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犍子死了 那年夏天的一天,鼻涕王赶着老犍子到公社窑上拉煤。 他是给大队拉煤的。那会儿的鼻涕王,已经混进了大队,在大队里跑腿打杂。 那会儿大队的房子漏雨,需要用石灰修缮房顶。那会儿村里不管谁家用石灰,都是 自己烧,而要烧石灰,必须得用块煤。把拳头大小的块煤和石灰石,一层隔一层码 进石灰窑里,然后用柴薪在下面点燃,直到里面的煤和石灰石都燃着,再由下到上 慢慢地递燃上去。如此,一两天的工夫石灰石就烧透,退去清脆的石质,变成轻轻 的一遇水就爆裂化成白粉状的石灰。块煤既然是必需的,就得到公社窑上拉。拉煤 的活儿派给了鼻涕王,鼻涕王便打着大队的旗号,到二队牵出了老犍子,套上车, 稳稳地坐在车上,悠悠地往公社窑上走。目前,这是鼻涕王最理想的工作了。他在 生产小队时,一遇农忙,都是千方百计地争来赶车的活。那主要因为他家里太穷, 他娘给他做不起鞋,他赶车,就可以坐在车上,不用脚走路,这样一个季节下来, 别人的鞋都磨透了,他的鞋还是半新着。存着这样的算计,到了大队没怎么费劲就 把赶车的活揽到了自己手里。而每每有了赶车的活儿,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借用老犍 子。用老犍子拉车,他不再仅仅为省鞋考虑了,他喜欢上老犍子了。说到这里,你 应该明白了,老犍子就是一头牛,是一头骟过的非常老的黄牛,它怎么老,谁也说 不清,总之比鼻涕王的年龄要大得多,若比照人的年龄折算,鼻涕王该叫它爷爷才 对。早些时候,鼻涕王不理解李广太为啥把这么一头“老犍子”的名字安到李大矿 的头上,他心说那都是李广太瞎起的,现在却不得不佩服李广太的高明了,他觉得 李大矿叫“老犍子”最恰当不过了,这老犍子不就和李大矿一样吗?你看它啥脾气 也没有,不管吃草、饮水还是走路,都是不慌不忙,有时卧下来闭着眼睛倒嚼时, 倒着倒着就瞌睡了,就停下了,其实它并没有瞌睡,它就这样停顿了半天后,似想 起来嘴里还有东西,就再接着倒。耕田拉车时,不管后面的人如何吆喝谩骂,它都 不理不睬,一步一步地按着自己的节奏行事,常常是你喝出的口令你都忘记了,它 才反应过来,才慢腾腾地去执行你的口令。鼻涕王喜欢的,就是老犍子的这种慢性 子。它的慢性子,恰好满足了鼻涕王的磨洋工的需要,反正都是大队的活,不是他 自家的,干满一天记一天的工,那么着急干什么!所以他心满意足心安理得地坐在 老犍子拉的牛车上,也不去吆喝,也不去驱赶,就那么一任老犍子走下去。到公社 窑上,只这么一条路,很平坦,何况老犍子也认路,根本不需要他操一点心。出了 村,他索性躺在了车里,伸开四肢,仰面朝天,看那蓝蓝的天和白白的云。有一片 云飘在半空,像棉花朵一样,怎么?棉花朵里怎么有沙子?怎么下起了沙子?有一 粒沙子掉进了鼻涕王的眼睛里,他坐起来揉眼睛,一看,李长福在路边站着呢。李 长福一面拍着手上的尘土,一面说:“你没腿?不能走路?” 鼻涕王揉着眼里的沙子,梗起脖子,说:“又不是你家的牛,又不是一队的牛, 你多管闲事!” 李长福又弯腰抓沙子,鼻涕王却闭上了眼睛,仍然梗着脖颈说:“你以为我怕 你!你哥是支书我就怕你了?”说着,鼻涕王又梗了一下脖子,说:“你和老犍子 娘睡觉,你以为我不知道?” 最后这句话很有威慑力,鼻涕王眼看着李长福就把举起的沙子漏在了自己身上, 鼻涕王回头一看,李长福还在原地站着。一路上,鼻涕王揉着眼,心里有种过瘾的 感觉。 来到公社窑上,鼻涕王先把老犍子拴在一处有草的地方,就跑去看他的老友老 犍子李大矿去了。老犍子李大矿在井口把钩。