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铅字中寻找自我
终于找到了。哈,两年前我还这么酸?我捧着这本叫做《死灰》的文集回到卧
室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苍蝇不在吊灯上了。苍蝇哪去了?
“老公,这是什么?”老婆囱子很感兴趣。“都你写的吗?”\
“挺久以前的了。”难得她也会对我的作品感兴趣。“有诗歌、散文、随笔…
…”我合上《死灰》,给她看自己精心设计的封面。说是精心设计,其实不过是封
面正中央素描的篝火和几个大号的美工字。
“死灰?死灰是什么意思?”她好奇地探过头来。
“死灰就是……”我忽然想起些什么,心像掉向了深渊,猛地一沉。“死灰就
是完全燃烧之后的灰烬。完全燃烧懂吗?学过化学吧?或者叫充分燃烧。”敷芩比
教会小孩子读书认字容易得多。再说,我也没有骗她什么。我解释得不对吗?难道
要我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地告诉她,《死灰》是我和高小霓经历了将近四年的热恋终
于分手后的“为了忘却的纪念”?高小霓,高小霓!这个名字又一次刺痛了我啊?
“那为什么要用死灰做名字呢?”老婆摆出“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让我
觉得她多少有点故作天真。
“瞎起的。我该吃药了吧?吃药还得自己想着。唉,没人惦记啊——”我拖了
个长声,“可怜!”
“药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喏,这不在床头柜上呢嘛。我本打算睡觉前给你吃的,
医生说那药有助于睡眠。”
“要不吃了药一会就早点睡吧,你昨天晚上都没睡好。”老婆把水和药放到一
边,去了厨房。
3
我半倚着床头,捧着《死灰》。那个篝火——如果非要叫做篝火的话,可以说
画得很不形像,根本看不出是燃烧的火焰,只是一堆干柴冒着绝望的白烟。其实这
正是我希望达到的效果。“死灰”那两个大字右下角,有一行很小的不易察觉的楷
体字,“名为死灰,实盼其复燃。”刚才我老婆肯定还没来得及看见。呵,其实就
是给她看见也没什么。她懂什么?她懂什么?她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吗?她经历过
这样难忘的浪漫恋情吗?我不敢再翻开《死灰》。这不是潘多拉那个万能的宝盒,
这里面没有你想要的一切。这是长在身体以外一个伤疤,想一想便是彻骨的疼痛;
这是一个坟墓,暗夜里孤独阴冷的坟墓;这是一面镜子,直视就会被刺痛双眼的镜
子。高小霓赤身裸体,就在坟墓中端坐,在镜子中冲着我微笑,抚弄着自己的身体。
这么近这么清晰。她的脸宁静苍白,她的微笑安详亲切,她的披肩长发月光一样温
柔美丽,她的皮肤月色一样光洁润白。她望着我,女神般高傲纯洁,处子般娇羞矜
持,一如当年我和她的初夜。我不敢看她,不敢看她望我的眼睛,又躲不开她望我
的目光。我知道这是她在无声地问我:“你,爱我吗?你,还爱我吗?”
……
“老公,药喝了没?一会水都凉啦!”
“老公,我给你洗几个水果吧。你吃苹果还是橘子?”
“老公,烟灰别弄到床上!”
这娘们又在罗嗦。假如,假如我和高小霓没有分手,假如,假如现在高小霓是
我的老婆……
苍蝇终于又出现了。它用骄傲的嗡嗡的歌声向我宣告,它,真实坚强并且是快
乐地存在着。它的快乐与我没有头绪乱七八糟的生活格格不入。循着声音,我满世
界地寻找它的身影。这可憎的小东西很狡猾,飞行速度很快,线路也很不固定。我
的左耳朵刚汇报说它在卧室的墙上时我的右耳朵又说它在窗帘上。而我的眼睛完全
丧失了跟踪的能力。它就这么肆无忌惮,歌声越发高亢并且得意洋洋。它自由,它
不受约束。它是在幸灾乐祸。它是在嘲笑。它在向我炫耀。它甚至是在向我挑战!
它是现在这个卧室的真正主人——或者说今晚这部戏的主角,不管你喜欢不喜欢,
它就这么不厌其烦地嗡嗡着。你必须是它的听众和观众,你必须忍受它的为所欲为。
他妈妈的——不,它妈妈的,就这么个讨厌的东西我还曾经赞美过它?
发现它了!我以静制动,屏息装死。几分钟过后,终于看到它落了下来。想必
是飞了这么久,表演得有些疲倦了吧。我操,它也忒胆大了点,爬了几下竟然就停
在了我眼前的水杯边缘!
“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冷酷无情。”咱也是认真学习过雷锋的人,所
以不会给它向我认错的机会,我手起书落。
“怎么了?”听到水杯掉到地板上的声音,老婆跑进了卧室。
“没什么。一只苍蝇。该死的苍蝇。死了。”死苍蝇就粘在我的文集《死灰》
的“死”字上。一滴血都没有,从它干瘪的死尸看得出它临死前还是空腹的,呵,
只能做个饿死鬼了。它是“比鹰还勇敢的”那只苍蝇的兄弟姐妹,是我诗中像征着
不屈和顽强的生命力的代表。这样勇敢的生物也不过就这么个下场,可怜兮兮地。
不为人知地生,也不为人知地死。
我和苍蝇的战争以我大获全胜而告终。可我忽然间没有一点得胜的喜悦,反而
有点莫明的悲哀。难道是惺惺相惜?自古英雄都寂寞。毛泽东离不开蒋介石,必须
得有一个实力相当的对手的存在,才有乐趣,才有活着的意义。俩人别着劲针锋相
对地争斗了那么久,到最后,终于先后死去,相隔不过几月。想来也是没有了对手,
活着实在无趣。
——我怀疑自己真是有点神经质。从一只苍蝇怎么想毛泽东蒋介石那去了!我
不过一平民老百姓,和人家伟人比什么哪?苍蝇不过一到处传播疾病的昆虫,和我
比什么哪?这都哪和哪啊!
“记住,以后千万不能杀生。杀生造孽呦!万物皆是生灵,世间万物都是有生
命的啊。过生日的时候,最好买些鸟啊,鸽子啊这些活物放生。对你有好处。”那
个得道高僧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我从不迷信,我不怕来世的报应。来世我是人是狗
是男是女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报应又能怎么样?我不怕,真的没有怕。可我总觉
得有个声音问自己:“你就这么轻易地扼杀了一个生命吗?你就这么残忍地剥夺了
本该与你井水不犯河水的一只苍蝇的活着的权利吗?”
——我又想起了噩梦里那个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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