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晚霞烧成了灰烬,台北街头开始塞车了。 流量大得像集体出动的蟑螂,目的地不同,却全都塞在车阵里。 十分钟前跳上计程车的田蜜蜜,现在回头,还能看见自己工作的卫理科技公 司的招牌,亮在渐渐变黑的夜色里。 计程车十分钟竟然才「爬」过两条街。 「司机大哥,」她笑咪咪的开口,眉眼弯成了半月形,「有没有办法……」 「没办法!」满脸横肉的计程车司机打断她的话,嘴唇往上掀,斩钉截铁的 说:「除非你坐的是飞机,否则这种时候,」司机瞄了一下时钟,六点四十八分, 露出同情却又爱莫能助的表情,「台北市的交通很公平,就算是王永庆大爷出巡, 也得跟我们这种市井小民一样,像只乌龟在地上慢慢爬。」 「噢!」弯月消失了,田蜜蜜看起来依然是甜甜蜜蜜的。 没办法,谁教老爸和老妈硬是给她生了一张这样的脸,还给她取了个这样的 名字。 不管她多不耐烦或多生气,别人看她永远都是笑的,就算眉眼从笑咪咪的弯 月变成圆呼呼的满月,但她眼里永远闪着无数明亮的小星星,看起来光明灿烂。 无时无刻不是上扬的菱角嘴,即使吊着三斤猪肉也不会垮下来。 她穿着高跟鞋的双脚开始打拍子,节奏凌乱得足以呼应心中的不耐,恨不得 踩碎这满街的……噢!管他是蟑螂还是乌龟,总之这满街的车子最好都给她靠边 闪! 要不是因为穿了这双中看不中用的漂亮鞋子,她老早跳下车,拔腿跑到国父 纪念馆去了。 她的脸长得很甜,身材却是辣的,而她的脾气比身材更辣。 但是聪明如她,很快就知道跺脚除了浪费力气之外,完全无济于事。 于是从皮包里掏出粉盒,她没事找事做,开始补妆。 一点也闲不下来的女人! 司机透过后照镜,看她将蜜粉层层叠叠的往脸上扑,有点傻眼。 田蜜蜜放下粉盒,开始描口红,眼角余光瞄了司机一眼。 「漂亮喔!」他吞了一口口水,露出谄媚的笑容。 他想起她上车的地点——卫理科技公司,那是个很赚钱的上市公司,他手上 还握有几张持续飙涨的股票,根本舍不得卖掉。 没有两把刷子,不可能在那个公司里工作!而他现在载的女人就刚好有「好 几把」,刷蜜粉的、刷腮红的、刷口红的、刷眉毛睫毛的…… 「看起来像不像女强人?」田蜜蜜像是完成什么大工程,放下那些刷子。 司机脸上流露出跟漂亮女人搭讪时才会有的神情,「小姐!」他吹了一声口 哨,「你漂亮得不得了。」接着又说了句天下女人应该都会很喜欢听到的话,「 不过你没化妆比有化妆更漂亮!」 田蜜蜜收起粉盒,把几把刷子全都塞进皮包里,露出愤怒的表情。 漂不漂亮对田蜜蜜而言不重要,因为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很漂亮。 她是那种在「天真美丽」的赞美声里长大的女孩,但她出社会两年了,最希 望自己看起来能够精明一点。 这是有原因的! 大学毕业后进入卫理科技公司秘书课工作两年的她,由于表现优异,今年年 初开开心心的升上了督导,但她的声音和外表却带给她很大的困扰。 最近公司里开始有人盛传,她是靠着长相和声音才得到升迁机会。 她去化妆室,就听到两个女同事隔着门板坐在马桶上瞎扯。 「人家是人如其名的『田蜜蜜』嘛!」 「天真美丽的小甜甜,不升她升谁啊?」另一个立刻接口。 为了避免一时冲动破门而入,将那两个女同事从马桶上抓起来揍两拳,她立 刻离开是非之地。 但是非无所不在! 她捧着茶杯去茶水间倒茶,又听见几个负责清洁打扫的欧巴桑在谈论着。 「听说她除了长相和声音,身上应该还有一种更甜蜜的『蜜蜜武器』。」 欧巴桑们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不过用膝盖想也知道在说谁。 「什么『蜜蜜武器』啊?」她踩着高跟鞋缓缓上前,一副有请欧巴桑指教的 模样。 「啊?」欧巴桑一看到她甜蜜蜜的脸,连忙讪讪的解释,「没有啦……」 另一个抓着拖把的欧巴桑帮腔道:「啊我们不是在说你啦!田蜜蜜小姐。」 根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蜜蜜武器!