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老葛闻着被子上酸酸的味道,心里也是酸酸的。即使没有昨天夜里的事,她也
有数不清的难受事。譬如:她的小儿子放鸭子的时候溺水而死;她的大女儿经常被
夫婿莫名其妙地痛打;她的丈夫从不关心她,有一次她生病,病得快要死了,他还
在外面赌钱。她对他哭,有些撒娇地说他只喜欢儿媳妇,因为儿媳妇生病时他到诊
所去拿了药。结果,她的男人狠狠地扇了她两大巴掌,并在外面宣称她碰到鬼了,
这件事使她成了全村的一个笑柄,吓得她从此不敢对男人提任何要求。
老葛看乔麦婶直着眼睛想什么事,就对她说起了自己的事。她说她的父亲是县
城里的小学教员,母亲家里原先也是个地主,有地,后来共产了。她娘家里不合听
了媒妁之言,让她嫁给了现今这个鬼。不过话说回来,他年轻时不赌,会唱戏,一
表人才……年纪大了,喜好赌博,但对她是言听计从,体贴有加的。
老葛说了些什么,乔麦婶没有听进去。实际上,她不听也罢,因为老葛说的全
是谎话,在这个寂寞的无边无际的夜里,这个女人煞有介事地编造着谎话,沉浸在
她的乌托邦里,找到了她一生中梦寐以求的东西。
她说了很多。她从来没有撒过这么多的谎,平时,生活只允许她撒一、两句谎
话,从来没有给她撒这么多谎话的机会。所以,她说完以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以前的苦恼,包括昨天夜里的事一时退得没了影子。生活真美妙啊!生活就用这种
方式给她作了补偿。这个要饭的女人在这一刻感到无比舒畅。
乔麦婶在想什么呢?
乔麦婶在老葛说话的时候一直心不在焉。如果把乔麦婶的想法和老葛的谎言对
照起来看,会特别有趣的。
乔麦婶不需要说谎。她是烈属,家境小康,子女个个象模象样。她有很好的名
声,她忍耐着不嫁也是为了沿续这好名声。她受人尊敬,但往事是不能被提起的,
往事太复杂了,她习惯了从不想念往事。
今天,快要到中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她碰到了一个要饭的女人,
并把她领回了家。这个要饭女人的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她给这个要饭女
人烧洗澡水、烧饭、出去、到半路上又回来、要求她唱曲……事实上,从碰到要饭
女人开始,往事就开始凸现,她就左右摇摆着,矛盾着,不知道如何处理她们之间
的关系———看起来两个人相处得自然而贴切,但她心里有数,她是有些乱了方寸,
她对老葛的态度也在暗中起起伏伏。所以,当老葛主动睡到柴房去时,她心里有点
暗暗高兴。
她一个人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月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照着几十
年不变的情景。斜斜的月光下,屋子里头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似睡未睡的,都在欲言
不言地。几十年累积的怨怼只在这时清晰而无力,却令人激动。
她想起柴房里的老葛,心里一时过意不去。披了衣服起来叫她。于是就有了老
葛唱《孟姜女哭长城》的一幕,至于老葛后来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进去,但是她
知道老葛在炫耀一些什么事。老葛的嘴巴说话时是撅着的,颇有些风姿。
乔麦婶心里是厌世的,但她从来不敢表露这一点,就像乔麦活着的时候,她人
微言轻,不敢多说话一样。乔麦一死,她作为烈属有了说话权。但是厌世的情绪,
她是不敢说的。别人都是那么活着的,她也要那么活着。若是她说了,就是侵犯了
别人。所以,对于往事,她从不去想念。
今天夜里,她突然有了想念往事的兴趣。事情不期然地到了这种境地:她敏锐
地发觉,她不愿想念的委屈的往事,不经任何加工,在老葛面前,就是一段辉煌的
历史。
她忽然打断老葛的话:“老葛,你在说啥呢?”
老葛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说:“说我那个鬼呢。我背上痒,叫他给我抓抓。他
真的给我抓了,还怕我冷,把手先在自已的头颈里捂热了,才给我抓。”
老葛说完,心虚地瞅瞅乔麦婶的脸。乔麦婶不理会她,乔麦婶急于叙说早先的
事,刚才她把所有的细节全记起来了。今夜是诡秘的,两个女人说着各自的话,真
真假假,全在云山雾罩中。
“那一年,”她说,“也是这个时候吧———再晚一点……晚不了几天。我家
乔麦走在铁路边上,一列军车远远地开过来,里面坐着一个大首长。一个坏人拿了
一包炸药放在铁轨上,要炸首长。我家乔麦冲上去,与坏人扭了起来。争来争去,
两个人滚下了路基。炸药爆炸了,首长得救了。县里开的追悼会,首长也来了。我
家乔麦定了烈士,埋在县城里的烈士陵园里。我就是烈属。”
老葛“噢”了一声,眼珠子轻轻转动了一下。她完全理解乔麦婶的心情。
“你守了这么多年的寡?”老葛把话题拉开,“你真是了不起。县上没给你弄
个干部当当?我看你一副当官的样子,今天我在田里看见你,还以为碰到了一位妇
女干部哩。”
乔麦婶说:“他的追悼会,家里就我一个人去参加了,我坐着县里的吉普车去
的,一路上只想呕吐。”
老葛的神情表示她对这件事十分感兴趣。“你看看。”她用这种口气表示羡慕。
“书记带了那么多的人来给我报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阵势,吓得不敢
哭。”
老葛说:“你看看。”她表露出更深厚的羡慕,一半是真心,一半是为客之道。
“书记那时候还年轻,穿着旧军装。妇女主任穿的也是旧军装。妇女主任对我
说,到县里去参加追悼会,那位大首长也要来。所以,你就不要披麻戴孝的。说着
话,她就叫人火速到她家里去拿了一件新衣服,套在我的破衣裳外面。那件衣裳是
好料子,式样好,颜色也好,我从出世到现在,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乔麦婶掀
起被子下床,到她的木箱子里拿出那件追悼会上穿过的衣服,这件衣服她一直舍不
得穿,她的婆婆问她要过,她没给。她的小姑子问她要过,她也没给。后来,她的
亲娘来看她,也问她要过,她哭了一场,咬紧了牙关,还是没给。这衣服仅仅穿过
一次,就再也没有在人前露过脸。多少年过去了,它也几乎被别人遗忘了。前不久,
她到箱子里去找它,突然有了穿它的欲望。穿上去,还没走出大门,又回来把它脱
下了。
她拎着衣服的领口回到床上来,把衣服平摊在她和老葛中间。这是一件深蓝色
的卡其上装,厚实沉重的布料,像一座房子那样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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