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海小红宝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能够选择很多,却惟独不能选择母亲。 当我像一条小鱼游戈在那甜腥浑沌的子宫中时,我怎么知道我的母亲曾是上海 滩著名的小红宝呢? 母亲皮肤白净,秀眉弯弯,一双凤眼虽说不大,但把女人所有的风情都挑在了 眸间。公正地说,在我们天堂河农场,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她。外号“美女蛇” 的北京渣滓白冰冰站在母亲面前也稍显逊色。然而母亲的美艳里却透着一股子阴郁 和骚情,所以一些娘儿们把她的凤眼称作狐狸眼,我一点没意见。我以为女人大致 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因为善良而显得美丽;而另一类则是,因为美艳更添了邪恶。 这是后来我在数年的铁窗生涯中经常想到并印证的。 母亲招眼的不只是脸和屁股,还有两条长辫——油亮亮,松软软,垂在腰际, 不扎头绳,却也不散。这种发式在别处可能很多,但在当时的天堂河农场新生一连 是极为罕见的,因为新生一连是个重盐碱区,水是发黄的苦水,别说人喝了,连洗 脸都会脱皮。父亲每天都要派两辆牛车到几公里外的天堂河去拉水,分到每家也只 有一桶。为节省水,父亲就在大会上要求,男的全剃光头,女的留短发。这跟过去 北京渣滓在监狱里没两样。而对一些干部家属他就不好要求了,但通常那些娘儿们 也都留着电影上女八路式的短发,只有母亲与众不同。母亲整日让两条大辫子在肥 臀上晃来荡去,恨得刘队副刘二毛的媳妇大脚花子私下里骂,这骚货,就得让她抡 坎土曼! 作为“渣滓队”队长夫人,母亲一直在大田里干活,比北京渣滓轻松不到哪去。 而别的干部家属不是在食堂做饭,就是在托儿所带娃娃,这令母亲忿忿不平。骨子 里惧怕劳动的母亲不止一次跟父亲吵,要求调工作,可父亲说,你能跟别人比吗? 这句话相当伤人,噎得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母亲怎么能跟别的女人比呢?谁不知道她是上海滩的小红宝呢? 可正是这个小红宝,让新生一连的人安安稳稳过了一个年;又是这个小红宝, 把父亲重又推进了刘满富的统治圈。半年后,新生一连老老实实又归属民兵连了。 不可理解的是,民兵连从此却被人们顽固地称作“新生一连”或“渣滓队”,而不 叫“民兵连”了。父亲回去后,级别不变,还是副连长,还负责“渣滓队”。父亲 的“正连梦”破灭了。 这时,母亲却活跃起来。才迁回民兵连第二天,母亲就去找刘满富。原先是刘 二毛的媳妇大脚花子当植保员,那婆娘一天到晚睡不醒似的,裤裆落半截,配出的 药水不是浓,就是淡,要么把庄稼烧了,要么连虫卵也杀不死,根本没个比例。大 脚花子恰恰骂过母亲婊子,母亲一气之下把她告了。母亲说,阿拉想玩玩儿(玩玩 儿是母亲的口头禅,一个颇有寓意的口头禅,一个她半生都难以改变的口头禅)。 刘满富用他色迷迷的肿眼泡盯了母亲一阵,问,想玩玩儿?嗯?咋玩儿?母亲似乎 发现了自己的语病,说,我想干植保。刘满富不屑地说,你那点水儿,咋能干这事 儿?母亲挑起凤眼说,信不信由你。没文化的母亲后来不知是怎么说服刘满富的, 总之她干了一年,果园里的病虫害明显减少,梨树和苹果树破天荒坐了果,到秋后 党第一次有了收成,每家都分到几个苹果。而母亲趁工作之便偷回家一篮子苹果, 那年冬天,一到晚上,熄灯后就能听到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母亲的满口白牙 就在那时酸倒了。 