那些打扫的欧巴桑应该被调到创意部门去工作才对。 真是气死人! 从小到大没化过妆的田蜜蜜,开始跑去买了一大堆化妆品,在脸上涂涂抹抹, 企图遮掉脸上一切「天真美丽」的痕迹,苦心营造一个督导该有的「精明能干」 的形象。 但她的努力似乎成效不彰,也许应该考虑去整容才对。 如果能将三层厚的双眼皮缝成单眼皮,然后把菱角嘴拉直…… 不过整型医师就算再爱钱,恐怕也做不出这种「缺德事」! 子虚乌有的流言已经把她弄得很烦了,加上化妆品又达不到预期的效果,田 蜜蜜觉得自己的人生就跟台北市的交通一样,陷入前所未有的黑暗期。 司机见她不开心,于是自以为是的说了几个笑话。 田蜜蜜毫无反应。 「赶着去国父纪念馆跟男朋友约会喔?」他仍一脸皮皮地说。 她的脸蓦地红了,连刚补过的蜜粉都遮掩不住。「才没有!」她的音质不用 装娃娃声就够甜了,但是她可没办法把「人家、人家」说得像唱歌,不知道为什 么,讲起像「男朋友」或是「约会」这些字眼,还情不自禁会脸红。 不管她的外表多辣,看起来多恰,骨子里却潜藏着很难觉察的害羞内向。 没想到一脸粗犷的司机倒是看出来了,「害羞了喔!」司机按了一下喇叭, 但是对于舒解车流量丝毫不具作用,咧开长年嚼槟榔的红嘴唇,自以为是的又说 :「反正男朋友多等两下是应该的,迟到是女人的权利嘛!要不然就叫他来载你 啊,省得还要自己花时间花钱坐计程车,最后还弄得迟到,多划不来!」 田蜜蜜抬手拢了拢头发,忍不住替男朋友说话,「他从南港那边过来,不顺 路啦!」 「谈恋爱哪有顺不顺路的!我要是有个像你这样漂亮的女朋友,要我开喷射 机到北极接你都没问题,怎么可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坐计程车去国父纪念馆!」司 机自认说了个绝妙好辞,开喷射机到北极……亏他一把年纪也扯得出口。 台北街头乍看之下处处都是花枝招展的女人,但他开了那么久的车,发现没 几个是值得细看的,而后座这个浓妆艳抹掩不住天生丽质的女子,唤起了他百无 聊赖的人生里,仅存的一点点诗意。 「谈那种恋爱,成本太大了吧!」开喷射机……开什么玩笑?! 「不过说起国父纪念馆,那里真是情侣约会的大本营,」司机一脸回味无穷, 「那里的灌木丛够多、够幽暗、够隐密,唯一的缺点是蚊子和扒手多了点,想当 年我追我老婆的时候……」 她连忙摇下车窗,深浓的秋意凉凉地灌进车内,拂过浓妆艳抹的脸胧,渗进 年轻细致的毛细孔。 谁有兴趣听那个外表像大哥,说起话来却像个阿婆的家伙,没完没了的胡扯 他不三不四的「想当年」?! 就算她在那里约会了不下十几次,可一次也没动用到灌木丛来遮遮掩掩些什 么! 她跟谁可都是清清白白,确确实实…… 总之,礼义廉耻,她到现在还会背啦!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计程车像条虫一样往前蠕动了几下,再度停止不动。 自说自话独乐乐半天的司机,扯完跟老婆之间八百年前的风流往事后,也找 不出什么来扯淡了,只好放任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敲打打。 沉默中,田蜜蜜不经意地将视线投向窗外,注意到一辆宝蓝色轿车,那辆车 在车阵里始终和他们这辆亦步亦趋,但这是她的视线第一次跟那辆宝蓝色轿车的 车头平行,轿车的车窗也是敞开的,她毫无阻碍的看清那个男人的长相。 她发誓,从来没有见过长得那么「不要脸」的男人! 那男人的额头很宽阔,鼻子直挺挺的,眉毛很黑、很浓,头发剪得比正常版 要短上几分,搭配刚硬的脸部线条,整体感觉非常时髦,而他的嘴,她没办法正 确形容是大是小是厚是薄,因为他正老实不客气的吸吮着身边女伴的红唇,她看 不见他女伴的表情,不过从那女的手臂始终紧紧攫住那男人的颈项的动作来推测, 她应该是十足享受这个火辣辣的吻,而且跟那男的一样,毫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或许应该说,他们很高兴开着车窗在车阵里来个「自娱娱人」,而那男的在发现 田蜜蜜的眼神之后,索性更大方的把车灯都点亮了。