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那炕 自然和社会环境的污染,究其根源,大底都是由政治排污造成的。而人的心灵 的污染,虽说不完全与政治环境有关,却深深打上时代的印记。 苏婷出生于兴安岭林区的一个城市,生长在单亲家庭,父母在她上小学的时候 就离了婚,她一直跟着母亲相依为命,很小,她就接受过两次痛心疾首的“性教育”, 沉痛的记忆就像一枚烧红了的烙铁粘在她的心口上,滋滋地冒着白烟,然后又被一 阵冷雨浇灭,使她的灵魂始终承受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酷刑。 她原本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父亲比母亲大八岁,母亲快三十了才有的她, 所以父亲把她和母亲都视为掌上明珠。父亲是某一国营林场的青年突击队队长,在 苏婷的记忆中,父亲就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英俊高大,戴顶狗皮帽子,穿着白茬皮 袄,胸前戴一朵大红花。她至今还悄悄保存着父亲的这张授奖照片。母亲是哈尔滨 人,天生丽质,毕业于北京医科大学,因为出身不好,是大资本家的女儿,毕业后 主动要求支边来到这个林场,被分在林场医院工作,在一次事故中,因抢救伤员表 现突出被突击提干,成了专职的政工干部。 提起父母恋爱的经过,有着一段非常美妙的佳话。抗美援朝开始后,母亲还在 上中学,正值豆蔻年华,当时时兴给志愿军寄慰问品,母亲把自己心爱的一条围巾 包裹了寄去,里面塞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注着一行小字,大意是:谁收到这个慰问 品她将来就嫁给谁。父亲收到了这个慰问品,见到照片上的姑娘那么漂亮激动得都 快疯了,马上写了封回信。后来,两人一直通信。抗美援朝结束后,父亲因为腿部 受过伤不能留在部队了,被分配到了地方,他主动要求到林区工作,大概就是随着 电影《老兵新传》那支部队进到了大兴安岭。母亲得知情况后,放弃了自己的专业 和前途,不管不顾地追了过来…… * 开始后,母亲作为又红又专的典型被结合到林场革委会当了副主任,从此便 没完没了地开会、做报告,很少回家。在苏婷的记忆里,母亲的气质和风度,就像 《青春之歌》里的林红、《红岩》里的江姐一样明媚鲜亮。然而,后来发生的一件 事,使这个幸福的家庭突然断裂,也使母亲的形象在苏婷的心目中蒙上了一层厚厚 的阴影。 父亲的青年突击队里有个叫叶秋的叔叔,相当有才,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琴 棋书画无所不能,性格又活泼开朗,能唱会跳,林场所有的人都喜欢他。因为家庭 出身不好,还有海外关系,被发配到这里监督改造。叶秋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平时 看不出来,一到休息日就换上列宁领的灰色制服,皮鞋擦的倍儿亮,头发梳得很有 分寸。他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尤其是那双双眼皮的大眼睛,即便被眼镜挡着也光 芒四射,加上他高高的个头,板儿直的身材,显得文气而又帅气。他的爱人叫文琪, 是全场数得着的美女,在林场医院工作,过去和苏婷的母亲是好朋友。两人一到休 息日经常结伴来苏婷家做客,而每次来都要背上手风琴表演许多节目,父亲特别欢 迎他们的到来,苏婷也是。他们一来,左邻右舍的工人和家属们也都拥过来看他们 表演节目,欢声笑语不断。文琪阿姨不仅长的漂亮,舞也跳的好,她跳的《新媳妇 回娘家》堪称一绝:“新媳妇儿回娘家,抱着一个大南瓜呀,走一步歇一歇,真是 叫人没发拿呀,新媳妇儿,傻媳妇儿,做事不会找窍门儿,抱上个小的多省劲儿… …哎,不了解情况你别说话,何必那么乱喳喳呀,今年南瓜丰收好,个个都这么大 呀,哎,你叫我怎么拿呀……”舞姿婀娜,神情调皮,唱腔甜润,常引得人们哈哈 大笑。后来朱明瑛唱的《回娘家》其实就是出于这个原版。 在极左思潮盛行的年代,人们的精神生活和文化生活极度匮乏。叶秋和文琪, 就好像上天下派的金童* ,给这寂寥和郁闷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亮色。 然而不久,叶秋被当成反革命给抓了起来,而被抓的罪名正是苏婷母亲告发的。 有一次,父亲叫了队里的一帮人来家里喝酒,叶秋叔叔几杯酒下肚就口无遮拦 起来:“鲁迅根本算不上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他笔下的人物全是鬼没有人,写的小 说还不如他的学生柔石作品中的人物血肉丰满……”这话当时是在酒桌上说的,人 们听了也只是哈哈一笑,没想到母亲却小题大做将这些言论汇报给了革委会,革委 会把叶秋绑起来批斗了两天,之后就正式批捕了。叶秋叔叔被抓以后文琪阿姨也疯 了,整天穿着跳舞时穿的那身衣裙满大街地走,见着熟人只知道傻笑,时常一个人 站在高台上唱“九一八”。 一年以后,监狱那边传出消息,说叶秋畏罪自杀了。苏婷记得分明,那是个月 朗星稀的夏夜,她路过文琪阿姨家门口的时候,听到屋里有嘤嘤的哭声,声音不大, 却撕心裂肺般的悲切。文琪阿姨是真疯还是装疯?苏婷在院门口站了很久,心里说 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远处林子里传来空旷的伐木声,她似乎闻到了一种死亡的味 道。 这种味道,在她的记忆中弥留了许多年。 从那以后,父亲见到母亲就像战场上见到侵略者似的,两人只要在一块儿就吵 架打架。父亲开始喝闷酒,工作也不如过去上心了。 一天,母亲到外地做报告去了,苏婷放学回家,一进门听见里屋有动静,她以 为家里进了贼,蹑手蹑脚的来到里屋门口从门缝向里张望。一个十分卑鄙的场面映 入了她的眼帘:父亲正搂着一个女人在炕上打滚儿,两人都光着身子,而那个女人 并不是母亲。苏婷惊呆了,父亲怎么能干这种事?况且那女人是林场有名的破鞋, 经常被红卫兵在脖子上挂一串破鞋游街批斗。苏婷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听别人 都管她叫“黑老乔家的”。这个女人并不漂亮,而且偏胖,但就是有手段,有人说 她只要从男人身边走过男人就走掰不开步了,家里经常是嫖客成群,排着队上,还 有从几十里外赶来的兵团战士。保卫处在审她的时候她说:她一天要是不和五个以 上强壮男人睡觉就过不了日子。苏婷当时不知道这些,只知道父亲背着母亲干这事 太丢人啦,而且是跟这么烂的一个女人。她在外屋有意咳了一声,女人赶紧穿上衣 服用父亲的上衣蒙着头跑了出去。父亲从里屋出来,也觉得不好意思,红着脸冲她 笑笑说:“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放学啦?”苏婷瞪着父亲质问道:“你这样能对得起 妈妈吗?”父亲蹲在了地上,用手抓着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孩子,你不懂,你 妈她不是人!” 后来,苏婷听到了许多关于母亲的传言,说母亲是因为暗恋叶秋嫉妒文琪,也 有人说母亲是为了捞取向上爬的资本……总之,叶秋叔叔和文琪阿姨的悲惨遭遇, 使母亲的形象在她的心目中大打了折扣,父亲就更别提了。她当时就像走进了沼泽 地,四周全是鼓着的气泡,快速地生成又快速地熄灭。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