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古镇生活 从小筱无比郑重地告诉我,这是我崭新的生活开始的那一刻,我开始了解到, 某些发生过的事情注定会被人遗忘掉,而遗忘它的最好方式,就是没有人再向你 提起这些事情的任何细枝末节。当时间已经腐朽到了可以令事情糜烂在记忆里的 时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包括曾经是否出现过的人,和说过的话,我都将不再 记得,也没有人会记得。 不知道小筱从哪里买回来的猫,全身黑色的毛,两个月大的小猫窝在她怀里, 用它怯生的眼睛望着我。我过去抱着它,脱口而出一个名字,小若。 啪嗒。杂志从小筱手中掉下来砸在茶几上,猫被吓的忙缩回我怀里。怎么了, 小筱。 呃,没事没事。她捡起杂志重新放好,然后问我,你叫它什么? 小若。 呵呵,听起来像是人名呢。 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这么叫它。小若,小若。我专注地看着猫, 忽略了一旁小筱的表情。我说,小若这名字很有亲切感,是不是,小筱。她极力 点头同意,然后去厨房煮牛奶。 自从出院以后,我似乎对很多东西有感觉到亲切,这房子里的一切,或者是 在大街上看到的某些东西,以及小若这个名字,都让我倍感亲切。我猜想这些东 西是否曾经出现过我的生命中,或许是我对事物的依赖更加明显了。毕竟一个二 十岁的女子现在要面对的是自己一无所知的过去,而且在黑暗中需要独自来对抗 恐惧的降临。我只能承认很多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因为我实在 是没办法回忆起那些东西。比如小筱说我以前是自由职业,我高中退学,我在几 年前就能够写点东西赚钱了,我喜欢泡在一些网络BBS 上,我总是结交很多论坛 上的朋友,我的生活黑白颠倒着昼夜不分。对于她告诉我的事物,我总是表示深 信不移的态度,我相信她,因为我知道她很爱我,她所做的都是为我好。 某天下午,小筱从学校里回来的时候告诉我,冬天的宜昌是看不见雪的,我 们可以去她出生的古镇住段时间。雪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陌生的事物,所以我 想我会喜欢它的。很快,小筱请好了假期,准备了去古镇的车票。她整理着我们 的行李,大量保暖的衣物,生活用品,以及很多药物。我提议带上小若,以免她 一个留在屋子里。 古镇是小筱出生的地方,那里是个无人打扰的小城镇,人们极其和谐的生活 在那里。我们去的时候已经到了冬季,我抱着小若坐在大巴上,窗外的景色渐渐 脱离了城市的冷漠,乡土风情已显现出来。大片的田地,以及远处的山脉连绵不 绝。 漫山的红色枫树叶遍及整个山头,笼罩了一片又一片的视线。已经收割了的 玉米地被切割整齐,有的被集体烧掉,有的还剩下枯黄的枝杆在勉强支撑着。道 路两旁匆闪而过的一排排桐树依旧耸立在此,叶子依旧青绿。偶尔有几颗小白杨, 还能够看见鸟窝的枝头显得格外凄凉。小筱一直在向我描述这些景色,包括那远 处的天空,已经流走的云,和仓皇而飞过的鸟。 三个钟头后,我们到达古镇的村口,下车后风直往我的大衣里灌,空气冰冷 但是清凉透彻。我们顺着石板小路朝镇里走去,沿路的两旁开满了野菊花,各种 色彩交织着。它们迎风摇曳着弱小的身体,很是努力地仰起脸,如同非洲菊般的 花盘向我展示着它的美好。我仔细看着这些在路边极力生长的植物,直到风把它 们吹的无法站立。小筱提着大包的行李走在前面,大风把她的大衣吹的鼓起来, 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石板小路阡陌蜿蜒,两旁古老的房屋看上去有上百年的历史,墙壁上遗留着 班驳的岁月痕迹,枯黄的爬山虎部满了灰黄色的墙壁,然后垂沿下来。