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田蜜蜜捏紧拳头。搞什么?简直把接吻当成不要 钱的表演秀!莫名其妙! 但男人的那双眼睛就像两颗磁石,不要脸地牢牢吸引住田蜜蜜的视线,明明 知道自己应该发挥礼义廉耻,狠狠的瞪他两眼,实际上她却红唇微张,两颗眼珠 动弹不得,像看俄罗斯马戏团表演般傻傻地盯着那个男人,那种又娇又酣的模样, 宛若孩子看到崇拜已久的空中飞人。 男人对她咧开看起来更不要脸的笑容,旋即加深那个吻,而那女人也愈发迎 向他。 他边吻身边的女人边盯着她,田蜜蜜忽然全身燥热起来,好像跟那不要脸的 男人关在车里做那不要脸的事情的女人就是她自己,好像那个男人的舌头就在她 嘴里翻来覆去。 那个男人长得就是一副能把女人搞得浑身大乱的样子。 当然,他没来乱她,他连碰都没碰着她,但是田蜜蜜这辈子从来不曾感觉到 如此心乱如麻,一种很陌生的感觉揪住了她,好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啃她、咬她、 凌虐她,她觉得浑身发痒,但是伸手却搔不到痒处。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体内是哪里在「痒」,因为从来就不曾这样「痒」过! 叭叭叭…… 一阵阵尖锐的喇叭声,将田蜜蜜彷佛游走在一条危险绳索上的心思拉回来。 那男的终于不情不愿的松开女人的嘴,动手扯了扯领带,但没看一眼身边意 乱情迷的女人一眼,一双细长的眉眼又往田蜜蜜这边瞧了好几下,而田蜜蜜又忘 了把握时机瞪他一眼以示不齿,还笨笨的盯着他才刚刚松开女人红唇的那张嘴。 不大不小不厚也不薄,她想的可不是披萨,而是他的嘴。田蜜蜜不情不愿的 承认,他的嘴根本就是长得刚刚好。是一张很适合也很擅长接吻的嘴……她再度 被自己这个荒谬的念头吓了一跳。 她的视线略微往上一抬,说巧不巧,又对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狭长眼眸,那 双眼好像看穿了她脑袋里的绮思谬想,嘴角因而缓缓勾起,露出一抹邪恶的笑容。 怎么会有人笑得这么……混帐?!原谅她用了这两个字,因为她实在想不出 更好的形容词来形容男人脸上那难以言喻的邪恶气质。还有……动人,也请原谅 她似乎亵渎了这个形容词的真正意义。 但那混帐男人看得她脸红心跳,一颗心蠢蠢欲动,也是不争的事实。 一个眼睛和嘴巴一样会说话的动人的混帐,而那混帐摆明了嘴里吃着——吃 着身边女人的嘴,眼里看着——看着张口结舌的田蜜蜜,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 什么东西?!皇帝啊?一副恨不得后宫佳丽三千人全都一起上的大白痴! 田蜜蜜却没有回避那男人勾引的眼神。 但男人的眼神勾引没能持续多久,因为司机老大突然神勇起来,乘乱杀出一 条活路,像只滑溜溜的泥鳅,摇头摆尾的一路往前开去。 「嘿嘿!」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咧着嘴说:「这招『杀出重围』可是我在台北 开了二十年计程车才练就的必杀技喔!」他洋洋得意的看了时钟一眼,「七点二 十六分,」他点点头,对依然傻在后座的田蜜蜜说:「怎样?约会赶得上吧?七 点半?」 「什么?」田蜜蜜一副搞不清楚天南地北的模样,过了半秒钟,她才意会到 司机指的是她跟罗家扬约会的时间。 七点半,国父纪念馆见!罗家扬在电话里这么对她说,而她跳上计程车时也 是这样交代司机的。 但罗家扬是谁啊?她偏着头又想了半秒,是她交往已经四年的男友啊!老天, 她的神经还真的被「勾」住了! 对于自己近乎忘情的「隔车观吻」行为,她暗暗感到很可耻。 「国父纪念馆!」司机很有精神地大喊一声,一路往前,抢在绿灯转红灯前 一秒冲过去,眼看目的地就快到了。 田蜜蜜蓦然回首,由于横向车流太过汹涌,她看不到马路那头的宝蓝色轿车 了。 