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样的次数多了,我舅舅觉得事情不妙,他主动找到女孩,对她说:“我,我,
讲给你听,好不好?”
女孩子娇纵地说:“你能讲些什么?你什么都不会讲。我现在不要你讲了,黄
毛会讲给我听。除了你们说的以外,黄毛还会说好多故事。”
我舅舅说:“我讲一个你没听过的。”
我舅舅在女孩的注视下,搜肠括肚地想了半天,终于什么都想不出来。他对女
孩说:“小姑娘,不,不要,不学好。”
女孩子毫无表情地看了我舅舅片刻,转身就走了。我舅舅望着她的背影,知道
这场恋爱到了终点站。他沮丧到了极点,回去关紧了房门,闷闷地哭了一场。
我外婆的学习班在盛夏的某一天傍晚结束,她心里很高兴,一边走一边和人招
呼:“结束了,结束了。”她回到家之后,发现香烟断了,她就叫我舅舅拿上烟券,
到百货商场去买。然后她在后天井里放下洗澡盆,在井里拎上水,准备先洗一个澡。
“你!”她气势汹汹地招呼儿子,“不要慌着走,先到碗橱里把早上剩的那碗
粥端来让我喝,快点快点!”
这时候正是全年最热的时候,我外婆有点不耐烦,我舅舅也有点不耐烦,大家
心里都有点毛毛燥燥的,想要一点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想要的样子。我舅舅拉开
碗橱的一刹那,家里养的那只大黑猫突然从桌子上跳到我舅舅拉碗橱的右手臂上。
我外婆一天不在家,没人给它喂食,它饿慌了,它准备武力抢夺碗橱里的食物。
“喵———”它呲出白牙狂嘶一声。
我舅舅慌忙一抡手臂,把猫甩到地上,他忘了松开攥紧碗橱的右手指,慌忙之
间,猫抛到了地上,碗橱也被他拉到了地上。
于是就发生了一件事:碗橱里掉出一本书。原来碗橱的底层隔了两层木板,其
中有一块是可以活动的。里面理所当然在藏着书。
我舅舅穿着拖鞋,走了一站多的路。他脚上出着汗,他的拖鞋老是要离开他的
脚,他的脚跟有时候碰到冰凉的砖地上,浑身一时轻快又一时紧张。他的裤腰里就
藏匿着那本书,那本要命的《无羁室宝鉴》。自从看到这本书起,他就一直处于慌
乱之中。他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本书给谁看。
要给的人太多了,我舅舅突然觉得密密麻麻的人蜂拥而来,他有点慌乱,但是
他心里又很高兴。书已经不是书了,书是一种宝贵的货物。奇货可居啊!我舅舅现
在就是这种心情。除此以外,他突然觉得自已重要起来,这使他对爱情和友谊重新
有了一些想法,迷迷惑惑中,他觉得生活又美丽起来。
就在我舅舅全神贯注地对付他多变的情绪时,有个人走过来把他当胸一撞,是
老姜头。他们很久没有在一起了。
“嘿,结巴。”
我舅舅大喜,连忙问老姜头最近在干什么呢。老姜头说他最近经常加班,因为
尼克松要来参观,他被市里抽出去维修线路。
“说说尼克……松吧。”我舅舅说。
老姜头把我舅舅拉到僻静处,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舅舅,尼克松的事不怎么样,
不过他有好看的东西。
我舅舅二话不说,跟着就走。他开始时心里是急慌慌地,后来就害怕起来。他
站住脚,倚着粉墙一个劲地皱眉头,他真的很怕,他的牙齿打起架来了,他的脑子
里稀里糊涂。他已经忘记那本书了。老姜头只管在前面走,顾不上回头看他一眼。
我舅舅跟着老姜头七拐八拐地到一条小巷子里,巷子里像是都住着体面人家,
家家都关着门,外面也没有人乘凉,安静的,竟在盛夏中透出凉气来。我舅舅流着
汗打了一个哆嗦,隐隐地有些生病的感觉。
老姜头把我舅舅带到一根电线杆下,从电工包里拿出一副铁脚板,叫我舅舅穿
到脚上去。
我舅舅说:“我,上上……去干什么?”
老姜头说:“你看到没有?杆子上的那盏灯快要断气了,那是我搞成这样的。
你假装上去修修。我修了好几天了,每次都把它修成半死不活的样子。”
“那,那你关了总闸吧。”
“关了总闸你还看什么?”
“我不,不……”
“胆小鬼。”
我舅舅开始朗诵:“公鸡公鸡真漂亮,红红的鸡冠长尾巴。母鸡母鸡真漂亮,
肥肥的胸脯短尾巴。”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快点上去,快点下来。他的妈妈还在家里等着他,他
的妈妈刚从“地富反坏右”学习班回来,憔悴不堪,头发少了一半。她没有香烟抽,
会发脾气的。
这就爬到了电灯那里。
老姜头在下面说:“朝左,朝左。眼睛朝左边看。”
我舅舅慢慢扭过头去。高门大户里,粉墙黛瓦中,一方封闭的小天井里,一个
女人坐在木盆里洗澡。我舅舅立时全身麻木,目瞪口呆,忘了身在何处。不知道过
了多长时间,木盆里的女人在我舅舅的寂静中偏过一边的脸———一张我舅舅似乎
熟悉的脸。我舅舅想了一想,恐惧地大喊一声:“鲍阿姨!”
他记得鲍阿姨那天到他家里去的样子,她是来取缔加工厂的,但是她临走的时
候朝他看了一眼,就笑了,边笑边朝外面走。她笑什么?她把那么重的木扳挂在他
妈妈的脖子里,前面一块写着“反动工头”,后面一块写着:“无羁室宝鉴”。她
带着群众喊口号的时候,总是全身一阵抽搐,然后猛地伸长了身体,一只手高高举
起,双脚随之向上一踮,整个人象是凭空高大了许多。
我舅舅立刻想到他腰里那本书,他觉得腰里的这本书快要掉出来了。他惊慌地
朝下面张了一眼,他看见老姜头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神色不善,他生平第一次对人
起了防备之心。他想,也许老姜头已经知道他腰里藏着这本书,所以故意把他骗来
看鲍阿姨。他们都知道他怕鲍阿姨。
我舅舅一阵手忙脚乱,他是想下来的,但是他的双手一起碰着了电线,没能下
来。他触电了。
我外婆一向不喜欢我舅舅的朋友黄毛和老姜头,自从我舅舅死后,她对这两个
人更是恨之入骨。过了一些时候,她认为心里的恨已经减少了一点,就把老姜头叫
到家里训话。
她先问:“我儿子死前有什么话讲?”
老姜头战战兢兢地回答:“啊,啊呀!”
我外婆问:“什么?”
老姜头说:“他说,啊呀。”
2001年2 月8 日二稿,7 月11日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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