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我喝两杯(1)
谢九拿着组织部长的介绍信到食堂去找新乡长。谢九没当过官可也知道饭桌上
是参政议政的地方。新乡长在食堂里开庆功宴。旧乡长神情沮丧地坐在他旁边, 把
红木梳子浸在茅台酒里, 然后仔细地梳头发。据传茅台酒有生发黑发的功能。他现
在非常担心于老师的去向问题。他早就不把于老师当作良家妇女了, 但问题在于他
爱她。当了一辈子官, 下了台才得到一个富有哲理的想法: 当官不如当婊子。婊子
还有选择的自由, 当官的没有。他这么想说明这么多年的官没有白当。
谢九站在新乡长的身后, 瞅准他不喝酒也不吃菜的片刻,把介绍信递了过去。
新乡长睁开醉眼读了一遍, 然后又读了一遍。第一遍是把语句读顺了, 第二遍才理
会内容。又过了片刻他才想出最恰当的解决办法。他笑道: “谢九,你真苯,苯到
家了。你不知道么?老东西已经下台了。他在的话,我是不能当候选项人的。我不
是他的人。谢九, 这张纸没用处, 留着给你媳妇揩屁股用。”
谢九说: “那你看看我这个人有没有用处。”
新乡长说: “这话去问你媳妇,问我干什么?来来, 替我喝两杯。”
旧乡长发话道: “谢九, 心气不要高。你这块料子适合干干农活, 再不然跟你
姑妈信教去。老东西确实已下台了,他在的话,也不会搞选举这套把戏,我也不会
下台。你把信给我看看,我怎么从不不知道你和他有关系?”
旧乡长看了一眼推荐信,拿在手上,朝新乡长扬着,说:“你看看,谢九这东
西,我说他只配干干农活什么的,他那里配有野心?人家耍弄了他还不知道,把人
家当亲爹一样奉着。”
谢九喝了几杯茅台酒,涨红着脸回家。他发现总是被命这样东西钳制着无法挣
脱, 比如旧乡长, 再比如新乡长, 连虚幻的耶稣都在迫害他。小竹节正在猪圈清除
粪水,看见她,谢九就有点自毫感滋生出来, 心想当男人还有点好处,至少有个女
人对你死心踏地。谢九拿着介绍信给小竹节说:“乡长叫我给你用这个擦屁股。”
小竹节斜着眼睛瞄瞄谢九, 没说什么, 一把夺过介绍信踩到猪粪里。母猪快要生了,
这个家里除了小竹节没个勤快人。小竹节不仅勤快, 还很有思想。她扶着铁锹呆呆
地研究谢九东倒西歪的背影, 发现谢九的脖子短了一截, 背也突然驼了起来———
男人就是这样受不住打击的。小竹节想, 我的娘啊!他这样不济事, 我得趁早摆渡。
小竹节绝对是位良家妇女, 但良家妇女的想法有时候与非良家妇女的想法惊人地一
致。
小竹节这样想的时候, 于老师也在想着摆渡的问题, 她的眼睛已经哭得通红了
,临别之时,她还是有点良心的。但良心阻止不了她继续扬帆向前的决心。她不想赔
着那老东西在此岸。新乡长年轻, 老婆管得紧, 又据说对女人不太在行。但于老师
深信的一条真理: 要得到必须有所牺牲。
小竹节在想法上堕落一下后, 在行为上尚能遵循良家妇女的准则。这就是她与
于老师之流真正的差别。她侍候姑妈吃好晚饭, 给谢九打好洗脸水,充满深情地对
谢九说: “哥, 你要是挺不住, 我也不活了!”谢九对此的回答是: “我挺得住,
不信你试试。现在,废话少说,给我烧一碗青菜面疙瘩汤, 越快越好。那茅台酒真
不是人喝的,这干部我不当也罢。”
清明节过了以后,天气仍旧不爽快。雨下一阵停一阵, 总也没完没了。像个女
人想一阵,哭泣一阵, 想一阵, 再哭一阵。这样的天气把小竹节的心情都搞坏了,
她用斧头砍倒了两棵苹果树, 说这棵树的果子太小又酸涩难吃, 占地方吃地肥,砍
