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矿和公社窑 老犍子,不,现在该叫李大矿了。李大矿后半夜从家里往公社窑上赶,这条路 他和李广太、李虎牛走了无数遍了,哪里有个坑,哪里有个包,他都一清二楚。走 夜路,他也是不害怕的,哪回和李广太、李虎牛去大矿偷煤不是走夜路啊!只是, 这一回,他有些不同的感觉。开始,他为没分上牛肉,为遭别人戏弄而气愤,因气 愤着,怒火中烧着,脚步就走得很快,他不记得他走过这么快的步伐,当他走到公 社窑那个斜井口时,他就奇怪他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呢?他是怎么走过来的呢?过河 滩,过土路,他都是怎么过来的?他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呢?正这么奇怪着,他就 往那个黑洞洞的斜井口瞅去,瞅着瞅着,就瞅见了他爹。他看着他爹背着一个大罗 锅,站在那个斜井口,无言地向着他流淌着眼泪,再一细看,那眼泪竟然都是血水。 从他爹扭曲的表情上,他看到了爹内心深处藏着巨大的委屈和痛苦。他喊了一声爹, 他爹没有答应,他就向前走去,走着走着,听到身后嚓啦嚓啦有脚步声,他停,脚 步声就停,他走,脚步声就走,他不敢回头,他听说过,夜里只要一回头,身后的 鬼就会附着在身上。他喃喃着,爹,你别吓唬我啊,爹,你别吓唬我啊,就撒开了 腿往窑上跑去。他一气跑到窑上的仓库门前,拍着门,“娘、娘!” 他娘给他开了门,看他满脸是汗,脸色发黄,就问出什么事了。他说:“我, 看见我爹了。” 他娘就不高兴了,一把拽过他手里的包袱,气鼓鼓地说:“你咋还这么不争气! 你都快娶媳妇了,你像个男人吗!”说着,他娘呜呜地哭起来。 娘这么一哭,他真的就觉得自己太不像话了,太没出息了,是爹的鬼魂又怎么 样!难道他就不敢独自去面对爹的鬼魂吗?想到这里,他便安慰他娘:“娘,你别 伤心了,我再也不了,再也不害怕了。” 娘便住了哭声,说:“李大矿啊!你不能干一辈子把钩工啊,你干一辈子把钩 工,世上就没人看得起咱了。” 李大矿说:“我都干了半年多了,我一点也不想干了。” 他娘说:“听说公社吴主任爹病得不轻,这会儿正在公社医院躺着,屙尿下不 了床,吴主任没在家,不知上哪儿出差去了,他媳妇又不管,你快过去看看,他吴 主任回来了还能没良心?” “这会儿就去?”李大矿看了看外面厚厚的黑夜。 她娘说:“天一明你就得上班,你有空?再说天一明人家老人要转院走了呢? 别的人去了呢?我想了一夜了,你去得越快越好,这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李大矿觉得他娘说得极有道理,并且蕴涵着深谋远虑,便星夜兼程,向公社医 院奔去。公社窑距公社医院有八里地,李大矿穿越在深夜之中,再也没有一丝的畏 惧,他跑一阵,走一阵,没多久,就到了公社医院。他打听到吴主任爹的病房,说 明了是专程赶来伺候吴主任爹的,护士们都非常高兴,似是早就盼望着他的到来似 的,忙指着病床上那位呻吟不止的老人,给他介绍了一些注意事项,便各自找地方 打盹去了。那位衰弱的老人,呻吟中斜了一眼李大矿,就以一泡稀屎和一泡黄尿作 为了对李大矿的欢迎。李大矿端着老人的那些臭气熏天的见面礼,不敢表示出一点 的厌恶,走过老人的床头,倒进房后的茅坑。回到病房,他为老人喂了水,又拿起 扇子为老人扇凉。老人在扇子制造的习习凉风中,慢慢睡着了。这时,鸡也叫了, 鸟也鸣了,窗外显出了曙光,他就轻轻放下扇子,去敲了护士的窗户,他说,他得 走了,他还得赶回去上八点的班,晚上他再来,以后每天夜里他都要来。 就这样,在每天太阳落下后和升起前的时间里,都有个年轻略显稚嫩的身影, 大汗淋漓地飞奔在公社窑和公社医院的道路上,那当然就是李大矿。