可一年后母亲就说农药伤皮肤,要到连队机修班“玩玩儿”。 在今天看来,母亲俨然是攀登科技高峰的典型,而实际上母亲是冲着工人阶级 这个光荣称号才要求去那里的,对机务根本一窍不通,况且那里全是大老爷儿们。 但母亲智商很高,书本上的字不识几个,但搬出那些复杂的机械图表,用她细白的 手摸索几天,便无师自通了。不要半年,母亲让一台要报废的拖拉机重振雄风,杀 进地里。刘满富高兴地亲手为母亲别上了一朵大红花。为此,据说父亲与母亲还吵 了一架,父亲说,狗日的!他在你奶子上捏鼓来捏鼓去,装毬洋相!母亲说,人家 是给我戴红花!父亲还想骂什么,但这时发现草棚里立着一满桶汽油,就压了邪火, 对母亲有种敬畏,说,冬天用这个架炉子,省柴。 不久母亲找到刘满富又说了,机修这活儿油不叽叽的,我想找个干爽地方玩玩 儿。刘满富当下就说,中!想到哪玩儿就到哪玩儿! 于是母亲就来到只有一名木匠的木工班。师傅是叫“偷儿”的北京渣滓,母亲 给他当徒弟。木工班不仅要求技术,还要求有力气。但恐怕你们难以想像,我母亲 这样的娇弱女人一进木屑纷飞的木工房,就如鱼得水。没要一个月,她已能耳朵上 夹铅笔,推得刨花机哗哗转,打眼,下料,上胶,样样都不在话下。在为公家干活 儿的同时,母亲仍然不忘假公济私,她用上好的木头为家里做了两把椅子,年底还 为刘满富家做了一个长沙发,软绵绵,新崭崭的,连队很多人都不知为何物。当刘 满富得知这是旧上海资本家才有的东西时,抖抖地说:“资产阶级,要不得!”可 屁股一挨那软家伙,刘满富还是接受了。 可以肯定地说,这是母亲在天堂河农场最辉煌的时期,也是她一生中最理直气 壮的时期。据她一个上海姐妹后来对我说,那一阵地你母亲差点就要入党了,刘满 富在全心全意培养她。无论在新生一连,还是在整个农场,人们几乎淡忘了母亲就 是当年上海滩最有名的小红宝,在大伙眼里,母亲跟许多支边青年一样,比支边青 年还进步。因为刘满富对母亲的赏识,嫉恨母亲的大脚花子们也干气没门。母亲在 连队说话很有底气,如果她看不顺眼哪个女人,那女人保准三天两头坏事临头。母 亲每每说到北京渣滓时,也都是极其轻蔑的口吻:“什么货啊,一群败类人渣!” 全然忘了她向北京渣滓讨教吃花的事情。 母亲好像也淡忘了自己的从前。 可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母亲怀孕了。 这次怀孕跟怀我姐姐梅兰那时的反应大不一样。母亲整整吐了三个月,连苦胆 都吐出来了。她曾几次要去场部医院做掉,父亲都不同意。父亲说他母亲怀他时也 这样,后来就生下他这个儿子。 父亲渴望有个儿子。可母亲还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她说,小梅兰太可怜了,到 现在都不会说话,我得照顾她,再生了谁来管?母亲是极不擅长家务的。 关于我姐姐梅兰,我得啰嗦两句。就在新生一连最为缺粮的那个春天,刚一岁 的梅兰被母亲抱到地里。母亲只顾抢着锄头锄草,竟然忘了熟睡的女儿,结果梅兰 不见了。母亲惊慌极了,问东问西,都说没见这孩子。父亲派出一拨又一拨北京渣 滓找遍了胡杨林,也没找着梅兰。有人说,梅兰是被狼叼走了。因为几天前父亲捣 过一个狼窝,摔死了三只狼仔。狼是会报复的。母亲为此恨死了父亲。半年后的一 天,父亲在野狼滩发现一只母狼。凭直感,他觉得就是这只母狼吃了自己的女儿, 于是紧追不舍。难以想像,我的父亲硬是赤手空拳把母狼打死了。当满身是血的父 亲瘫坐在地时,忽然背后卷来一阵冷风,父亲一扭头,便被什么东西咬住了。 那咬住他脖子的不是狼,而是一个狼孩…… 那狼孩正是梅兰。 父亲抱着梅兰,任凭她撕咬。事后,父亲安葬了那只善良的母狼,还立了块碑, 叫“狼母之墓”。