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恩人的名义 秦志民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秦志民活过来的第一句话是李大矿问出的。 李大矿一听说从窑里弄上来的尸体里,有一个活了,活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却 是秦志民,就惊奇的不得了。怎么能是秦志民呢?秦志民来到他窑上,考试没过关, 暂时留在了娘的跟前,伺候他娘。既然娘让他留下来了,那也只好等窑里用人的时 候再安排他下窑。待到窑里真的需要人手了,他要安排他下窑了,娘却干预了,娘 说这孩子勤快、有眼识、能吃苦,就让这孩子在上面吧。娘对秦志民有好感,那就 让他在上面吧,想下窑的人比山上的草还多,再招个人容易的很。可是,到了开东 山煤窑时,窑里真的人手很紧了,李大矿再次安排秦志民下窑,娘还是坚决阻拦, 娘说一个煤窑就够咱忙的了,你又开一个!不行,这孩子就在这边了!不让秦志民 下窑也不是不行,偏偏娘就经常地把一些重要的事情交给秦志民去办,还给了秦志 民一些权力。娘先是叫他去买买药请请医生,后来窑上的一些消费就让他去结账了, 比如商店里送来的货物,都是一月一结,娘就让他拿着大笔的钱去结账。甚至,娘 还让他去管理窑上的那两部汽车,什么汽油、修理费他都插手了。这就不仅仅使李 大矿不满了,也使李虎牛特别不满了。这不是挤他李虎牛的地盘,瓜分他李虎牛的 权力吗?这样下去还了得!你一个外地民工,哪能这样不知天高地厚!李虎牛就在 李大矿那里愤愤不平,说秦志民这个人是个很大的危险。李大矿说,那就想法把他 撵走吧。撵走一个外地民工还不易如反掌!这几年开窑开出了很多地痞,不少村里 都有别着刀子晃来晃去的年轻人,请他们喝顿酒,他们就敢为你拼命。那天,李虎 牛不但请他们喝了酒,还给了他们钱。那些人便义气地叫声哥,说哥你说,你想要 他胳膊、要他腿、还是要他头?李虎牛说不不不,啥都不要,就是吓唬吓唬,叫他 别在我的窑上就行。当天夜里,那些讲义气的哥们儿,便摸到将军坡煤窑,捂住秦 志民的嘴,将他拖出来,用刀子在他脖子上蹭来蹭去。秦志民早已吓得湿了裤裆, 连连地说大哥大哥,别杀我啊!那些人喷着满嘴酒气,说不杀你也行,你马上从这 个窑上滚出去,再也不许迈进这个煤窑半步!秦志民的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两脚,跌 在地上,然后爬起来,赤着脚就消失在夜幕中。他没有再回窑上,那天夜里他就消 失了。可是,消失的秦志民,不可能到大矿去上班吧?李大矿通过李广太,已经让 人查过了,大矿上不曾有过秦志民这个人,那么,他为什么出现在突水的水窝里? 未知的谜极大地调起了李大矿的兴趣,他把头凑近秦志民的脸,问道:“你是 咋到窑里的?” 衰弱的秦志民想了一会儿,绵软地说道:“咋下到窑里的?还能咋下?坐着罐 笼下去啊。” “从哪下去的?” “从公社窑啊。” “公社窑?”李大矿惊讶了。时至今日,到底是谁在那个旧窑上私自开窑,还 没人知道。当时一出事,开窑的人都跑了,找不到主儿了,有的说有人死在了下面, 但更肯定的一种声音是说,怎么能有人死在下面呢?公社窑在高处,积水都倾泄到 了大矿,公社窑那边根本死不了人。难道秦志民在公社窑这边被水冲了下去,冲到 了大矿那边?李大矿有点紧张地问:“你是给谁干的呀?” 一问到这里,李大矿发现秦志民的眼睛狡猾地转动了几下,然后就合上眼帘, 问死也不吭了。李大矿往椅子上靠了靠,看着秦志民装死的样子,觉得好笑。这个 笨蛋!他这样撑着不说,其实已经告诉了李大矿,这是一个不便说的秘密。秘密能 这样保守着吗?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秦志民竟还不会说谎!其实,他随便编一套 谎话,就会把李大矿应付过去,或者至少把他引到歧路上,可他却只是笨拙地不开 口,那么,他只要一开口,肯定就是实话。李大矿笑了笑,点着一支烟,把烟雾喷 到秦志民头顶的输液瓶子上,慢悠悠地说,无所谓,你不告诉我我也不怪你,那有 什么呢?我只是为你生气知道吗?你为他干,为他卖命,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不 管不问,躲得远远的。你知道吗?是我派人到窑下救的你,你知道救你多不容易吗? 