小筱的家 族在这里还有一间房子,两层楼的格局,完全的木制小阁楼。古老的红木制作的 大门上挂着古铜色大锁,小筱打开门,然后我看到黑暗的大厅,以及里面滚滚而 来的潮湿而阴暗的空气。常年不见阳光的屋子总避免不了有一种潮气,我怀里的 小若开始叫起来,可能是冰冷的空气让她感觉到不安。我抱着她慢慢走在楼梯上, 全木制的小楼梯,踏在上面发出吱嘎的声响,扶手很光滑,似乎可以看到木头的 纹路。 楼上的两排房间,一排朝南,一排朝北,里面的格局大多一样。窗帘布都是 蓝白相间手工印花的料子,摸在手里着实有亲切的触感,这同样也是我第一次见 到如此古色古香的房子,无论是床或衣橱,还是桌子椅子,其它的东西,大多数 都是以红木或者檀木为材料制作的。梳妆镜前的玻璃略带暗黄,抽屉上的把手有 着精致的雕花。当我下楼的时候小筱已经在大厅升好了火盆,大大的金属火盆中 燃烧着木炭,空气一下子变的温润起来。我把小若放在火盆边,她很乖巧地缩在 一旁取暖。我说,小筱,古镇真的会下雪吗。 嗯,每年的这个时候就会下很大的雪,有时候连西边的清河都会结冰。大概 再过一两天这里就应该会下雪了。她从厨房找出水壶,乘满了水放在一旁的煤炉 上加热。木炭燃烧时发出一些轻微暴烈的声响,偶尔惊动了小若的休憩,她会忽 然睁着眼望着跳动的火焰,伸出前爪想要去抓。小若啊小若,每当我唤这个名字 的时候,就会感觉到一种无力的挣扎,在心里慢慢纠缠着。似乎是在一座孤单无 助的虚无城堡中求救的声音,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那个晚上的古镇异常寒冷,至少对于我来说是非常冷。我卷缩在被子里抱着 小若,冰凉的身体一直无法安然入睡,只有小若的身体有一丝的温度,在胸口可 以感觉到勉强的温度,那么微弱的温度。半夜里,我终于抑制不住寒冷,穿上大 衣坐在床上抽烟。黑暗中我的烟头一直在闪烁,烟雾瞬间弥漫开来,我的嘴唇在 发抖,然后我在想,以前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出院之后妈妈问我需不需要 手机时,我反问她,我用手机给谁打电话呢?那个时候我是绝望的,她们并不能 够了解到我在心里无尽的恐慌,她们总是希望我将过去的事情抹掉,希望我不再 记得也不要提起。可是,可是我为什么不能够问,不能够了解自己的过去,我如 同被忽然洗掉了声音的磁带,卡在那里,无法前进,更加无法后退。只是她们并 不知道,她们愈是隐藏,我就愈想了解。她们是否能够了解,失去了一切过去的 我有多么绝望,这样的我又有什么资格继续存活下去。我很害怕这种一无所知的 空白和黑暗,我甚至感觉自己丧失了生存下去的权利和能力。 我的生活瞬间失去了一切颜色,在我某天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被颠覆的 物是人非。我找不到丝毫的线索,无论是在哪里,公寓里没有任何以前的痕迹, 在我出院之前所有与过去有关的东西已经被她们藏了起来,甚至是电脑的文档里, 也是完整的空白,小筱不是说过,我靠文字为生,可是为什么我早不到我以前的 文字,甚至是日记,书信,全部都被删除的一干二净。这就是我突然被人扼杀的 记忆,被人掐断了脖子的记忆。 想的太多了,头开始疼。窗外慢慢透进一些光来,天就快亮了。我穿好衣服 走到窗前,撩开窗帘的一角,看到的是一个令我惊颤的世界。白,所有事物都是 白色的,远出的房顶,街道,路边的大石头,田地,一切的一切全部变成白色。 窗台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雪,空中还有片片雪花飘落着,我打开窗户,并没有风 吹进来。这个世界真美好,这一刻我这样认为。 早上7 点小筱过来叫我起床,我已经坐在窗户边很久了,她让我在家里待一 会,她去买些食物回来。