对这件事我一直表示怀疑的,因为长大了的梅兰除了比我狡猾以 外,是个十分懦弱的人。但我又 想,这种懦弱可能是被驯化的,因为我的父母不是寻常的父母。 一边要管教梅兰,一边还要忍受我带来的不适,母亲那一阵情绪坏透了。她用 绳子把梅兰的双手捆在柱子上,教她学习站立和说话。梅兰瞪着仇恨的狼眼,挣脱 绳索,常常把母亲抓得到处流血,母亲就用红柳条抽她,或者饿饭。母亲这么做痛 不欲生,但她必须这么做。她在拯救她的爱女。大约抵抗了两个月,梅兰的野劲终 于过去了,开始学着站立、说话,用手端饭。母亲就再不打她了,当作心肝宝贝养。 这时母亲有气就往父亲身上撒。父亲个儿不高,却有一双巨大的铁拳,一拳下去, 能让母亲粉身碎骨。但父亲绝不动母亲一指头,除为借粮之事父亲动过手,以后他 基本上是母亲的俘虏。这位老八路其实从骨子里是惧怕上海滩的小红宝的。 母亲的嘴素来是刁的,据说她当初愿意跟年老又破腿的父亲好,就是因为父亲 在一次劳动时,悄悄塞给她两个罐头,一个是红烧武昌鱼,另一个是黄桃的。这是 母亲离开上海滩到新疆后第一次见到这些好东西,她捧着罐头又喜又悲。在我稍大 后,记得母亲跟父亲吵架时,不止一次说:“两个罐头就把我骗到了手,我真是瞎 了眼!” 现在单就母亲的那张嘴,就很难对付。可怜父亲为了他的“儿子”,在母亲面 前忍气吞声,百般迁就。母亲夜里想吃青杏,父亲就得硬着头皮爬连队的果园,被 看园子的大黄狗咬伤了不说,刘满富还让他在支部会上作了深刻检查。母亲大冬天 要吃芹菜,父亲东打听,西打听,最后跑到十几里外的七星子镇胡倒家里,说了一 马车好话,才买了一把人家栽在盆里当风景看的老芹菜。 为了他的“儿子”,父亲还要忍受母亲的脚。 母亲的脚细长瘦削,可这是一双铁脚,一脚飞出去,映现在父亲腿杆上的决不 是紫印青痕,而是一串含苞欲放的花朵,鲜艳无比的花朵。为了回避这一场场血肉 战,每当母亲发作之时,父亲就像接到了撤退的命令,没命地向门外逃。母亲不是 省油的灯,你跑,我不会追吗?小时候在老家的青草坡上跟着她的五哥哥放羊,早 练出来的。父亲这个老破腿怎是她的对手?因而,我的父母一前一后地在连部周围 绕过几圈之后,母亲就把父亲活活地捉住。这样的比赛在那个冬天频频进行,引得 无数人观望,热闹非凡。以后只要梅家稍有动静,人们就端着饭碗往外跑。丑陋的 大脚花子们总是向着我父亲,她们有时连饭碗都丢到地上,紧跟着父亲跑,边跑边 拍巴掌助威:“梅连副!加油!加油!” 即使这么不要命地跑,母亲仍然没能把我甩出她冰冷愤怒的子宫。我就像个小 无赖缠着她不放。现在看来,母亲不想要我,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我,她一下失 去了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荣誉,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和自尊。因为我,人们再一次想 起母亲的过去…… 那是个冷雨凄凄的夜,一个妖冶的少妇,叉着白嫩的大腿,仰躺在天堂河农场 医院简陋的产房里。她猫儿似的尖叫着,叫声凄厉得撩拨人心,同她过去和男人在 一起时的那种叫声相异又相同。 也许那一刻她已联想到了他们其中的某个人。那个瘦弱的早产儿就在这时滑落 了。是个女孩儿,护士告诉少妇。少妇听了这话后提不起一点精作,又是个女的, 她本能地有些抵触女的,且别说丈夫一直盼她生个男孩儿。因此她头一歪昏昏然睡 去。可耳畔的哭声与她从前那个女儿的哭声似乎不大一样,它有种撕心扯肺的尖厉, 像北风呼啸。少妇烦躁地睁开眼来,这时就惊愕地发现,身边那颗软软的小脑袋党 垂挂着那么多那么多长长的金灿灿的黄发! 黄发?!天哪!