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老葛摸摸衣服,心里想:我们村里以前的妇女主任从来不和我说话,不要说送
我一件新衣裳了。死了一个男人有这么多的好处?我的男人要是现在死了,我还得
借钱给他做一口棺材。她心里话不讲,而是赞赏这件衣服:“真是一件好衣裳,城
里人到现在穿的也不过如此。”
乔麦婶说:“我穿了这件衣裳,几个人把我架到吉普车上,先开到县政府,再
开到火葬厂。在车上,人家就对我说,等一会儿首长来了,不要哭哭闹闹的。我就
没有哭……后来想想,乔麦火葬的那天,我一场也没有哭过。人到了那地步,真是
身不由己。”
老葛还是说:“你看看,这场面。”
乔麦婶说:“我家乔麦脸上化了妆,红红白白的,象要去唱戏,我都认不出他
了。首长过来和我拉了手,说了些什么话,我都吓得忘掉了。追悼会上人真多啊!
赶集似的,我只认识两、三个。我在人堆里挤都挤不动,我晕头转向,一会儿到了
东边,一会儿又到了西边。一会儿过来一个人拉拉我的手,一会儿又过来一个人拉
拉我的手……”
老葛起身,悄声说:“你看看,这排场……我上一趟厕所。”
老葛到外面上完厕所就不愿意和乔麦婶一同睡了。她在外面站了一刻,天心里
一个半圆的皎洁的月亮,它从东边升起,现在要向西边落去。老葛无所用心地看了
一会儿天空,又把脸凑到窗户边上看看里屋,只见乔麦婶已经舒舒服服地躺下睡了,
被子拉到下巴那儿。老葛想,她夸耀了那么多的往事,心中大约十分满足的。而她
老葛,也尽心尽责地捧了场子。这些事对一个要饭花子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老葛
离开窗户,就到柴房里睡去了。她心事复杂地睡不着,期望着一件事,但乔麦婶没
有再来叫她。
老葛自嘲地对自己说,你是什么人,一个叫化婆子。人家和你睡了一会,说了
那么多的话,已经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你还要什么?
翌日,天蒙胧着亮。老葛就起身了,到厨房里去烧好玉米粥,给大缸里挑满水。
乔麦婶也起来了,她一边扣着衣襟上的扣子,一边拿眼睛和老葛碰了一下。
两个人坐着吃早饭的时候,才有了真正的惜别。都不说话,乔麦婶时不时地给
老葛的碗里搛一点小菜。早饭结束,老葛洗刷锅碗,乔麦婶又去拿了一大把山芋干
用劲地塞到老葛的粮袋里。那粮袋象一头吃饱喝足的肥猪躺在地上,老葛看一眼就
觉得舒服。
乔麦婶说:“老葛,我不送你了,我还得到地里去拾掇拾掇。明年春上,你什
么地方也不要去,就到我家来。你多带一个口袋,给你的那份口粮我早早地给你留
好。”
老葛说:“好人。我明年什么地方也不去,早早地就到你家来。我在家里洗干
净,换上新衣服、新鞋子,不叫你看见我的邋遢样子。昨天我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幸亏你不嫌弃。我回去要对人宣扬,我碰见的是什么人———一个体面奶奶。我还
要把你说进曲子里唱……”
乔麦婶好奇地问:“怎么个唱法?”
老葛顺口回答:“就用‘孟姜女哭长城’的调子唱。”
乔麦婶想了一想,说:“罢了,说你丢人,还真是丢人。好好回去忙田里的活,
不要整天胡思乱想。要唱,也不要用‘孟姜女哭长城’的调子唱,哭丧调。”
老葛赶紧答应:“是,是。你教训得正确。换一个调子唱。用‘东方红’的调
子唱。”
乔麦婶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从心里还是喜欢老葛的,老葛是个明白人,不会让
人感到不高兴。
于是乔麦婶回屋里去拿出那件深蓝色的卡其上装,朝老葛身上一扔,说:“拿
去吧,我发胖了,穿不上了。”
赠衣的举动来得突然,老葛下意识地搂住了衣服,一手扛起粮袋,什么话也没
说,就走了。
一口气走出村子,老葛才放下粮袋坐下来喘息。她把这件贵重的大有来历的衣
服放到鼻前嗅嗅,一股温和的味道,没有不祥的气息。但她还是认为这件衣裳不该
拿。
为什么不该拿呢?老葛从来没有拒绝过某一样物质,她甚至偷过东西,甚至伙
着人到坟地里扒过死人的衣服。
老葛坐在那里确定了一个念头:她不喜欢这件衣裳。因为这件衣裳让她的谎话
都显得乏味了。想想看,两个女人碰到了,一个人一无所有,奉献给另一个人的只
有谎言。而另一个人却应有尽有,连丈夫的丧事都能拿出来荣耀。这是一次多么不
公平的邂逅?