了它们心里说不出的舒服。姑妈和谢九对砍倒的两棵苹果树无动于衷, 他们对家务
事从不越权作主。这种天气他们只管一直昏昏欲睡下去, 身躯沉重得象是别人的。
小竹节砍了苹果树又哭了一场, 算是对它们的哀悼。每年苹果花一开她心里就很不
舒服, 原因是想起了城里女人穿的黑色长丝袜。苹果花开和黑色长丝袜之间有些什
么联系, 小竹节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气味,也许只是神经过敏。
后来天气就晴朗了, 因为经常下雨的缘故, 空气中仿佛没有杂质。太阳从高空
中朝下晒, 把干草青草的味道全部蒸发出来, 使空气中充满氤氲之气,馨香可人。
其中稍有粪味但比例不大, 可以忽略不计。天气好的直接后果是让谢九在公路上遇
到了新乡长。谢九过公路是去探望懒老头。新乡长则是被太阳晒得不安份, 心中想
念于老师,在口袋里放了一朵黄色茶花去看她。新乡长年轻, 有时间从从容容地玩
爱情游戏, 其实于老师是不在乎游戏的, 于老师说过I love you 就要脱衣服。新
乡长实则上是自个玩游戏,但他不在乎。谢九和新乡长在公路上碰了个对面, 新乡
长叫住谢九:
“喂, 你干什么去呢?没事的话, 陪我到小学校去。”
谢九说他去看懒老头,他不愿意看见学校的于老师。新乡长恍然大悟地笑出来
,说:”我倒忘了一件事。今年你家要交五百斤棉花啊。不交要罚款的。”谢九说那
是前任乡长刁难我的。你可不能当真。新乡长说:“什么刁难?这是政策, 政策是
有延续性的。”我们的谢九有些流氓无产阶级的脾气, 也不是个正路上的英雄,他
决不轻易放弃自己, 并自作主张地赋予自己拒绝和反抗的权力。这时候他就脸色一
冷, 拳头在口袋里一紧, 说道: “不种。”
新乡长看看四下无人, 害怕挨打。他的手在口袋里捏出一把冷汗, 冷汗沾着茶
花的残骸, 滑腻腻地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以至于他对于老师生出一丝哀怨:要不
是她, 何至于沾上一手碎花。他心情沮丧, 对谢九说: “好吧, 那你就不种吧。等
会我也去看看懒老头。人家都说他快死了。现在我到小学校去看于老师。”他走了
几步,忽然心情阴转多云, 大声回头宣告: “谢九, 告诉你。政策是延续性的, 于
老师也是有延续性的……你敢说什么?”
谢九虽然决不轻易放弃自己, 有拒绝和反抗的勇气,却不太习惯新乡长的坦率。
他怪叫一声落荒而逃了。这也是导致他最终皈依基督教的性格上的原因。姑妈说:
“我们谢九要信教的, 逃不脱的。”姑妈何等老奸巨滑?她一场大闹把老情人的乌
纱帽闹落地,她眼中的谢九不过是只兔子,她悠悠哉哉,只等兔子自动地撞死在空
心树干上。
谢九狂奔一阵, 速度渐渐减慢,变成慢跑。他平时只吃饭不干活身体很棒, 维
持这种慢跑的速度毫不费力气。在跑动的过程中, 他产生了悲观情绪。他想, 他那
点比不上这两个乡长?旧的太老, 新的像根芦柴棒。但他们都能延续于老师, 于老
师象征着权力, 是一只胜利的符号。但这只胜利符号却对谢九不屑一顾。不屑一顾
也就罢了, 毕竟她是个破货。她却糟贱他谢九, 骂他是个强奸犯。谢九不能跟她详
细述说女老师企图强奸他的过程, 如果是这样的话, 于老师会笑得闷死过去, 谢九
的形象更加丑陋不堪, 相比之下还是当强奸犯好一些。
谢九来到懒老头家里时, 意外地看见懒老头一张冷面孔。懒老头的面孔非但冷
,简直有些不耐烦。懒老头不想听任何人说话,他在沉思。下了好多天雨,从出太阳