那是个立井,井口竖着高高的铁架子, 铁架子顶端有旋转的轮子,轮子上有钢丝绳,钢丝绳的一端是绞车,另一端就是装 煤装人的罐子桶。老犍子提着一个粗大的铁钩子,站在井口边沿的导轨上,等待着 那个罐子桶从井里上来。随着一阵轰隆声,那个装满了煤的滴滴答答淋着水的罐桶, 呼地一下就上来了。它上来得那样的迅猛,简直有点迅雷不及掩耳。老犍子按一下 电铃,上升的罐桶戛然而止。只见他举起手上的铁钩子,钩过那个已经悬在半空的 罐桶,用另一只手牢牢地抓住,再用那铁钩子重重地敲击罐桶上的一个构件,构件 脱落,罐桶的煤哗地一下倾泻到停在导轨上的矿车里,他又按了两下电铃,空的罐 桶呼地一下又下到井里了,他这才拉过身后的另一个空的矿车,用空矿车撞那重矿 车,重矿车往前跑去,由一个人接住推走,空矿车占据重矿车的位置,然后装满了 煤的罐桶又轰隆隆地上来……如此循环往复,环环相扣,老犍子做得一丝不苟,分 毫不差,简直都把鼻涕王看呆了,他从来没想过老犍子能干了这样的活。这么紧张, 节奏这么快,就连他都无法适应,老犍子怎么就能干得了呢?鼻涕王看着老犍子大 汗淋漓,背上被煤染成了黑色的红背心,已经全部湿透,一边啧啧称赞着,一边就 瞅准一个空隙,大声地喊叫了一声老犍子。老犍子扭回头,看见了鼻涕王,示意他 等一下。又有几个罐桶的煤提上来之后,出现了停息,老犍子便跑过来,拉着鼻涕 王蹲到不远处的一块空心板上。老犍子摸出一包烟,捏出一支递给鼻涕王。鼻涕王 问:“你抽烟了?” 看着老犍子点点头,老练地点燃了烟,鼻涕王说:“你真不简单!才几年就成 这样了。” 老犍子一边抽烟,一边擦汗。问:“成啥样了?” 鼻涕王就把疑问说了出来:“你是个慢性啊,你咋能干了这活?” 老犍子很成熟地深深吸了一口烟。“不这样不行啊!不这样就得下窑。”老犍 子又扭头看一眼那个黑洞洞的窑口,“开始几天也不行,挨过扇,也挨过踢。” 鼻涕王学着老犍子的样吸了几口烟没吸着,老犍子就划着火柴重新给他点,这 时老犍子看到了鼻涕王的眼睛,就问:“眼咋了?你哭来?你可是从来不哭啊!” 老犍子一提醒,鼻涕王似乎感觉到眼里还有沙子,很难受,就揉揉,说:“我 哭?我才不哭呢!”他马上想起了李长福,就极快地前后看看,小声对老犍子说: “有个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鼻涕王把嘴对在老犍子的耳朵上,说:“李长福跟你娘……” 鼻涕王没说完就看到老犍子腮帮子上的筋一鼓一鼓的,便不说了。他顺着老犍 子冷冷的目光,看到了那个张着狮子般大口的斜井,那是老犍子爹丧命的地方。这 时井口的铃声响了,老犍子狠狠地吸了几口手里的烟,站起身走向井口,重新回到 了紧张的工作中。 临走,鼻涕王冲着老犍子的侧影,大声问:“几点下班?” 老犍子忙着手里的活,说:“六点。” 鼻涕王办完手续,开始搬大块的煤装车。车装满了,刚要走,他又卸下几块较 大的煤。他是想,装得太多太重了,他就没地方坐了,反正不是往自家拉煤,少点 也没关系。卸完了足量的煤,他拍拍老犍子的屁股,就蹦到车辕上,往村里走去。 路上,老犍子走得更慢了,中间还停顿了几次,打了几个盹,就这,鼻涕王也没有 强求老犍子,还是任着它的性子,爱走多快走多快,爱停多久停多久。好不容易磨 蹭到村,磨蹭到石灰窑上,鼻涕王跳下车,正要准备卸车,老犍子突然双腿一跪, 嘴重重地触在地上,稍顷,后腿也颤抖着弯曲着,全身躺在了地上,一阵粗重的喘 息之后,开始痉挛,痉挛着,四条腿一蹬,就断气了。 鼻涕王赶紧喊人,大家七手八脚把压在老犍子身上的煤车卸下来,又拿麻绳系 住它的四条腿,用粗杠子把它抬到了二队马棚。之后,就是鼻涕王大显身手的时候 了。鼻涕王自告奋勇,承担起了对老犍子剥皮开膛的任务。他学着屠夫的样子,先 用板斧砍下了老犍子的头。