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指书遗言 这是一个诡异之极的故事,故事开始,要从祖父去世说起。 祖父去世时,是九十七岁高龄。由于自幼习武,老人的身体一直非常结实,如 果不是患了急性脑血栓,我们都相信他绝对可以活过一百岁。祖父去世前最后一次 清醒的时候,对我讲了一句话,也是他一生最后一句话。当时高阳、马老奶奶都在 场,除此以外,祖父的老部下公安部刑侦稽查处张处长以及年轻警员赵颖也在。所 以,祖父的遗言我应该没有听错,但是,我们竟没有一个人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祖父最后留下的,是“壳子”这两个字。 当时老人在病床上已经整整昏迷了三天,醒来之后,抬眼看了看我们几人,最 后将目光停在我脸上,然后紧紧握住我的手,试图对我说些什么,过了良久,他却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祖父又喘息良久,才费力说出两个字,但发音非常不清楚,我 听到的,是“壳子”这两个字。我们都急切等待祖父继续说下去,因为凭这两个字 的发音,我们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告诉我们什么,而且我们更清楚,这很可能是老 人最后的遗言。 祖父又努力了很久,但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这时老人眼里已经升起一股焦急 和怒意。经过这一阵努力,祖父已是异常疲倦,他慢慢靠在枕上,闭了闭眼睛。过 了一会儿,我注意到祖父的左手离开了我,开始在被上似乎无意识地划着,划了一 会儿,旁边赵颖忽然小声叫道:“肖老在写字!” 我低头留意祖父的左手,果然,老人确是在写着什么。我猛然想起,祖父患的 是急性脑血栓引起半身瘫痪,这时老人全身只有左手可以动。因为是左手,所以笔 画极为模糊,只见祖父一遍一遍写着。看了一会儿,我逐渐能够认出老人写的是两 个字,第一个是上下结构,最上面是一撇一捺,应该是个人字;而第二个字笔画很 少,但无论怎样努力,我还是看不出究竟是哪两个字。正在我竭力辨认的时候,一 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老人。医生紧急处理后,祖父异常疲倦,昏昏睡去。我们焦急 地守在旁边,一直盼望祖父能够再次醒来,把话讲完,但他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 过来。 处理丧事这段时间,我一直被祖父这个奇怪的遗言困扰。其间我也分别与高阳 和马老奶奶通过电话,高阳是马老奶奶外孙,也是我的发小儿,与我算是三代世交, 渊源颇深。电话中我向两人询问当时情况,和我一样,他们听到的也是“壳子”这 两个字,而祖父手指书写的文字,两人甚至还没我看得清楚。 葬礼之后,我联系到张处长,通知老人生前曾经交代,要把所有藏书和刑侦资 料移交公安部。张处长在电话中对我表示慰问,并答应尽快安排赵颖协助我的清理 工作。最后我也和张处长谈起那天事情,得到的答案是一致的。看来我没有听错, 祖父最后留下的确是“壳子”这两个字。 当天下午,赵颖来到祖父老宅。赵颖是祖父关门弟子,两年前从警校毕业,工 作伊始就被派来协助祖父整理一生的案例和刑侦资料。我祖父肖剑南,是中国著名 的刑侦专家,退休后除兼任公安部刑侦顾问,还应公安部邀请,根据自己一生的刑 侦经历和资料撰写了一本案例分析教程——《中国刑侦案例及侦破方法分析》。这 本书受到公安部极大关注和支持,所以祖父去世前这两年,每周有几个半天时间, 赵颖会到家里来协助祖父工作。 整理遗物前,我和赵颖谈起那天的事情。我把这些天的想法告诉了她,赵颖听 罢,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肯定地对我说:“我们都听错了,肖老临终讲的,不 是‘壳子’,而是‘盒子’。” “什么?”