我点点头,看着她把自己包成粽子般的模样。她说你今 天要多穿一点哦,我们一会去清河玩。她笑着出去为我张罗食物,我站在二楼的 窗户那看着她圣诞老人般的身影在雪里一起一浮,她的红色围巾被风吹起来飘在 空中。我呼吸着这个城镇亲切的空气,连同小雪花一起飞到我的脸上,这是一种 多么奇妙的感觉,却令我感觉一阵悲伤。原来看雪的时候,人也会有悲伤的情绪, 没有原由的。 小筱回来的时候带了大量的食物,蔬菜和水果之类。我感叹她的神奇,她摸 了摸冻红的脸说,记得多穿点,古镇好久没有这么冷过了。这场雪看来是专程为 你而下的哦,微央。怀里的小若开始舔食我的手指,我从小筱手里接过牛奶,倒 出来喂给小若喝。她的舌头舔着我手心的牛奶,略带刺痛的感觉。小筱说,微央, 我们待会去拍照好么。 好啊。我回答她,她似乎显得很兴奋地去准备相机。我说,你怎么了。 没呢,只是你忽然答应要拍照了,所以得好好准备一下了。她通红的鼻子不 停地呼出一团白色的雾气,我说,难道我们以前没有照过相么? 呃。她停顿了几秒钟,然后回答我,是你以前不喜欢拍照。 那,我们最近一次的合影是在什么时候?我小心试探着问。 大概是十七岁吧,很久了都。你要看以前的照片么? 好啊。我欣然答应,小筱并未觉察出来我要看照片的意图,如果说曾经真的 发生过什么,那么能够保留和记载下来的东西只有照片,当初小筱很细心收起了 所有的照片,目的就是为了不被我发现。那么,如果真的能够隐藏住的秘密,我 是否能够发现。 小筱从楼上拿下来一本影集,她屐着毛头娃娃的拖鞋噔噔地从楼上跑下来, 把木制的楼梯踏的吱嘎响。我略带紧张的情绪惶恐不安着,真的真的,我并没有 其它的意图,我只是很想了解真相的过去,以及被隐藏的事实。人都是带有这样 的天性的动物吧,愈是难以看透或者被刻意隐藏的事物,都会带有极度的好奇心 理。我宁愿她们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一切,哪怕是她们编织出来的谎话也好,因为 这样至少能够令我安心,以至于不会害怕这种空白的生活。所以,小筱,如果我 会伤害到你,那么请你一定要原谅我的无意。 我们坐在沙发上,棉布坐垫显得很安静,甚至连一旁火盆里的火苗都安分下 来。我看到那相册里姑娘的脸,那是我。从出生开始的我,从一个娃娃变成学生 的我,然后站在一旁渐渐苍老的妈妈,以及学生时代开始和小筱的合影。我和小 筱的合影从十二岁开始,变换着季节和服装,惟独两张没有变化的脸,在慢慢长 大。直到大概十七岁,小筱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绑着长辫子晚着我的胳膊,她 的笑容绽放开来,甚是好看。而在一旁穿着牛仔裤和黑色T 恤的我却是一脸的茫 然,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那眼神空洞的如同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地步。我只 是看着我十七岁的样子,然后心疼起来。 原来,该被遗忘的,真的已经被销毁了,我翻阅着这些曾经美好过的记忆, 重复出现过的人,我,小筱,以及妈妈。这就是我的世界啊,被安排和清理的如 此完美,我丝毫也找不出其中的破绽。我合上相册对小筱说,那我十七岁到二十 岁这段时间的照片呢。 这,这三年来你都没有拍过照。她很小心地看着我的眼神,透露出些许不为 人知的秘密。我低下头不愿意再多说,始终是停留在某一个阶段里,我的记忆陷 入了困境无法前进。 这场雪一直下了三天,直到这个城镇被雪完全地覆盖,听小筱说西边的清河 都结了冰,很多小孩子都可以在上面滑雪。我们穿着厚实的衣服,把脸都裹在围 巾里面,然后一起去看清河。小筱在路上一直在说着古镇的故事,以及清河对她 的记忆。她陶醉在回忆里,全然忘记了我,然后我说,人是不是都应该有记忆呢? 