要饭的女人老葛虽然经常是偏狭和脆弱的,但她还算是个想得开的女人。她沮
丧了一阵子,接受了不公平的事实,她觉得应该感激人家的种种施舍。所以,她把
自己的破旧衣服脱下来,穿上乔麦婶给的漂亮衣服,然后,再穿上自己的破衣服。
她记得乔麦婶昨天夜里说,这件衣服乔麦婶只穿过一次,是套在旧衣服的外面。而
她现在,是套在旧衣服的里面。
老葛这样穿着乔麦婶的衣服,心情又好了起来。她走着走着,觉得这次出来真
是大有收获:一粮袋的山芋干馒头片加上一件漂亮衣裳,无论如何是值得向村里人
夸耀的。
要饭女人老葛从来没有值得向人夸耀的事情———有时候有,那是撒的谎。
老葛出了乔麦婶的村子,再走过几个村落,中午,到了县城。她向人家要了一
碗剩饭,将就着吃下肚子,问了路寻到烈士陵园里,她要去看看乔麦婶的丈夫,她
在人家家里住了一夜,又吃又拿,还得了一件漂亮衣裳,无论如何要去表示一点感
激之心,说两句安慰的话,或者给人家的坟墓边上拔掉几把杂草。
午饭的时候刚过,陵园里有几个孩子追逐着玩。老葛不识字,她正想着让谁来
替她找找乔麦长眠的地方,就见一位老先生走进陵园里来找他的孙子。老葛走上前
去,客气地叫了一声老先生,她要找一位故人丈夫的坟墓,叫乔麦。但是她不识字,
不知道他的墓在什么地方。眼看着中午过了,太阳已偏西,她还要急着赶回去,真
是急死人。
老先生攥着小孙子的手,上下打量了老葛一眼,一副不愿多停留的样子。“啊!
叫什么名字啊?叫乔麦?”老先生说,“这个乔麦我认识,以前他常到县里来要饭,
我家他也常来。后来他死了,定了一个烈士的名份。人家说他是歪打正着,他以为
那包炸药是什么好东西,拚了命地去跟人家抢夺。你是他的亲戚吧?一看就知道。”
……
老葛出了陵园,从身上脱下那件衣服,放在脚底下踩了两下,朝上面吐了一口
口水。后来,她又把衣服拿起来了,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一件好衣裳,一件老葛出
世以来从没穿过的好衣裳。
太阳和月亮替换着,很快又是一年,到了春上,乔麦婶早早地准备了一些山芋
干和馒头片,放到一旁。但是老葛没有来。第二年,又到了老葛来的日子,老葛还
是没有来。老葛不来的春天是乏味而黯淡的,连带着整个一年都缺少色彩。乔麦婶
不知道老葛为什么不来,她总在暗暗地思想这个问题。
一年一年过去,乔麦婶完全不指望会听到老葛的消息了。忽一日,村里来了一
位年青人,找到乔麦婶的家。乔麦婶乍见之下,心里一惊。年青人的身上依稀看得
见老葛的影子。不知为什么,想起老葛,乔麦婶就心事浩渺起来,酸溜溜的,有些
怨艾。
这年青人自我介绍说,他是老葛的小儿子。于是乔麦婶知道老葛生了什么病死
了,临死前告诉她最喜欢的小儿子,一定要去看看乔麦婶。告诉她,这么多年来,
老葛一直想着她。
乔麦婶端坐在炕上一言不发。随着年龄的增大,如今她越来越受人敬重。她听
完年青的话,慢悠悠地说:“哦,哦。姓葛的,我记起来了。”
2003年3 月27日完成
4 月9 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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