这样飞奔了两 天,吴主任回来了。吴主任一回来就听说了有个年轻人每天夜里伺候他爹的事,他 爹也向他说了那个年轻人如何的殷勤、如何的体贴、如何的认真、如何的不怕脏不 怕累毫无怨言,总之,听到吴主任耳朵里的,都是年轻人的好。吴主任就不能不见 这位年轻人了。第三天的晚上,李大矿又气喘吁吁地跑到医院,一进病房,就看到 了站在病床前的吴主任。他一看吴主任那梳着的背头和倒背着双手的伟人样子,就 知道了那是吴主任。一经确定了是吴主任,他就低下头,红涨了脸,好像做了什么 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吴主任笑吟吟地问了他多大了、叫啥、哪里人、干什么的等问 题,当吴主任得知他在公社窑把钩,每天得一大早跑回去上班时,就说你以后不要 去窑上上班了。初听的一刹那,李大矿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吴主任要开除他,可 瞅到病床上吴主任爹那稍带得意的赞许目光以及吴主任仍然笑吟吟的表情,便放心 了,他想公社窑是公社的,而公社就是吴主任的,有吴主任做主,他就是一年不去 上班,也不会有人挤占了他的位子。 从这以后,李大矿就不去上班了,就专事伺候吴主任的爹了。伺候了半个多月, 吴主任爹出院了,李大矿就被调到了公社。先是在公社院内为领导们提提水,整理 整理卫生,没多久,又换了地方,到了一个管公社窑的部门。这个期间,公社里弥 漫起一股奇特的气氛,好像要大难临头似的,每个部门,每个人,都有些神不守舍, 心猿意马。李大矿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门心思在工作上表现得特别出色,就有人说, 公社窑上没人干了,李大矿你去干吧。李大矿明白,说的这个干,可不是干活的干, 更不是以前的他干把钩的干。那个时候刚刚时兴承包,这个干,就是要让李大矿干 承包,把公社窑承包了。对承包谁也没底,再说以前的公社窑没赚多少钱,以后就 能赚钱吗?赚了钱还不够给公社缴呢!再说都吵吵着公社要解散,都想着法儿往上 走,往上走不了的,最起码也要保住原位啊,谁愿意到下面去包一个煤窑啊。所有 这些李大矿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回让他去干可不是去干活,而是去当头儿,去管 人。年轻的李大矿就这样懵懵懂懂怀着管人的心思重新回到了公社窑。 一到窑上,他先去仓库看他娘,他说,娘,我回来了,我不在公社了,我又回 窑上干了。他娘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愕,随后就软下来,说,我就知道,咱没那个命。 李大矿赶紧说,不是,娘,我是回来当矿长的。说着,就掏出一张纸,上面是红色 的文件头,下面还有大红的人民公社的大印。他娘是识字的,他娘双手捧着那张纸, 颤颤着,就流下了泪,说,真是的,真是的。 吴主任亲自来做了宣布,原来的矿长因年纪和身体原因,退休回家,新矿长由 李大矿接替。于是,二十多岁的李大矿,就正式当了公社窑的矿长。李大矿没有管 理煤窑的经验,除了那次由李广太带着和鼻涕王李虎牛到斜井偷煤不成外,从来没 有下过窑,但他有的是朝气,有的是对煤从小就建立起来的感情,还有,他娘是个 有心人,长时间吃住在公社窑上,打听、观察,早把窑上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摸 得一清二楚,所以,他娘说,让谁谁管生产,李大矿说,行。他娘说让谁谁管技术, 李大矿说,行。他娘说,谁谁不行,那人不能用,李大矿说那就不用。李大矿在他 娘的指点下,居然就把一个煤窑管理得井井有条。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