的那天起他就预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往常他一看见出太阳, 浑身的毛孔会像海里的
珊瑚虫一样张扬开来。那天出太阳的时候,他浑身的毛孔却恶狠狠地闭上来, 像盖
棺材盖子那样, 轰然一声关紧。他浑身一痛, 知道要死了。于是他就不吃不喝, 严
肃地思索他单调而充满激情的一生。他躺倒在床上,紧闭的眼皮上色彩斑斓, 时红,
时黄,时黑。红的表示他心情激动, 黄的表示他回忆往事时心情十分温柔, 黑的表
示冲天的怨恨。最后,他的眼皮呈现青白色, 青白色表示什么呢?此刻心中空空什
么都不想了。后来,懒老头眼皮的颜色转为正常的黄白色, 表示他已大彻大悟。他
问谢九: “你是谁呢?”谢九回答: “谢九?”“谢九是谁呢?”“谢九是我。”
“我是谁?”谢九毛骨悚然。懒老头又说: “你要学好!”谢九已经逃到了屋外。
懒老头神志不清了, 不能指望他给谢九指出一条光明大道,甚至谈谈国家大事磨磨
嘴皮子也不太可能了。在家门口, 姑妈问谢九: “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谢九一
本正经地说: “我去看看懒老头, 问问他能不能自个把苍蝇处理掉。天气暖和了,
他家的苍蝇多得能把活人吃掉。如果他能自个把苍蝇除理掉,我劝你不妨考虑考虑
这件婚事。”姑妈把脸朝领口处一埋, 不好意思再吭声。谢九满腹悲哀无处诉说,
一把抓住厨房里的小竹节,唱起咏叹调: “我孤独, 我寂寞……”小竹节的眼睛的
眼睛深处波光一闪, 焕发出慈悲的母性光芒: “我知道。你先上床躺着去。我等会
就来……”
就在这天夜里, 整12点钟, 懒老头寿终正寝。时间准确无误, 因为他是在众目
睽睽之下咽气的。他预感到过不了今夜, 便给自己洗了个澡。他洗澡用的盆后来给
一个人趁乱偷走, 据说花了半个月才把盆里的污泥洗干尽。
懒老头从泥浆水里赤条条地站起来, 光洁如初生婴孩。他对自已这样子很满意,
夸奖自已说:“我尽善尽美啊!”后来,他想到另一个尽善尽美的行为,就卸下门
板坐了上去,他就这样坐在门板上让两个年青人抬着在村子里游行,一路叫道:
“我──冤──枉。”这个老头临死还把村子搅得人心惶惶。月亮升起来了, 狗吠
,孩子惶恐地哭嚎,懒老头后来就不吭气了, 两个年青人照原路把尸体抬回他屋里去
,卸去大门的屋子像他的人一样了无生气。
懒老头的临终遗言再度像“阶级斗争”一样流行开来。不少人说上了瘾, 在做
祷告时把: “我冤枉”代替“阿门”使用。据说这三个字说过一百遍之后就具有了
魔力, 一旦说出, 就浑身舒服, 如打过喷嗝一样七窍畅通。
懒老头死的那天夜里, 新乡长在懒老头家附近打麻将。同桌的“麻友”一个失
惊, 说道: “乡长, 半夜三更的谁喊冤枉?”
新乡长: “管她娘的什么人冤枉。这副牌我马上就糊了, 只等一饼。糊不到才
冤枉呢。谁给我一饼?”
上家赶忙打出一饼让新乡长糊掉。新乡长赢了以后就不想打了,他要吃夜宵,
吃完夜宵又喝了一点酒, 然后他来到懒老头的屋门口。懒老头已经喊完冤枉成了一
具尸体,躺在黑洞洞的门里。新乡长对尸体说: “冤枉?享了一辈子清福, 冤枉个
什么?”转回头对大家说:“请大家思一思、想一想, 懒老头为什么喊冤枉?我认
为, 他脑筋不正常, 要么就是临死了想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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