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忘(3) 这样小小的悲喜剧,一出刚完,又会来第二出,有时候对于同一个人的姓名, 竟会上演两出这样的戏。而且出现的频率还是越来越多。自己不得不承认,自己 确实是老了。郑板桥说:" 难得糊涂。" 对我来说,并不难得,我于无意中得之, 岂不快哉! 然而忘事糊涂就一点好处都没有吗? 我认为,有的,而且很大。自己年纪越来越老,对于" 忘" 的评价却越来越 高,高到了宗教信仰和哲学思辨的水平。苏东坡的词说:"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 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他是把悲和欢、离和合并提。然而古人说:不如意事 常八九。这是深有体会之言。悲总是多于欢,离总是多于合,几乎每个人都是这 样。如果造物主——如果真有的话——不赋予人类以" 忘" 的本领——我宁愿称 之为本能——那么,我们人类在这么多的悲和离的重压下,能够活下去吗? 我常 常暗自胡思乱想:造物主这玩意儿( 用《水浒》的词儿,应该说是" 这话儿")真 是非常有意思。他( 她? 它?)既严肃,又油滑;既慈悲,又残忍。老子说:" 天 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话真说到了点子上。人生下来,既能得到一点乐趣, 又必须忍受大量的痛苦,后者所占的比重要多得多。如果不能" 忘" ,或者没有 " 忘" 这个本能,那么痛苦就会时时刻刻都新鲜生动,时时刻刻像初产生时那样 剧烈残酷地折磨着你。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下去的。然而,人能" 忘" ,渐渐 地从剧烈到淡漠,再淡漠,再淡漠,终于只剩下一点残痕;有人,特别是诗人, 甚至爱抚这一点残痕,写出了动人心魄的诗篇,这样的例子,文学史上还少吗? 因此,我必须给赋予我们人类" 忘" 的本能的造化小儿大唱赞歌。试问,世 界上哪一个圣人、贤人、哲人、诗人、阔人、猛人,这人,那人,能有这样的本 领呢? 我还必须给" 忘" 大唱赞歌。试问:如果人人一点都不忘,我们的世界会成 什么样子呢? 遗憾的是,我现在尽管在" 忘" 的方面已经建立了有季羡林特色的学派,可 是自谓在这方面仍是钝根。真要想达到我那位画家朋友的水平,仍须努力。如果 想达到我在上面说的那个笑话中人的境界,仍是可望而不可即。但是,我并不气 馁,我并没有失掉信心,有朝一日,我总会达到的。勉之哉! 勉之哉! 1993年7 月6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