你在干什么啊?她暗暗诅咒一声,不敢相信自己曾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期待那 辆宝蓝色轿车会一路尾随着他们冲过来。 冲过来干嘛?她现在可是要去跟罗家扬约会耶! 那个浑身充满肉欲与情欲的死男人,她不但应该把他踢出脑海,还应该把他 踹到太平洋,去喂大鲨鱼! 付清车资下车之后,田蜜蜜忽然感到无比轻松,终于不用去在意那辆宝蓝色 轿车究竟冲到哪里去了。 就当那男人是只臭虫好了! 看到臭虫的时候,她也会莫名其妙的浑身发痒。 一旦那只不要脸的臭虫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体内那种奇痒无比的感觉像是 退潮一样消失了。 甩甩头,转过身,她踩着高跟鞋,婀娜地踏进国父纪念馆侧门,往围墙那一 头走去。 穿着高跟鞋却轻快如芭蕾舞者的脚步踏在月色里,围墙外昏黄的路灯被高大 的树木遮掉了一大半,走过低矮的灌木丛,司机的话犹在耳边。 ……国父纪念馆,那里真是情侣约会的大本营……灌木丛够多、够幽暗、够 隐密…… 愈是靠近和罗家扬约定的地点,她愈觉得自己好像淫娃荡妇,正偷偷摸摸的 前往后花园私会情郎。 真好笑,她这个连「痒」都没「痒」过的女人,能放荡到哪里去? 仔细一数,她跟罗家扬之间连接吻的次数都数得出来,一、二、三……她一 边走一边扳动指头。十二次! 罗家扬吻她的时候,她老是闭着眼睛在心里数拍子,所以才会记住他前后总 共吻了她十二次。 他的嘴唇厚实又温暖,极度绅士,他曾经试图撬开她的嘴唇,但她实在笨得 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他试了几次之后,就不再为难她了。 他跟宝蓝色轿车里的男人完全不一样,罗家扬不会像那个男人那么不要脸, 一个劲的在女人嘴上狂需猛索,完全不顾女人的意愿,就把舌头伸到人家嘴里胡 搅蛮缠。 话说回来,那个女人好像也不是那么心不甘情不愿,她可是主动紧紧搂着那 男的呢! 难道那女的喜欢那样?被男人用舌头勒索得喘不过气,那样很舒服吗?奇怪, 她又不是没吻过,好歹罗家扬也吻过她十二次,可是怎么一点也不觉得那样很舒 服,甚至觉得难以忍受? 如果罗家扬也像那个男人对那个女的那样放肆的对她的话,她会怎么办?配 合他?还是赏他一巴掌?还是她也会像那个女的忘情的缠住那个男人的颈项一样 的缠住罗家扬?还是……拜托!有完没完?!她用力敲了下自己的脑袋瓜。你到 底在想什么大头鬼啊? 抬起头,她望向天空。今天又不是满月,月亮既不圆也不亮,倒是天上的星 光显得比月色还耀眼,她怎么会像个女狼人一样东想西想呢! 真要想什么的话,罗家扬也应该排在第一顺位吧! 他们将近一个月没有见面了,今天下班前接到他的电话,田蜜蜜突然还有点 乱了手脚,不过她还是二话不说就推掉了既定的加班计画,配合他突如其来的约 会要求,这当然算不上是什么为爱牺牲的了不得举动,却代表了她重视罗家扬的 程度。 虽然她实在不明白,星期五晚上罗家扬不约她去看电影,跑到国父纪念馆来 做什么,但她还是欢天喜地的前来赴约了。 做人要有诚意,谈恋爱更需要诚意,而不是光耍耍嘴上功夫就可以,就像那 个……噢!她发出一声懊恼的呻吟,明明说好不要去想那个不要脸的男人,可是 那家伙竟像一个戳印一样盖在她的心里,连橡皮擦都擦不掉! 「你一个人在傻笑什么?」 一道人影从田蜜蜜背后窜出来,碰了她的肩膀一下,她像风中的叶子,颤抖 着回头。 「噢!」拍拍胸口,她松了口气。「是你。」 戴着银色细框眼镜的斯文罗家扬,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在她走进国父纪念馆 不久后就发现她了,但他默默的跟在她后面走了一小段路,意外地发现她一直到 他现身之前,都偏着头咯咯咯地在傻笑,但她的笑声和笑意,在看见他之后,突 然全都不见了。 「是我,」他半真半假地问道:「你很失望吗?」 「才没有!」她连忙辩解,一双眼睛却看向地面。