我猛地一愣,但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果真是不点不透,赵颖一句 话使我这些天的苦思豁然得解,只是先前一直没有转过这道弯来。“壳子”这两个 字绝对不可解,非要给一个解释,只能勉强说祖父在某件物体的“外壳”上,留下 了什么东西或线索给我。不过这样解释实在牵强,因为“壳子”这个词现代口语已 很少用,而且本身无法表达任何确切意思。如果一定要使用,也只能和其他名词连 在一起,如某某东西的“壳子”,即便这样讲,说成某某东西的“外壳”要远比某 某的“壳子”顺嘴得多。因而祖父最后说的两个字,绝不可能是“壳子”。 既然不是“壳子”,就很可能是与“壳子”发音近似的另外两个字。祖父在最 后时刻已部分丧失语言能力,发音不清。除此以外,祖父最后又用手指在被单上写 了两个字,其中第一个字上下结构,人字头,第二个字是较少的笔画,这些是我当 时就已经看到的。想到上面两点,再加上赵颖的话反复一印证,果然不错,赵颖的 解释绝对合理。 困扰数天的问题迎刃而解,我心头一阵轻松,但只一瞬间,更强的好奇心又被 勾起来,马上想到:既是“盒子”,那么在这个所谓的“盒子”中,祖父究竟给我 留下了什么?对于祖父这样一生从事如此传奇职业的老人,到死还念念不忘的,究 竟会是什么事情?赵颖似乎看出我的迷惑,拍了拍我的手说道:“不用担心,肖老 所说的‘盒子’,说不定就在这栋老宅之中。” 之后整整三天,我和赵颖一直埋头清理祖父的遗物。清理和分类工作极为繁琐, 除日用品外,老人留下了上千本图书,其中大多数是世界各国的刑侦专著,许多是 原文版。另外还有全世界著名侦探小说集,包括英文原版福尔摩斯探案集,还有阿 加莎和爱伦? 坡的作品。而祖父的手写资料就更难整理,因为老人的习惯还是用毛 笔,草书,十个字里我们认不出一半,而且数量极多。 直到第三天下午,我们才把所有物品初步分类放好,全部书籍、资料以及手写 笔记堆满了一楼客厅。但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的东西。在整理过程中,我们仔细留意 了祖父每一件遗物,更为在意的,是所有与“盒子”有关的物品。所有能称为“盒 子”的东西——包括各种纸盒、木盒、塑料盒和铁盒,大大小小一共三十五个, 我们都进行了仔细检查,但出乎意料,并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我们甚至将 所有盒子拆开,但既没有夹层,也没有机关,当然,也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提示或 线索。 三天的劳累一无所获,我不由得感到有些失望。在我的意愿中,祖父一定留下 了什么给我,但事实却是什么也没发现。也许我们的搜索还不够细致?我们想到这 里,稍事休息就开始了又一次对整栋房子的“清剿”。这次几乎一尺一寸将整栋房 子翻了一遍。我们敲打了所有墙壁、地板,检查了全部家具以及房屋顶棚,没有找 到任何夹层、暗门或是机关。但值得兴奋的是,在阁楼壁橱最底层,发现了一个硕 大无比的檀木箱。因为尺寸和壁橱底层几乎一样大小,而且箱子颜色和壁橱木色一 致,所以前几天的整理中谁都没有注意。两人兴奋了一阵儿,将木箱拖出,没想到 如此巨大的木箱拖出之时竟毫不费力,原来底面装有一块带有滑轨的拖板。 这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普通的黑色木箱,70年代人家里大都有过。惟一不同的, 眼前这一个要比我们见过的大许多,,宽度和长度大概有一米,高度约为七十厘米。 木箱顶盖和箱体是用精美的纯铜合页连接。由于年代久远,铜合页的色泽已变得很 暗,箱盖上了一把铜锁,颜色也已变得异常暗淡。我试着抬了抬,木箱异常沉重, 不知道里面究竟放了什么。难道祖父临终所指的“盒子”,就在这个巨大的木箱之 中? 我将想法告诉赵颖,她也点头表示同意,补充道:“除了那个‘盒子’,木箱 中很可能还有其他非常重要的东西。”听了赵颖这话,我兴奋异常,伸手去掀箱盖, 这才想起上面的铜锁。伸手拽了拽,从外形看,这把锁很像几十年前流行的绍锁。 