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根本无意追上段烟侬,也无意招惹她。 不管水月怎么怀疑,他并不打算违背和盼晴之间的誓言。 一路往捷运动物园站走去,他看见段烟侬站在入口,正准备进站。 他忽然一愣,没想到她也搭捷运。 他没有开口叫她,她却忽然回头,眼神对上他的。 她停下动作,僵了几秒,接着继续动作,刷卡入站,头也不回的走向月台,刚好列 车来了,她正准备跳上去,而他忽然觉得非追上她不可。 为什么? 为了跟她说句道歉吧! 那句道歉日复一日积压在他心里,弄得他觉得自己好像快要生病了。 列车即将开动,眼看来不及买票,他跨腿一跃,飞身越过入口,硬是把一脚已经伸 进列车的她揪出来,拎到服务台去补票,出了站,又一路拎到一个小公园后,才放开她。 「你这个混蛋!」段烟侬一得到自由,顾不得公园里俪影双双,立刻气得破口大骂。 岢阑森一听,立刻忘了自己原本是想道歉,这女人嚣张成这样,他累积了一肚子的 歉意顿时消失无踪。 「看来在上舞蹈课之前,强哥应该先送你去修好传播伦理学才对。」他毫不客气的 回敬她。 段烟侬愣了一下。什么传播伦理学? 「教你怎么叫人啊!」岢阑森撇了撇嘴,「见了导演不用喊一声吗?礼貌这么差, 在传播界怎么混得下去?」 「我是人,不是狗,犯不着见了人就汪汪叫!」她故意气他,「还有,我不是黑道, 不用混的。」 「小女孩的嘴巴不要太硬,在这行见了男的叫声哥,见了女的喊声姊,小嘴甜一点 不会吃亏。」 亏他个大头鬼! 她也曾经东一声岢导演、西一声岢导演,还搭过他的手背叫过他阑森导演哩,结果 她亏得才大!她连最宝贵的处女膜都亏给他了,他还想怎样?叫他一声岢哥哥,他就能 把她亏掉的那一片还回来吗? 门都没有!他在强哥面前假装不认识她,在贺水月面前对她视而不见,她没叫他去 撞墙就算宽容了,他竟然还敢批评她没礼貌?! 「我是没礼貌,」她气呼呼的大叫,「反正我就是没有爸爸,活该被骂没教养!」 「少扯你爸当藉口!」他冷着脸纠正她,「你父亲栽培你念到大学,基本的生活伦 理,公民道德你早该学会,连幼稚园小朋友看到老师都会说声老师好,怎么你见了人却 像哑巴一样?强哥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我丢强哥的脸,又不是你的脸,不用你来教训我!」 反正她说什么、做什么,都讨不了他的欢心。 「那么多人围着你导演导演的叫,应该不需要我再去凑什么热闹!」她像只喷火龙 大吼,「我们这种什么都不是的小角色,就算喊了几千几万句岢导演,也比不过水月老 师软语呢哝的喊你一声森!」 「水月是妹妹!」 水月叫他「森」,是哪里碍着她的耳朵了?她是他小学妹的时候就这样叫他了,段 烟侬怎么会因为这样就歇斯底里的胡乱大叫? 还说她是人,不是狗,犯不着见了人就汪汪叫……她叫得才凶咧,看起来还想狠狠 咬他一口。 「她是贺盼晴的妹妹,不是你的!」她又回嘴,声音比之前还要大。 「盼晴的妹妹就是我妹妹!」他捺着性子解释,「盼晴是我的……」 「女朋友!」她替他接口。 他微微一愣,俊似魔鬼的脸庞突然多了几分恼怒。 「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提盼晴?水月爱怎么叫我,又与你何干?」 他是头壳坏掉了还是怎样,为什么老是要让这小女孩挖他的疮疤?为什么要让她一 再提及他拼命想尘封的往事?为什么要给她质问他的权利? 「是与我无关!」她憋着气说,「就当我吃饱了撑着,为自己刚刚的狗拿耗子多管 闲事跟你道歉。」 「我无福消受你的道歉,也不准你再提盼晴的名字。」 抿紧小嘴,她一言不发的瞪着他。 岢阑森忽然觉得头皮一麻,她那样不言不语的瞪着他的样子,跟盼晴好像,两年前, 盼晴从餐厅往外冲之前,也是用这种表情看着他,当时盼晴是因为蓝妮坐在他的大腿上 而吃醋,段烟侬呢?她这样瞪着他又是为哪桩? 他内心涌起模糊的警惕。 这小丫头该不会是爱上他了? 「咳!」他一脸替她着想的样子,「段烟侬,你知道,我已经不是那种男人了。」 「哪种男人?」她不明所以。 「我不是那种能笑能闹,能讨女孩欢心,能谈情说爱的男人。」他困难的解释。 段烟侬蓦地脸红了。他是什么意思?