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2)
我的QQ上只有他一个好友。我的信箱全是他给我的动画和诗句。我的文章,每
一节有灵性的句子,都是写给他的。
那段日子,网络充斥着我整个生活。而田匹皮,就是网络的全部。
一些有关绿子的细节描述还挺合我的口味。邻近的一所房子发生火灾,浓烟滚
滚,腾空而起,空气中飘着焦糊味儿。就在大家心慌意乱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个绿
子小丫头,在阳台上不管左邻右舍的白眼,与男伴饮酒唱歌,不亦乐乎。在把所有
会唱的歌全唱过一遍之后,竟然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本想给你做
顿饭,可惜我没有锅。本想给你织围巾,可惜我没有线。本想给你写首诗,可惜我
没有笔。还一本正经地声称,题目就叫作——什么也没有。
简直滑稽可爱得一塌糊涂。
还有她那些无处不在信手拈来的稀奇古怪的念头(除掉色情的成份不算)。比
如幻想在海盗船上遇难。比如兴之所致把长发剪成短短的男孩头,就戴上太阳镜充
当保护层。比如说她想像中理想的男朋友就是能容忍她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她
说她想吃酥饼,男友就气喘吁吁地跑去买来,然后她说她又懒得吃那玩艺了,呼地
一声从窗口扔出去,对方就说,啊,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了,
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吧。
喜欢她那种无所顾忌率真任性的个性,如果是我,如果是我和匹皮在一起,我
会不会把我同样可爱的个性一一展示给他看?
捉迷藏是我和田匹皮常玩起的游戏。
其实最初是无意的。有一次,我去海边玩,天一样蓝的海,海一样蓝的天,让
我陶醉得忘乎所以,而随意闲逛时竟然发现路边的网吧每小时仅一元钱,是我常玩
的价钱的一半,更让我喜出望外。于是我晃进去用一个新名字发了一篇得意洋洋的
文章。等我晚上回家后再到上面一看,天,我真是惊讶得嘴都闭不拢了,田匹皮竟
一下子看出那篇文章是我写的。
我问他,他只轻描淡写地说:呵呵,我了解你。
以后,无论我怎样变换名字或是风格,他都能在第一时间内准确无误地找出我。
屡试不爽。
我最佩服他的就是,他总能分辨出我的话,哪句是真心的,哪句是赌气,哪句
是敷衍,哪句是矫情。
他比我自己更了解我。对这点,我有时很欣慰,有时又觉得莫名的恐怖。
在网上,有人扮酷,有人玩个性,有人似乎很有深度。而更多的人,真真假假
地扮演着温情多情痴情乃至滥情的角色。当我冷眼旁观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是
在观看一幕闹剧。当我参与其中的时候,我试图说服自己,我不过是加入了一场游
戏。
而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平常的女子,世人皆醉,我无法独醒。
我只大致看懂了,主人公渡边有个女友,叫直子。本来她是渡边的好朋友木月
的女朋友。可是木月死了。后来,直子也死了,渡边也有了新的女朋友,叫绿子。
但是,绿子并不是直子死后才接的班。
好像是,木月死了,天人两隔,所以直子接受了渡边。而出于种种似是而非的
原因,渡边和直子在异地生活,并且在一起时,直子拒绝有过于亲密的接触,而这
种绝对亲密的接触,在主人公看来,是天经地义并与感情的亲近密不可分的。
距离真的就那么可怕吗?若我来到匹皮身边,他会忘记那个给他起了名字的女
孩子,转而接受我吗?怎么还说,两情若是久长时,不在朝朝暮暮?又说海内存知
已,天涯若比邻?
这个问题,我们也无数次地争论过。
我的原则是:不要把网络和现实混为一谈。
他说,不是混,是融。
他说:对于网上的朋友,同样需要真诚,不该有太多的秘密。
我说:就为了真诚,所以我要说的,就是真话。要么,就不说。
为此,我们争论过无数次,可谁也不能说服对方。
可是,我真的不敢奢望把网络中的这份美好的情愫复制到生活中来。同样地,
我是多么不情愿失去这么谈得来的朋友。
凭借着文字和符号,我们表现得相当出色,而且特别。可是,焉知不是网络的
虚幻决定了网络的迷人?掀开它神秘的盖头来,让我看看你的眉,你的眼,和身边
的阿猫阿狗有多大的不同?