少妇木然的大脑此时全张开了眼睛和嘴巴。她不顾一切从护士 手里抢过女婴,用手掰开紧闭的眼睛,她看到了一对白中泛着浅褐色的眼珠。少妇 就在那一瞬决定出院。 外面在下大雨,少妇围着一条红头巾在白杨林间穿越,似一团忽闪的火苗,燃 烧自己。她要赶在丈夫给她送饭前了结一件事。 此时少妇心里像塞满了铁疙瘩,堵堵的,硬硬的。在那段有限的时间里,凭着 夜幕的掩饰,她一定想了很多很多。想她出生后就不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12岁 时爱上了跟她一起在山里牧羊的五哥哥;想她狠心的养母拆散他们,将她卖到翠花 楼,14岁时接的第一个客人和此后结识的一个又一个男人;想她与一拨风尘姐妹告 别故乡万里迢迢踏上的这条不归路;想她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天堂河农场为改造从 良,绞尽脑汁,一会儿巧施美人计,一会儿女人当;作男人用,用血泪和艰辛换得 的短暂快乐…… 雨夜的一番回顾,令她辛酸和悲凉,最后她大彻大悟:无毒不丈夫,或者说舍 不得孩子套不了狼。那个未婚先孕的女北京渣滓“白骨精”就是一面镜子。这女人 因不肯说出孩子的生父是谁,几天前被推出医院,难产而死。如今她好不容易才熬 出个人样,怎能重蹈覆辙?少妇求助般地望着苍茫的天空,这时,一道闪电在她头 顶划出美丽的金色弧线,少妇似乎得到了神的旨意,于是主意拿定。可怜那熟睡的 女婴安详地靠在母亲危险的怀里,根本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天下每一个婴儿都对 母亲的怀抱充满着可怕的信赖和最无知的热爱。 在马上要做这件事时,少妇的心抖得厉害。一脸雨水的她下意识地贴了贴女婴 的小被子,雨的清新让她闻到了尿骚味中夹杂着的一股子狐臭,还有潮湿的锯末味 儿……这味儿来得太可怕了,它令她一下想起那个夏季发生在木工房里的一些胆战 心惊的事。 现在她要把这些事统统甩掉,埋葬在这里。少妇就着闪电一瞬的光亮,选好了 位置,那个被裹得紧紧的女婴,就在白杨树的注视下,被放在了草丛里。少妇咬着 牙继续赶路,头上的火苗在夜幕下忽闪。 就在这时,背后有个汉子深一脚浅一脚追了上来,截住少妇。 少妇望着她矮小的丈夫,慌乱地说,是个女的,早产,死了……说完,流下泪 来。 这时一串响雷从天边辗过,直压向汉子的头顶;伴随着雷声的,还有一串惊天 动地的婴儿啼哭! 她是在祈求老天爷的怜悯吗?还是想告诉她母亲的丈夫,她还活着?总之,那 个矮小的跛腿男人,那个嫌弃女孩的父亲,在雨夜把她抱回了家。 我的出生确实给母亲带来了麻烦,给父亲带来了屈辱。据母亲的上海姐妹说, 那些日子,新生一连就像过节一样热闹,人们有事无事,都要找点理由往我家跑, 想看个究竟。无论是白天,还是在晚上,也无论在田间地头,还是灶间床上,家家 都在谈论着我那与众不同的黄发和高鼻大眼,谈论着我过于发达的四肢,甚至我拉 的屎尿的尿都成为津津乐道的话题。总之,我是这块土地上的另类,是怪物。人们 起先怀疑我母亲抱错了孩子,父亲于是专门到医院查证,医院说,那晚上只接生了 这一个孩子,不会错。 父亲顿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继而又变成一只圆滚滚一触即爆的气球。 那阵子,最高兴的要数大脚花子们。一到连队开大会,她们就三五成群凑到一 起,在底下指指划划,神情严肃地审视着一张张男人的脸,猜测着关于我的种种可 能。有人说我像刘满富,有人说我像失踪的北京渣滓“老豌豆”,还有人说,我是 某个场领导的种…… 父亲被上海滩的小红宝戴了绿帽子。 父亲终于经不起人们的说道,有一次他揪住母亲的头发,问:“说!