谈情说爱?他以为她爱上他了? 简直莫名其妙,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她提起贺水月时的口吻吗? 他以为她在跟贺水月争风吃醋? 贺水月喊他森,而她在吃醋? 怎么可能?!她又没发神经,怎么可能爱上这个又疯又魔又有虐待狂的男人? 「岢导演,我说过,我对你和你的电影都没有研究,也没有兴趣!」她装出鄙薄的 口气,「你大概是剧本写多了,电影拍多了,分不清是戏还是现实了。」 那样最好! 她没爱上他,她对他的人和电影既没有研究,也没有兴趣,更没有感觉,她的表达 能力很好,他听得很清楚明白,他应该如释重负,一丝怅惘却浮上心头。 「没有就好,」他把手插进口袋,强掩下那抹失落,淡然的说:「是我多虑了。」 「你不但多虑,而且有病!」她冷哼一声。 「也许吧!」 她瞄他一眼,奇怪他并没有生气,正常人被骂有病通常会气得不得了,他却没生气, 看来他的脑袋果然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你跟妈妈一样生病了。」她的语气里透露出哀伤,往前几步,在公园里的人造湖 畔坐下。 她的背影看起来孤独而倔强,他没想过连背影都能看出一个人的个性。他只知道她 爸爸跟盼晴一样死于车祸,却不知道她的母亲也病了。 难怪她要休学,难怪她急着要赚钱,难怪他们第一次在咖啡店碰面,年纪轻轻的她 会说出人生很苦,所以要多吃点糖……原来她并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比起一般花样年 华的少女,她的人生的确多了很多烦恼。 「你母亲生了什么病?」他在她的身边坐下。 她淡扫他一眼,「心病!」 黑夜染黑了一潭湖水,水里倒映着几盏夜照灯,灯火也映照在她和他的眼睛里。萧 瑟的冬天,萧瑟的夜,他却不觉得冷,等她把话说下去。 「妈妈到现在还不相信爸爸已经死了。」她瞪着黑压压的湖水,沉沉的开口,「每 天每天,她都在家里盼着爸爸回家。」 每天每天,母亲都在唱着那首歌,教她一听,心里就要发酸的歌。 「你听过那首歌吗?刘家昌写的,只要为你活一天。」她忽然问。 「只要为你活一天,这是我心愿,只要为你活一天……」他用低低的歌声回答了她。 她吃惊的转头看他,看他闭着眼睛,仿佛整个人都掉进了那歌词、那旋律,他诠释 这首歌的方式和母亲截然不同,母亲唱的是一种甜蜜的希望,而他却是一种哀悼,男性 低嗄有力的嗓音透着一种苍凉的味道,像寒夜里的风,会让听的人打从心里抖起来,当 他唱到「有多少爱的怀念,藏在我心坎,如果你要忘记,千难万难」的时候,她情不自 禁的落泪了。 母亲是为父亲而唱,岢阑森则是为了贺盼晴唱。 晚风里都是他的歌声。 他一双浓眉长眼,投向湖水,整个人动也不动,就跟他坐着的那块大石头一样硬邦 邦的。 看来他确实病得不轻,甚至比母亲还要严重,一想起贺盼晴,他就整个人都不对劲。 「原来『她』跟妈妈一样,也喜欢这首歌。」他唱完许久,她才开口,并且自动用 「她」来回避贺盼晴的名字,希望他不会再凶她。 很难得,他竟然真的没凶她! 「盼晴是念音乐的,古典的,现代的,爵士的,在她手里全化成了行云流水。」刚 刚他掉进了那首歌里,现在他则掉进自己的回忆里,「盼晴尤其爱唱老歌,她曾经改编 过这首『只要为你活一天』,拿下大专杯歌唱比赛自弹自唱组的冠军。」 多少男孩为她倾倒,那个如诗如梦,一身飘逸,才气纵横的女孩。 「你知道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是怎么形容女人的吗?」他忽然问她。 「当然知道,」她颇不是滋味的说,「虽然我伦理学不及格,为人既粗俗又没礼貌, 不过中国古典文学多少也读了一点,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 他斜睨她一眼,「我说过你没礼貌,但没说你为人粗俗。」 「我自己加油添醋两句不行喔?」她也故意白他一眼,「难道加油添醋也是导演申 请的专利?」 岢阑森竟然笑了。 那百年难得一见的笑容真是倾城倾国……倾城倾国也可以这样用吧?谁管她,只是 自己心底的OS罢了,又没有人逼她说出来,她高兴觉得岢阑森倾国倾城又怎么样?