刚刚罗家扬拍她肩膀的那 一瞬间,她还以为……以为……她竟然对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她想到的是宝蓝 色轿车里那个行为张狂的男子!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中邪了,愈是告诉自己不要想、不要想,那个男人就愈像 高挂在空中的明月,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他。 「真的没失望?」罗家扬伸手揽住她细细的肩膀,缓缓往前走,走进更偏僻 的灌木丛尽头。 「当然。」用力甩掉心里那张不正经的脸,她像只驯服的小动物靠在罗家扬 身侧,感觉到他身上温暖的体温。 罗家扬的人就像他的吻,温暖而让人觉得舒服。 没见面的时候,她其实不会太想他,见到了面,她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他 像一杯温开水,不愠不呛,刚好能调和潜藏在她性格里浓浓的呛辣味。 跟他在一起,她总能感受到平淡的小小的幸福;跟他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好 像也能变成好人,因为罗家扬就是那种鸡蛋里挑不出一根骨头的好男人,比胆敢 开着车窗狂吻女人的狂徒至少好上一百……不,至少好上一千倍。想着想着,她 不自觉又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看,你又傻笑了。」 罗家扬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带着她拐了个弯,在一张石头椅上坐下。 「啊?」她的笑意冻结在嘴角,垂着头在他身边坐下,眼睛盯着放在膝盖上 的双手,像个做错事情等待处罚的孩子。 「一百元,买刚刚那个能让你发笑的念头。」他对她说。 小小的脸蛋火速染上一抹嫣红。 「两百元!」见她不开口,罗家扬又加价。 「何必浪费两百元?!」她终于鼓起勇气正视他的脸,望着他镜片后面那双 澄澈的大眼睛,他有一双漂亮得连女人都会嫉妒的眼睛,很深的双眼皮,眼光深 邃,看得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不自觉的吞了口口水, 「我刚刚什么也没想!」 骗人!你刚刚很不要脸的笑着在想那个不要脸的男人。她暗啐了自己一声。 这个丑陋的念头不但不值两百元,甚至一毛都不值! 看着罗家扬微笑的聆听她的谎言,她罪恶得想揍自己一拳。 罗家扬一直是个斯文有礼的微笑男孩,记忆中,田蜜蜜甚至不记得他曾对她 发过脾气。 大学一年级,他们两个在学校的社团活动认识,因为同是社团干部,常常众 在一起开会讨论的关系,日久生情,到了大三,两个人自然而然就走在一起。 她的脾气明明很辣也很恰,在罗家扬的面前,却乖巧得像只猫。他们共同的 同学都说是罗家扬驯服了她,言下之意,好像她是一头可怕的母老虎。虽然她的 确对愈是要好的同学愈凶,但她很少凶罗家扬。 经过四年的交往,他们吵架的次数跟接吻的次数同样少得令人难以置信。 四年接吻十二次,至于吵架的次数,五根指头就绰绰有余。 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就算她再呛、再辣、再想吵架,但是罗家扬不跟 她吵,她一个人也闹不起来。 他脾气好得渐渐让她连脸色都不敢摆、性子也不敢使,更别说耍大小姐脾气 了。总之,他是个绅士,而她必须改变自己的本性,成为足以匹配他的淑女。 所以现在就算打死她,她也不会在罗家扬这个绅士面前坦承自己刚刚脑袋里 运转的那些不堪的、肮脏的、可鄙的念头,死也不能承认她竟然笑着在想那个不 要脸的男人,即使她明明想了一百遍,也得骗说自己什么都没想。 你是淑女、淑女、淑女……而淑女是不会想那些不三不四的事情。 「什么也没想,怎么会傻笑个不停?」罗家扬又问。 「啊?」