那是一颗硕大的头,很重,他提着犄角摇摇摆摆把它扔 到了一边。之后,他从放置屠宰工具的篮子里,拿起一把锋利的尖刀。他用嘴咬着 刀背,把老犍子的四条腿像旗杆一样高高朝天竖起,竖着腿,他就用咬刀的嘴巴, 哇啦哇啦叫着站在旁边看稀罕的人,两个人过来了,帮他扶住了老犍子的腿。这时, 他嘴上的刀子,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他取下嘴上的刀子,把刀刃那一面在 老犍子的脖颈处划开一个口,然后就从口子开始,一直划到肛门。刀子划到阴茎和 瘪瘪的睾丸处时,犹豫了一下,不过犹豫很短暂,一顿就过去了。完整的牛皮一旦 开了口子,剥起来就容易了。他一手扯着皮,一手用刀刃在那皮和肉粘连的地方划, 嚓嚓嚓,划肉的声音很好听。没一顿饭工夫,整张牛皮就完整地剥下来了。大家提 起来冲着太阳一照,居然一点伤口没有。没有了皮的老犍子,赤裸裸的,显得特别 丑陋。这时,鼻涕王站起来喘了口气,端详了一会儿,便又弯下腰,在老犍子赤裸 的肚子上开了刀。他在挖掏老犍子的心、肝、肺、肠子和肚子时,又把刀子的刀背 咬在了嘴里,夕阳的光辉照在刀子上,刀子的光辉又映照在内脏里的血水上,血水 便荡漾着碎光,反照在鼻涕王的脸上,因此鼻涕王的脸红光焕发。这时,鼻涕王又 抬头看了一下周围,居然有那么多人在围观,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 在那些男女老少的缝隙间,还有好多条虎视眈眈的狗。鼻涕王看到这一切后,内心 里即刻生出豪迈,顿时感到浑身是胆气和力量,于是他自作主张地割下老犍子的生 殖器,高高地提起来,面向众人问道:“谁要?谁要?” 人和狗都瞪大了眼睛,有养着狗的人家,纷纷伸出了长长的手,喊:“给我给 我。” 鼻涕王面对那么多手,不知道该给谁,忽然间,他看到人群里有一双眼睛,那 双眼睛清澈明亮,就像两颗闪烁的钻石一样与众不同。那是个闺女,梳着两条长长 的辫子,乌黑的头发,衬托着一副白净周正的脸庞。闺女穿着粉红褂子,羞羞答答 地站在人群中,没像别人那样伸手,但在她的脚下,坐着一条油光发亮的大黄狗。 鼻涕王看到这里后,没有一点迟疑,提着老犍子的生殖器就给那闺女递去,闺女羞 红着脸不敢接,鼻涕王便把生殖器丢在了闺女脚下的黄狗嘴边,黄狗感激地看了一 眼鼻涕王,三下两下就吞到了肚子里。 鼻涕王继续他未完的工作,他又把刀子换成了斧头。他在举起斧头之前,两眼 瞧着内脏已经被全部掏空的老犍子,呸呸往手心上吐了两口唾沫,接着便像劈柴一 样,把老犍子的躯体剁成碎块。剁碎块的时候,鼻涕王一直想,那个闺女是谁?剁 完碎块,他突然想起来了,那是李长福的闺女,这闺女变化真快啊!一眨眼怎么就 变得这么俊呢?老犍子全部被剁成了碎块,剁成的碎块,竟抬了好几筐。 鼻涕王的任务完成了,至于清洗老犍子的粪包、肠子的活儿,队长另外派人去 干了。队长还派人到邻村赵家窑借来一口大铁锅,那锅非常大,坐两个大人在里面 洗澡一点问题没有。锅就支在二队马棚里,那剁成了碎块的肉和洗净了内脏还有烫 净毛的头全部放在了锅里。锅里倒满了水,又撒了盐,然后就在锅底点燃了木柴。 鼻涕王往家走,他要回去告诉他娘二队要分牛肉了。他刚进胡同,就碰上了老 犍子。他问老犍子你怎么回来了?老犍子说我回来给我娘拿几件衣裳。老犍子说完 这句话,就盯着鼻涕王看,说,你脸上怎么那么多血,杀人了?鼻涕王用胳膊蹭了 蹭脸上的汗,说,你来得正好,老犍子死了,正煮着呢,队上要分熟肉,按人口分 呢,你可别走啊,走了就没份了。 老犍子真的没走,他要把他和他娘的那份拿走。这样,太阳落山的时候,二队 的大部分人,都自觉地积聚在那口大铁锅旁边。鼻涕王是村东的,不是二队人,但 他杀牛有功,二队要特别地给他分一份。