她忽然止住,惊恐地望着我然后说,微央我不是故意的,我……其实我不是想故 意这样说的,我,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是不要紧的微央,你会好起来的。 我说,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不是么。你们都可以拥有记忆,你们当然有能 力剥夺我拥有记忆的权利。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口气生硬,没有一丝玩笑和放 松的情绪在里面。小筱自然感受到了我态度的转变,马上过来握住我的双手解释 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微央,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告诉你什么。 这样的结局我已经习以为常,那么我又何必再为难她。我说,我累了,回吧。 我转身往回走,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迎着大风深深地呼吸,那冰冷的空气可以将 我的五脏六腑都撕裂。困兽的无奈也不过如此,何况是我的。 小若还蹲在火炉旁,我猛地踢开大门的声音惊动了整个屋子。小筱在后面赶 回来,看着我直径回到房间里,连叫我的勇气都没有。我全身钻进被子里面,裹 的严严实实,然后点上烟。直到烟燃烧到红双喜这三个字才发现刚刚抽的有多凶。 我不是生气,我只是很无奈,这种压抑到底要延续多久才能够解脱。我把烟头狠 狠地按在烟灰缸里,甚是无法言语的难受袭击了这个冬天的我。 一连数日我很少与小筱说话,她做任何事情都显得很小心翼翼,生怕会惊扰 了我。此刻我的惭愧油然而生,这样宠让我的朋友,我怎么能够如此对她。吃过 饭后她去洗碗,我跟着她到厨房来,帮她洗碗,她欲拒绝却被我阻拦,我说让我 帮你吧,这是应该的。 我主动的道歉令小筱感到安慰,她又变的活跃起来,和我说很多话,只是这 次她已经小心起来,不再胡乱说错什么。下午,气候略有温暖的趋势,偶尔有阳 光透过云层穿射下来,很自然和谐地铺洒在窗户前的桌子上,小若在桌子上跳跃 开来,似乎想用它的小爪子抓住阳光紧紧抱在怀里。楼下有人敲门,小筱下去了 一会,我看着小若顽皮的样子,越加喜欢了。不多久小筱上来了,连同她上楼的 声音,还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我注视着门口,小筱直接走过来,在她的身后有个 七岁大的小女孩,正怯生生的看着我。 这是苏宁,是隔壁林阿姨的女儿。林阿姨要回宜昌一趟,所以让我照顾苏宁 几天,微央,你没意见吧。小筱询问我,我说怎么会,这姑娘好可爱。我看着她, 她用眼睛一直望着我,很是明亮的眼睛,头发绑好在胸前,红色印花的小棉袄村 着她泛红的小脸。我说的是实话,她真的很可爱。 苏宁,过来过来。小筱向小姑娘朝手,苏宁慢慢扭捏着走过来,叫我,微央 姐姐。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她的脸,真是让人从心里面喜欢的姑娘,长大后一定 会是个美丽的女子,她对我笑的时候露出刚换的新牙,以及两旁小虎牙。我说, 小筱,这丫头长的真像我小时候,那照片上的。 小筱过来仔细端详着苏宁,然后惊喜地说是啦,这样一看还真长的像你呢, 她长大了一定也是个漂亮的姑娘呢。小筱拿出准备好的水果和糖果给苏宁,我忽 然发现小姑娘从进屋之后就一直盯着一个方向,那就是桌子上玩闹的小若,我把 小若抱到她面前说,喜欢么,它叫小若。 小若。苏宁叫着小若的名字,伸出手抱住它,一副喜欢非常的样子。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