这卷毛儿 是和谁日鬼出来的?!” 母亲不说。 可以想见父亲秃头上少有的几根头发登时竖了起来,他一只手将我的小脚丫倒 提起,直提到靠窗的地方。我头朝下惊得哇哇大哭,满头黄发在阳光下越发地鲜亮! 父亲铁着脸,咬着牙,“咳” 了一声,本来他是想把我当作一坎土曼大粪狠狠地甩到地上,但想了想,软软 地丢到了床上。 父亲怀疑我是刘满富日鬼出来的。 刘满富人长得高大魁梧,黑脸膛,一头稀薄的黄发梳得纹丝不乱,两个肿眼泡 松松的,一笑,眼珠子就有滚出来的危险。刘连长的老婆是个瘫子,躺在床上多年 了。谁都没见过。没有老婆侍候,刘满富穿戴得照样齐整,夏季着白色粗布衬衫, 冬季穿笔挺的将军黄毛料制服,披一件军大衣,比场里的首长还威风。其实他连部 队的边儿也没沾过。 刘满富的风流是有点名气的。一些老娘儿们私下里议论,肿眼泡的男人厉害, 要不他婆娘怎么又瘫又瞎?还有人说,刘满富和连里所有漂亮女人都睡过觉。大脚 花子就骄傲地出来证实,刘满富那玩意儿跟马的玩意儿差不多大,比枣木的铁锨把 子还硬。总之,这块土地上50岁以下的女人都爱扮做贞节女,用最歹毒的语言辱骂 抨击那些勾引刘满富的女人,同时,她们每个人又都像荡妇一样,在心里渴望着刘 满富的宠爱。 挨骂最多的是外号叫“美女蛇”的北京渣滓,因为她在刘家做过一年多的保姆, 照顾刘满富的瘫老婆。其次是我母亲。 母亲坐完月子一上班,就遭到大脚花子们的围攻。有人指桑骂槐,有人向她啤 唾沫,还有人把小便撤到她带干粮的饭盒里。有一次母亲工间去小解,回来后铁锨 就不见了,原来是大脚花子拿走了她那枣木把儿的铁锨。母亲说,你是不是拿错了? 不料人家又着腰说,那枣木把儿本来就是她的,是母亲不要脸偷了她的,生下一个 野种。母亲就和大脚花子干起仗来,结果被打得鼻青脸肿不说,还撕去了一大把头 发。那一个月里,母亲一连跟别人吵架打架,被从这个排调到那个排,又从这个班 挤到另一个班。负责渣滓队的父亲让母亲去渣滓队上班,不料母亲说:“我就是死 了,也不和臭北京渣滓在一起!……” 母亲旷工在家,两个鼓胀的奶子在汗衫了晃晃荡荡,乳头紫硬,却是不出半点 奶水。我出生以来全靠面糊糊维生。每当我要凑近她的胸前,她总是紧张地抓紧自 己的衣服,眼里充满厌恶和恐惧。 她与父亲的战争仍在天天进行着。你扔枕头,我摔板凳;你举菜刀,我抢擀面 杖,伴着我死去活来的啼哭,如火如荼。最后他们把家里好摔的东西都摔完了,这 时我就像一只弹性极好的皮球,被他们不厌其烦地甩过来甩过去。母亲恨透了我, 仇恨令她眼圈发黑,乳房更加胀痛难耐。半夜里她痛得受不了了,就哭着爬到父亲 床前。父亲那时已有数月没沾过女人,父亲在此之前甚至下了决心要离开这个上海 婊子的,但当那两团热乎乎的东西软软地耷拉到他脸上时,这位老跛子就又身不由 己了,他像婴儿一样张开焦渴的嘴,一下就死死吸住了…… 母亲就在那天夜里下了奶。 据说此时刘满富那又瞎又瘫的老婆也生下一个女儿,叫二满。 刘满富的老婆从前是天堂河一带最有名的骆驼王的长女,那时刘满富不过是个 骆驼客,穷得叮当响。后来把人家姑娘勾上了,骆驼工看到小伙子聪明能干,就招 了上门女婿。后来,刘满富不堪忍受寄人篱下的日子,带着老婆和牛羊跑了出来。 路上,遭遇冰雹,老婆瘫了;不久,遭遇沙暴,老婆又瞎了。这都是别人传的,说 刘满富“克妻”。 二满的诞生同我一样引起人们关注,一个瘫婆娘怎么就把孩子生下了?还说是 她家当保姆的北京渣滓“美女蛇”接的生。 奇了。 二满需要奶妈,刘满富找到我父亲说:“老梅,把你老婆借几天吧。”父亲瞪 了他一眼,放了个响屁走了。回去后,我的父母又干了一仗。母亲说:“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