铁锅已经沸腾了,那个连接腑脏的食管耷 拉在锅沿的外面,不住地往外冒着白沫。天完全黑下来了,有人从马棚里扯来了电 灯,高高挂在了铁锅的上方。人们坐在离铁锅不远的石头上、坐在倒下的大树上、 坐在排子车上、坐在一切能坐人的地方,一边乘着凉,驱赶着蚊子、蛾子和各样的 小虫子,一边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有人说,听说外边三自一包了;有人说,听说 投机倒把的也多了;有人说,那说不定又快有运动了。说着,就有人提醒,有味了! 人们就一齐吸鼻子,果然有了肉香味。队长便起身说,我看看熟了没有,说着拿起 叉子扦出一块肉,扑扑吹着拿嘴去咬,围坐在铁锅旁的人都伸着头往队长的嘴上看, 队长用嘴撕下一条肉,囫囵嚼着,说,还不行。众人便附和道,老牛了,肉不好烂, 大煮会儿吧。于是催促着烧火的人多多加柴,就又天南海北国内国际地议论开了。 眼看着就到半夜了,一些熬不住的人打起了哈欠,一些小孩子歪在大人身上睡着了。 队长又一次扦出一块肉,嚼完,说道,烂了。这一声虽然不太高,但却让所有的人 都打起了精神。在大家的密切关注下,在队长的指挥下,几个人把锅里的肉捞进大 框里,用一杆大秤称了重量,会计李青林又抱着算盘,噼里啪啦地算了一阵。算完 后,会计李青林就按着名单,一家一家叫户主的名字,队长则拿起另一杆小秤,为 每一家称肉。这期间,肉香味全部扩散开来,整个李家窑都奇香无比。现在,二队 的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按各家的人口拿到了肉,但拿到了肉的人,都没有走,都站 在锅旁看着,看着那肉是不是分不完,是不是到最后还能再补分些。鼻涕王和老犍 子并肩站着,眼瞅着剩下肉不多了,就叫道,我的呢?队长便抓起几块给了鼻涕王, 鼻涕王拿到肉后,看了一眼老犍子,又喊道,还有老犍子呢?他的肉呢?队长想了 一会儿,说,他家都不在队上了,还分肉?会计李青林附和道,老犍子还吃老犍子 肉?于是人群里哄地笑起来,笑声很大,把整个夜空都笑破了,一些被肉香诱来的 狗、猫被突然爆发的笑声吓了一跳,纷纷找暗处躲了。大家笑完,队长把剩下不多 的肉捧起来,说就这样吧,回家睡觉吧。这时,大家呼隆一下向那口大铁锅扑去, 用棍子、叉子在锅里捞来捞去,不少的碎肉和碎骨头被捞上来了,捞上碎肉碎骨头 后,就直接地塞进嘴里,没挤到前面的人,则趁前面的人把碎肉碎骨塞进嘴里的空 当,用劲挤到前面,接着捞,碎肉碎骨捞完了,有人跑回家去拿来了盆子,有的还 提了水桶,大家准备要抢那些煮肉的汤了。这时,有个人碰到了老犍子身上,几乎 摔倒,手里的一块肉也掉在了地上,就不高兴了,埋怨道,老犍子,你傻站这干啥! 老犍子再也忍不下去了,就见他拨开众人,跳到大铁锅边,抓起铁锅的边沿,哗地 一下就把满锅的肉汤掀翻了,滚烫的肉汤泼了一地,不少溅在了人们的身上脸上, 那口硕大的铁锅,也骨碌骨碌滚了很远,最后扣在了地上。 老犍子踏在锅上,怒喝:“以后谁要再叫我老犍子,我操他娘!” 鼻涕王见老犍子这样,也踏在锅上,喊:“以后谁要再叫我鼻涕王,我也操他 娘!” 大家都愣住了。只有那些躲在暗处的狗和猫试探着爬到撒泼肉汤的地方,垂着 尾巴在舔。 以后,李家窑的人真的不叫李大矿老犍子了,见了面,都叫他李大矿。 实际上,自从杀了那头牛,村人们已经对鼻涕王刮目相看了。分肉现场,又随 李大矿在锅上振臂一呼,鼻涕王便成了李家窑的名人,大家也不再叫他鼻涕王,都 改称他的大名李虎牛了。此后,人们真的不见他的鼻孔里垂挂鼻涕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