反正 又没人听到,也不怕人家笑掉大牙。 反正她是西班牙语文系,又不是中文系的,用错成语也没什么大下了。 「对了,那水做的女人后来成了音乐家吗?」 她想她们姊妹俩,一个弹琴唱歌,一个跳踢踏舞,真是一门才女,全天下的才气都 教贺盼晴和贺水月用光了,难怪岢阑森眼高于顶,一点也不把她这个丑小鸭看在眼里, 其实追她的人也是一把一把,她也是理都懒得理! 「盼晴不是音乐家,」岢阑森摇摇头,「她说家里有个艺术家妹妹已经够了,贺家 没有男丁,大学毕业后她就进了父亲的中小企业担任会计工作。」 「音乐和会计?」段烟侬想了一下,「也算有点关联啦!」 「什么关联?」音乐和会计,根本八竿子打不到一块! 「都是数字啊!」段烟侬表情生动的说,「你看过简谱吧?简谱不就是一堆数字, 跟帐本很像不是吗?」 他看着她,噗哧一声笑出来,「你跟盼晴真是截然不同!」 段烟侬的脸一红,凶凶的问:「你的意思该不会是盼晴是水做的,而我是泥土捏的?」 摸摸下巴,他竟又笑了。 而她望着他的笑脸,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还是两拍,或是三拍? 「泥土捏的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比较坚固。」他打趣她。 「说得我好像只适合参加运动会里的三铁竞赛,」她咕咕哝哝的抗议,「好歹我也 上过选美台,当过一天的选美皇后。」 「是啊,你是我的花朵,你是我的皇后。」话一出口,岢阑森愣住了。 他在干嘛?他不是不会玩,不会闹、不会笑了吗? 那他现在在干嘛?跟段烟侬肩并肩坐在漆黑的湖畔,有一搭没一搭的乱扯,你是我 的皇后,他竟扯得出口?! 说起那支舞,她不禁又想起贺水月,想起自己孩子气的走人举动……她的确很没礼 貌,她在贺水月面前真是丑态毕露,明天强哥问起这件事,真不知该怎么交代才好! 「水月老师应该很生气吧?」她抬头询问岢阑森,定眼一瞧,发现他的脸色比漆黑 的夜色还要沉。 前一分钟他们不是还有说有笑,像对……情侣吗?才怪,她纠正自己的思想,她跟 他好不容易才像对朋友,怎么一转眼他又变回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岢导演,我在跟你说话耶!」 「你说什么?」他却一副有听没有到的样子。 「我说水月老师……」 他忽然跳起来,没听见她问的问题,却想起水月提醒他的话。 水月说:你该不会忘了姊姊…… 水月又说:段烟侬是商品,谁又是顾客呢?你吗? 水月还说:就算你替自己找个伴也不为过,姊姊也不会怪你。 但他无权再去拥抱另外一个女人,无权再伤盼晴的心,他不该让蓝妮坐他大腿,更 不该在这时间跟段烟侬并肩坐在湖畔! 「岢导演……你怎么了?」 段烟侬望着他忧伤的脸孔,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她的确是偷偷爱上他了,就算他打 着国际大导演的名号,耍过她,骗过她,还玩弄了她,但她就是无法恨他,她看见过他 用无限温柔的眼神凝视贺盼晴,并且渴望有朝一日岢阑森也能够那般温柔的凝视她! 「妈妈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会生病、会胡涂还情有可原,」她温柔却坚定的说, 「但是岢导演你明明人高马大,明明身强体健,明明什么毛病都没有,偏偏要说什么更 年期,什么障碍,什么老不老!你一点也不老,更不该把自己跟贺盼晴一起锁在那张小 小的照片里,你应该走出来!」 他惊恐的看着她,仿佛她是善于诱人的女妖,她既羞涩又大胆,既天真又性感,他 得耗尽一切努力去抵御她的召唤,拼命勒住自己不要越过那条界线! 「走开!走开!」 但她没走,脸蛋红红的,嘴唇艳艳的,一副期待他吻她的模样。 他大惊,拼命挥舞双手,疯狂的抗拒她,心里喃喃呼唤着盼晴,要她救救他,抓住 他,别让他被女妖拉走。 女妖没把他拉走,扑通一声,一个失足,他跌进那又冰又冷,还飘着一堆落叶的黑 色湖水中…… ------ 凤鸣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