因为距离,所以美丽。
因为陌生,所以可以信赖。
如果我就在你身边,触手可及,你会发现我也会饿也会渴天热时我一样会出汗,
发脾气时可能毫不淑女地乱丢东西,有时言语无味有时傻傻发呆有时喜怒无常,你
是不是还能发自内心地说:你的清纯,涤去我在世俗中奔波的卜卜风尘?
如果你来到我身边,近得能听到我的心跳,知道我的好朋友是小楠,我的宠物
叫臭臭,我一直暗暗关注的是阿雷,我对思思其实有点妒忌,我还敢把我的心事毫
无保留地说给你听么?
当我把这类文字发上去的时候,他不置可否。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他逐渐接受了我的观点。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反而有一
种隐约的失落。我想我已不再能简单地满足于他在网上热情的表白了。我需要一种
实实在在的证明,让我知道,他是存在的,他是可感知的,他是,可依托的。如果
他不再只是说:哪天,我去看你吧,好吗?而是果断地说:现在,我在某处等你,
你过来。我想,我会听他的。
可是没有。
并且,我渐渐不安地发现,有什么,在慢慢改变。
不是他的情话,那是依然含蓄而热烈的。不是他的文笔,那是依然清新迷人的。
在论坛,开始有他和别的女孩的传言。
其实除了他,我和别人几乎没有接触。不过,女孩的心思天生是细致敏感的。
在聊天室断断续续的玩笑,在论坛隐隐约约的暗示中感觉,他和别的女孩,很多女
孩,在玩一种游戏。而且,对像不止一个。
我不问,他从不解释。
可是我到底不是超脱无我的人。当我小心翼翼地谈及此事时,他只是哈哈一笑,
说:那是开玩笑的呀。或是,那是我故意气你的。或是,你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
更多的时候,是他怪我狠心,不相信他的真诚。他说,给我机会,我要让你看
看我的眼睛,让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我一贯的所谓风度害惨了我。我有话说不出。
我想,那就让时间来给一切一个答案吧。
可是时间并没有帮到我。当一个四川的女孩为他远离故土,又带着满身的伤痛
被放逐,她的朋友在论坛一字一泪发帖指责他的时候;当越来越多的几乎全国各地
的女孩子在聊天室喊他“亲爱的”或者干脆喊他“老公”的时候;当我得知我最要
好的,一向矜持羞涩的朋友居然要我陪她打胎,而孩子居然就是他的时候,他的火
热或柔情的话语,他的直接或含蓄的表白,他的脉脉的等待和沉默,都显得那样苍
白无力。
是你,无心抵挡远远近近的诱惑。而我,无力反抗欲加之罪。
耐人寻味的是文章的结尾。
直子死了。
我给绿子打去电话,告诉她: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跟她说话,两人一切从头开始。
绿子在电话那头久久默然不语,如同全世界所有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一般
的沉默在持续。这时间里,我一直合起双眼,把额头顶在电话亭玻璃上。良久,绿
子用沉静的声音开口道:“你现在哪里?”
我现在哪里?
我拿着听筒扬起脸,飞快地环视电话亭四周。我现在哪里?我不知道这里是哪
里,全然摸不着头脑。这里究竟是哪里?目力所及,无不是不知走去哪里的无数男
男女女。我是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的正中央,不断地呼唤着绿子。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做什么?我想得到什么?我能得到什么?无数问号夹
杂着他曾经的誓言和表白,我曾经的纯真和虔诚,弥满我的脑子,在其中不停地翻
腾滚动,闪烁跳跃。并在此过程中不断地扩充膨大和复制,拼命要挤出我的脑容量
之外。而我束手无策又无法听其自然,我只能停止思想停止呼吸停止代谢,让我的
身体回归母体,让我的头脑变成空白。我想离开网络,可网络却像深深植入泥土中
的树根,纵横交错,盘枝错节,仿佛我自身的血管和神经一样不可分割。我要么选
择接受,要么选择死亡。面对选择,其实无从选择。
而挪威的森林,那支从未认真听过的曲子,就在四面八方,从灵魂深处,幽幽
地弥漫开来,作为一种背景音乐,无迹可寻,然而无处不在。
所谓伊人2001/2/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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