子》一文,刚读到小燕子从南方赶来时,抬头 就看见门外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清晨的阳光渡在他的细条纹麻质衬衫上,他嘴角 含笑,目光里挂着的细碎光芒,整个人融化在晨曦的光线里,这样的瑾瑜突然觉得 很熟悉,好像回到高中那会,身穿干净整齐的校服,带笑的眉目里有阳光的味道, 让人眷恋。 最后一排还剩下一个位子,瑾瑜走进来在座位上坐下,教室里的学生偷偷转过 去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偷偷转过头来继续上课。 “在微风中,在阳光中,燕子斜着身子从天空中掠过,唧唧地叫着,有的由这 边的稻田上,一转眼飞到了那边的柳树下边……” 一转眼,青春就这样过去,所有悲伤的、欢乐的、遗憾的、都这样过去了,暮 然回首,抬头瞧见的还是最初的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