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稍有差异,眼前这一把要远比我们常见的精细,接合部异常紧 密。 赵颖也留意到了这把铜锁,她用手将铜锁轻轻翻起,仔细观察起来。我伸手在 壁橱中摸了摸,没有发现钥匙,起身到祖父书房翻找,但翻遍所有抽屉,还是没有。 这时我想起,在我们整整三天的整理过程中,并没有在屋中见过任何一把钥匙,而 这个木箱也是屋中惟一上锁的东西。想到这一点,我微微有些诧异,但没有多想, 又到其他房间找寻,还是没有发现任何钥匙。我不由得满腹狐疑,暗叫怪异。 我心中焦急,恨不得马上把木箱劈开。看了看赵颖,她正陷入沉思,我提议道 :“找不到钥匙,看来只能撬开!”说完我起身去找工具箱。赵颖回过神儿来,伸 手拦住了我,说道:“对不起,我刚才在想这把锁是什么结构,不用撬开,你去找 些铁丝,我应该有办法。”赵颖的话使我一愣,但没有细问,我下到储藏室找来工 具箱。赵颖取出两截铁丝,用手试了试硬度,然后用铁丝拨弄起铜锁。看着赵颖熟 练的动作,我惊奇地发现,她竟然会不用钥匙开锁。赵颖看到我一脸愕然,笑了笑, 道:“不用奇怪,这门技术还是你祖父传给我的,难道你不知道?”我一愣,随即 忽然想起,不错,祖父确有这门绝技。 那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1974年,那一年我四岁。当时母亲还在世,祖父 从下放的农村来看我们,我把家里存放钱物的抽屉钥匙扔到下水道了。因为这事, 挨了母亲一顿狠揍。当时祖父就是用一截铁丝,不到半分钟就打开了抽屉的锁。等 我被母亲打过的屁股不疼了,就天天缠着祖父教我这门绝技,而祖父每一次都是微 笑不答,没过几天,他就又回农村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忘记了这件事情, 祖父也自此没有再提过。今天赵颖一提醒,现在猛然回忆起来,我突然明白难怪祖 父整栋房子没有一把钥匙。也怪我粗心,这些年竟从没发现。不过有一点我搞不明 白,这门绝技赵颖是从祖父处学来,而祖父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莫非真是“欲做捕 快先学贼”么? 我将疑问讲给赵颖,赵颖笑了笑,道:“我是你祖父第二个学生,也是最后一 个,算是关门弟子了。其实我也只学了一些皮毛,算不得正式弟子。这门绝技心术 不正绝不能学,你祖父一生算上我也只收过一个半徒弟,我算半个。他这门绝技, 当年是从一个江洋大盗手中学来的。”没想到果真如此。只听赵颖继续道:“至于 肖老当年如何习得这门绝技,他也没对我多讲,我只知道那是在二十年代你祖父在 沈阳做刑警的时候,从一个盗窃高手手中学到的。”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其实祖父一生对我来讲也是颇为神秘。由于祖母和父亲都 在我出生前就过世,而且从我记事起祖父就一直在南方下放,所以祖父的生平,我 知之甚少。印象中,祖父是一个高大、威严的老人,虽待人和善,但绝对不苟言笑, 他极少对人提及自己的事情。我只知道祖父是1902年出生,十九岁进入奉天警备厅 供事,后曾分别留学日本东京警事学院以及英国苏格兰场,九一八事变后移居北平 赋闲在家,解放后就一直在公安部供职,后来虽被错划成右派,长期在南方农村下 放,但关系也一直放在公安部。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一无所知。即便是这些我知道 的,也是零零星星从祖父朋友同事那里听来的。因而祖父的一生,对我来讲就像一 个巨大的谜,他一生的生活细节,对我来讲几乎是一片空白。 在我低头沉思时,赵颖一直在专心对付那把铜锁。半小时后,她已经额头冒汗。 我倒了一杯水,强迫她休息一会儿。休息的时候,赵颖向我讲述了一些开锁技巧的 基本理论。 原来开锁理论并不难懂,技术也不复杂,最基本的两项技巧是对丝和旋转,绝 大部分锁具在结构上大同小异,真正复杂精巧的并不多见。锁芯里的锁柱是开锁的 关键,开锁的人只要先对锁芯加上旋转力量,再用工具依次推动每一个锁柱,分别 找到它们的接合点,在所有锁柱脱离分合一瞬间加大旋转力量,锁就会打开。