她的嘴巴大张,没想到罗家扬竟然会反常的追问。「就是……突然 想到今天办公室里有人说了个笑话。」一股更浓重的罪恶感油然而生。 「有想我吗?」他突如其来又是反常的一问。 她又愣了一下,面对他深情的凝眸和难得露骨的口吻,她竟然连「我想你」 都说不出来。 她喜欢他,但这一个月来的确不曾认真的想过他,而她不想因为自己没有做 过的事情对他说谎。 「你还没回答我。」他不死心的提醒她,「我们一个月没见面了,你想过我 吗?」 「呃?」她被他问得无言以对。过了几秒,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无法逃避这个 问题,于是勉强开口,「那种肉麻的话我说不出口啦!」 他没搭腔,也没再逼她,就像他不会勉强把舌头伸进她的嘴巴里一样,就像 他从来不会对她大小声一样,他也不会逼她非得承认想念他。 我想你!我爱你啦!那种肉麻话,他们谁也没有对谁说过。 空气凝滞了几秒。 「那你怪我吗?」他忽然又问。 「怪你什么?」比起问题本身,他脸上的表情更让她觉得怪异。 「怪我一个月没有打电话给你,」他顿了一下,「还有,刚刚也没有开车去 公司接你。」 「噢!」她松了一口气,露出毫无芥蒂的笑容,「我才不会为了那些鸡毛蒜 皮的小事生气。我知道你没打电话给我是因为工作忙,你没开车到公司去载我是 因为怕塞车啊!」 忽然,罗家扬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那叹息声就像一片金属刮过黑板,引得 她背脊一阵发麻。 「你觉得我没打电话给你,没开车去载你,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又问, 认真的凝视她。 田蜜蜜脸上的笑意尽失。她终于意识到今晚的他似乎特别反常,他一直是个 很含蓄的男人,行为和言语上都是,而他们之间一直都是淡淡的。 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也许这句话不仅适合用来形容 友谊,也可以用来形容爱情吧!她跟罗家扬之间的爱情,恰巧可以用「淡如水」 三个字来形容。 因为平淡,所以长久。 他们交往四年,连最难熬的兵变期都撑过来了。 「家扬,怎么了?是不是工作不顺利?」她轻声询问。 「对你来说,」他想了一下,「我是那种只会因为工作而烦恼的人吗?」 田蜜蜜心里的不安像乌云一样迅速扩大。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抓住他的大手,「虽然我们同龄,但你一向成熟 稳重,我还以为天下没有任何事情能困扰你。」 「成熟?!」他苦笑一声,「你觉得成熟是一件好事吗?」 「你到底怎么了?」田蜜蜜发现他现在看起来像只被栅栏困住的兽,却不明 白那闲住他的栅栏是什么。 「没什么。」罗家扬摇摇头,抬头望着月亮,「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一 块过熟的牛排。」 现在好了,他又从「困兽」变成「牛排」了!田蜜蜜真是愈来愈胡涂了。 「意思是,我像个老掉牙的老头!」罗家扬果然像个老头子一样又叹口气, 嘲弄的说:「又老又硬,无趣到令人难以下咽!」 「老天,你才二十四岁,怎么会这么想?」 田蜜蜜大吃一惊,连忙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他立刻反握住她凉凉的小手, 她觉得他好像在发抖。 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对她说了一句从未说过的肉麻话,「我很想念你。」 她张大嘴巴,像被人塞了一颗未爆弹。 「我想我这辈子都会在想你的思绪中度过。」他这句话拉掉了那颗未爆弹的 引信。 她的脑中轰然一响,炸弹爆炸了,而她身上的鸡皮疙瘩被炸得掉了满地。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