从将军坡煤窑,一直钻到大矿这边,多难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你救上来……说 到这里,李大矿想起了李虎牛和老臭告诉他的,背秦志民到医院的途中,秦志民一 直昏迷着,现在,背秦志民的老臭和另外的两个人,都被李虎牛撵走了,于是李大 矿便大胆地说,把你从大矿那边捞上来,我又把你送到医院,让最好的医生抢救你, 现在,又给你安排了这么好的病房,我告诉你,这可是高干病房。我从救你,到抢 救你,知道花了多少钱吗?嗨,我倒不是在乎这点钱,能救你一命,我花多少钱也 愿意啊!我现在气愤的是,让你下窑的人,怎么就能扔下你不管呢?至少他该来看 看你吧! 李大矿还想说下去,可是他低头一看,秦志民的眼泪已经顺着鬓角流到了枕头 上,只见他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给李大矿磕起头来,因磕头的牵引,那输液的瓶子 大幅度地晃荡,就快要掉下来了。李大矿急忙站起来,一手扶那瓶子,一手扶秦志 民,“快躺下、快躺下,看跑针。” 秦志民重新躺下后,喘息了好大会儿,才说:“我这辈子咋报答你啊!” 李大矿又笑笑,“你还报答我呢!连给谁干都不肯告诉我。” 这回秦志民斩钉截铁地说:“李来福。” “李来福?” 一听到李来福这个名字,李大矿立即警觉起来。自河滩的煤窑被彻底取缔,特 别是他村后的祖坟煤窑坍塌后,他和李来福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了。李来福的煤窑 是李广太点的,他将军坡煤窑也是李广太点的,不可告人的共同点,使李大矿消弱 了许多对抗性,所以两个人一度基本上相安无事。现在,猛然间又蹦出李来福,而 且是从秦志民嘴里蹦出的,是在如此敏感的时候和如此敏感的事故中蹦出的,李大 矿就不能不关注了。李大矿的强烈关注,主要是埋在心底的那种屈辱的驱使。他的 眼前,蓦地又出现了作为支书的李来福,或者当着他爹的面,或者背着他爹,跑到 他的家里,去搂他娘,去亲他娘,他一闭眼,还看到了这个人是如何把手伸到娘的 身上,一点一点去脱娘的上衣和裤子的……更可恶的是李来福依仗自己是支书,竟 把他娘让给了自己的弟弟李长福,李长福又依仗自己是生产队长,依仗自家人多势 众,接哥哥的班,长期霸占了他娘,而他可怜的爹,只能装作没看见,敢怒不敢言。 这种化在骨子里的屈辱,就像一颗种子,一旦气候土壤适宜,就会顽强地拱出地面, 蓬勃地生长起来。以前,他虽然没曾忘记这个屈辱,但那时老觉得实力不足,信心 不够。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连睡觉都是昂首挺胸的了。他觉得是时候了。那颗屈 辱的种子在叭叭作响,他按都按不住了。 说到底,还是秦志民唤醒了李大矿心底的种子。是的,是唤醒。当时,秦志民 嘴里蹦出李来福三个字时,真是让李大矿感到意外,他意外着,就意识到这里面肯 定大有文章。他特别想知道得多一些,但秦志民气息奄奄,说一句话半天喘不上气 来,他就不再逼着秦志民问了,就让医院专门给秦志民安排了一个单独而隐蔽的病 房。李大矿现在在医院说话非常管用,一点也不亚于矿长李广太。李大矿给秦志民 安排单独病房,是想把他保护起来,也可以说是想把他封闭起来。他直觉到秦志民 身上有很大价值,他得控制这种价值,他不能让秦志民随便和别人接触,更不能让 李来福知道。当即,他就给李虎牛交代,尽全力看好秦志民。后来,随着秦志民的 渐渐恢复,说话完全利索了,李大矿和李虎牛便从他嘴里得知,李来福现在的煤窑 干得很不顺,窑下煤层开采了一年多以后,就出现了变化,断层多顶板破碎甭说, 还水大的不行,简直就无法出煤。偏偏是屋漏偏遭连夜雨,窑里又接连的出了几个 伤号,那伤号都伤的不轻,个个生不如死。有一个眼崩瞎了,有一个腿锯掉了,有 一个砸了脊椎瘫痪了。伤号们哪一个都是无底洞,花了巨额的医疗费不算,还隔三 差五的来找饥荒,稍不满意,就上访闹事,整得李来福焦头烂额,天天应付也应付 不过来,因此他就放出了一句著名的话来:“出了伤号,比让妓女缠上还麻烦。” 就是在这种情势下,李来福把目光偷偷地瞄向了公社窑。他知道公社窑那里还留着 保护煤柱,那里的地质构造简单,煤层厚,煤质也好。他打算把那块煤偷偷地挖出 来,弥补一下现在的亏空。他真的是偷偷地挖了。他看上了秦志民,他说他投资, 让秦志民出面去挖,出了事,他顶着,他说有他在背后给撑着,不会有啥事的。他 和秦志民都以为出事最多也是被上面发现,关闭停产几天,过后他活动一下,还能 继续干。很多煤窑不都是这么干的吗。他和秦志民都没想到,出事这么快,更没想 到出这么大的事。 那么,秦志民你又是如何到了李来福那里的呢?