道理 简单,难在一般锁具少则七八根锁柱,多则十几根几十根,另外还有两三个锁芯套 在一起,开的时候好比用两手同时抓住满地乱窜的数只小鸡,功夫不到自会手忙脚 乱,所以真正的开锁技巧不是教你如何开锁,而是一些练习的法门,让你在开锁时 不会手忙脚乱。 学习开锁功夫需要先修炼一些配套的基本功,就如小偷偷东西需要先练习从沸 水里用两指夹肥皂一样,从两根锁柱开始,熟练之后,再练习配套的功夫,加到三 根锁柱。练开锁技类似于围棋的段位,是从两柱开始,最高可达二十四柱,练到二 十四柱,普通锁已经没有什么打不开的了。但是据赵颖讲,她并没有得到祖父的真 传,只有八柱左右的功力。现在这把铜锁是九柱锁,所以她会比较吃力。 休息完毕,赵颖拿起工具继续开启那把铜锁。我陪在旁边,脑中开始不停地猜 想箱中到底放了什么。除了那个可能存在的“盒子”以外,又会有什么样的宝藏等 待我们去发掘?我隐隐约约觉得,在这个“巨大”的木箱之中,一定也埋藏着一个 同样“巨大”的宝藏。对于祖父这样一个历经三朝变迁,又一生从事如此传奇职业 的人,一定会留下无数秘密和故事。就在我陷入沉思的时候,只听“喀”的一声轻 响,铜锁落地,赵颖轻声唤道:“成了!” 我迫不及待将箱盖打开,只见油纸之下,竟然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箱日记, 第一摞第一本上用毛笔写着:“民国十年七月至民国十一年二月”,最后一摞第一 本上写着:“一九七二年三月至一九七三年一月”,这应该是我祖父一生的日记。 我伸手打开了第一本日记,日记是用蝇头小楷书写,字迹飘逸,扉页上写道: 民国十年七月初六,获奉天警备队录取通知,兴奋莫名,余幼时之梦想遂得实 现。自即日起余将竭尽所能,兴利于民,尽警察之本分。购日记簿若干,以志余未 来之所学所为。 肖剑南于民国十年七月初六 这一年,祖父十九岁。 日记再往下翻,就是祖父在警备厅工作的工作日记了,基本是案件侦破方面的 事情,也间或记录一些生活琐事,比如郊游以后的感想以及一些时政评论等等,这 部分用文言文写成,骈四骊六,看起来很累。祖父对我讲过,他念过私塾。 我们一本一本翻看下去,这整整一箱日记,非常详细地记录了祖父一生侦破过 的案件,许多案件的精彩程度,让人拍案叫绝,其中有一段案件我竟然在一本侦探 小说里见过,没想到故事的原型竟然是祖父。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和赵颖都深深 沉浸在这些精彩绝伦的故事中,甚至忘记了我们的初衷——寻找“盒子”。 日记看完我们才注意到两个问题:第一,在整个箱子中,并没有任何可以称之 为“盒子”的东西;第二,在祖父一生的日记中有一段是空当,整整一百零八本日 记之中,缺少了从民国二十年到民国二十三年那一段日记。这一点非常奇怪,连60 年代祖父蹲“牛棚”的日记后来都补上了,独独这段时间是空白。除此以外,这段 时间以后的日记中,很多本有明显撕去的痕迹,而且这些撕去的部分,我们翻遍整 个箱子也没有找到。难道连同那三年的日记一起被祖父烧掉了?如果是这样,这些 被烧掉的日记中记录的会是什么呢?难道这件事情,也会和祖父最后所讲的“盒子” 的秘密有关? 这一下打乱了我们所有的估计。到目前为止,我们基本已经确认:祖父的遗言 应该就是“盒子”这两个字,并且他要交代的无论是事情,还是东西,都应该和这 “盒子”有关。但是没有想到,在这个木箱之中,竟然没有任何线索。 劳累了整整三天但一无所获,我和赵颖都是失望之极。难道祖父所说的“盒子”, 根本不在这栋房子里面?又或者,从来就不存在这样一个“盒子”?而祖父所指的, 是另外一层意思?这时我们两人已是累得头昏脑涨,眼看天色将晚,我先送赵颖回 家。 路上谁也没有再谈起这个事情,分手的时候,赵颖劝我不要着急,她一定会替 我再认真琢磨琢磨,说不定就像许多祖父侦破过的案例,案情看来极其复杂,但答 案却是非常简单。听赵颖这样说,我也稍微放宽了心,但心中总不十分踏实,因为 我越来越觉得,祖父临终交代的这个所谓的“盒子”,一定隐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