一问到这个话题,秦志民就痛 哭流涕地说,有一天夜里,他正梦着他的儿子和媳妇,就被几个人捂着嘴,架出屋 子,架到了荒山野地。那几个人用刀子架着他的脖子,他一点都不敢动,他僵着身 子,说大哥,我没带钱啊,你看我就穿着个裤衩,哪里能装钱呢?刀子冰凉冰凉的, 有一把刀子还往他的肉里插了插,他急忙说,上个月的工钱我还没往家里寄呢,就 在床下那个破靴子里,装在烟盒用塑料布包着呢,我回去给你们拿来。有一个人说 话了,那个人说,我们不要你钱。不要钱?不要钱那要啥?哎呀,那是要我命啊! 娘啊,我家老爹老娘岁数都大了,身子也有病,我儿子还小,我那小儿子生下来还 不认得我呢,全家人靠着我养活呢,大哥,求求你们了,千万别要我的命。秦志民 说他求着求着,腿就软下来,就给人家跪在地上,他想,我没仇人啊,我也没得罪 人啊!你们怎么就要我的命呢?正这么想着,那些人就说不要你的命也行,只要你 马上离开将军坡煤窑,就留你一条命。一听说不要他的命,只是让他马上离开将军 坡煤窑,他就不害怕了。只要能留他一条命,让他干啥都行,他这条命不是他的, 他这条命是他老婆的、是他爹娘的、是他两个儿子的啊!有人踢了他一脚,让他快 滚。他慌慌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跑起来。他的脚上扎了很多蒺藜,他也不 敢停下来拔一拔。他实在跑不动了,才站下来,回头看了看了隐约可见的将军坡煤 窑。他远远地向着将军坡煤窑,默默地流下了泪。他说他走可以,就是觉得对不起 大婶,对不起李大矿矿长。他说的大婶是李大矿的娘。他说大婶和李大矿矿长对他 那么好,他还没报答就不辞而别了。他说大婶身体不好,正需要他照顾呢。说到这 里,他问李大矿,大婶现在好吗? 李大矿说好,很好。李大矿接着就问,你跑走以后,就直接跑到李来福煤窑上 了?秦志民说不是,他在茫茫黑夜中,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就顺着那条山间土路往 前走。正走着,前面开来一辆车,车灯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就站在路边给那车让路。 谁知,那车灯瞪着两只雪亮的大眼,就停下了。那双火球一般的大眼睛,照了他很 长时间,他觉得那光亮烧烧的,都快把他化了。就在他快受不了的时候,突然从光 亮里响起一个声音:秦志民!秦志民听到了,那是喊他的,那喊声是从车里传出的。 然后,那车就缓缓地开到他跟前,那车里人问,秦志民,你怎么在这里?连衣裳也 不穿,是不是在谁家偷娘们被打出来了?汽车的大灯不晃秦志民的脸了,车里的照 明灯也亮了,这时秦志民看清了,车里说话的人是李来福。秦志民就给李来福说了 自己的遭遇,李来福让秦志民上了车。秦志民说,李来福那阵儿正为窑上的伤号犯 愁呢。他白天不敢到窑上,他一到窑上,不但伤号的家属找他,镇里县里的人也找 他,所以他只好躲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等到深夜,再到窑上看看,安排一下 工作。那天夜里,他把秦志民拉到窑上,就让秦志民留了下来。为啥他要收留你秦 志民呢?秦志民是这样回答的,他说李来福那会儿正在琢磨公社窑,他说他正想找 一个有经验的外地人,来开公社窑,所有的投资他负责,有了事他也负责,他还特 别给秦志民交代,要秦志民把一切都担承起来,万一有事,就躲出去,总之不要说 出背后的他。秦志民正走投无路,被李来福收留了,所以就按着李来福的意思,死 心塌地为他干起来了。秦志民带着一帮外地民工,每天晚上偷偷地去挖公社窑。他 是从风井挖下去的。风井是斜井,就是当年李大矿、李广太、李虎牛偷煤的时候, 在那里看到李大矿爹被众人背上来的那个斜井,那里坍塌得不严重,所以秦志民带 着人,很快就挖到了工作面。那里有一疙瘩的好煤,秦志民把消息报告给李来福后, 李来福要他甩开膀子,快快地把那一疙瘩煤挖上来。那天,秦志民带着几个人,正 在煤壁上钻眼,准备装药放炮,就听到“嗡”的一声闷响,周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他心想,这是哪儿放炮呢?放炮的地点一定距离他们很近,正这么想着,就觉得脚 下在松动,在下陷,他喊声“不好,快跑”,别的人都没命地跑向了后面,可他抱 着电钻,慌乱中被电钻的电缆绊了一下,跌倒了。他准备爬起来再跑时,脚下却快 速地下陷了,他一边用手扒着挣扎,一边往下陷。他说,一眨眼的工夫,他就陷进 了无底洞中,后来,他就啥也不知道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