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死了骒驴 十 清晨,邵家沟的河套给雨水润得绵软,连树梢、草丛中都落满了雨滴,摸在 手上,冰凉冰凉的。听不见虫鸣,连鸟儿也不叫了。祥子背着粪筐往山上走,一 只野兔腾地从身边穿过,刮落一串水珠,转眼去远了。 " 要是能有一把像老刘头那样的枪,就可以打着了,给秀娟送去,难得有肉 吃了呢。" 祥子想。 太阳是红,把邵家沟的街都给染红了,陈家的秀娟正一个人往山坡上走,露 水打湿了她的脚面,也打湿了脚尖,把心也打得湿润。祥子冷不丁从树后翻出来, 双手捂住她的眼睛,就在腮帮子上亲了一口。 " 去,去,满身的牛粪味。" 秀娟知道是祥子,往外推他,作出生气的样子 说," 都是你,害得人家晚上睡不安生,净做噩梦。" " 你爹知道咱俩的事了么?" 祥子问。 " 我又没告诉他,他上哪儿知道去,你又不去给我爹说。" 秀娟应。 祥子答不出,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鞋是旧的,前脚趾头磨出了花花,顺鞋 洞钻出来。秀娟低下头,也看自己的脚,女人脚是秀丽的脚,给男人的手一抓就 能握过来。 秀娟看一眼祥子,又把头低下:" 也不知道爹是不是愿意哩。" " 只要你愿意,我就愿意哩。" 祥子说。 " 要是我不愿意呢?" 秀娟笑着看祥子,给祥子看得直迷糊,迷糊如猴狲, 就把秀娟抱住,用嘴去温了女人的唇。 十一 日子还是不急不缓,只是外面的光景越来越不安生。先是胡子们来得勤,尤 其圩上,常有胡子抢了人家的骡马,或把谁家的闺女、婆娘绑了票;日本兵也来 杀人,三天两头就有什么地方死了人的信传来,听得人耳根子发紧。 外出的人便少了,生怕也做了有才,给狼吃得只剩下大腿,或者把胡子招惹 来,穷家活业的,这命是贱,可谁也不肯白白送了。 " 咱这小庄子,人没几个,更没有大户人家,哪里就着了胡子?" 女人心里 颤颤的,嘴上的话说得硬朗。男人们从心到嘴都发着颤:" 没见来和家的鸡给胡 子弄去了吗?谁还管你有没有大户人家,胡子会思量这些吗?" 说归说,想归想,事情还是得办的。陈满堂自从大骒驴给胡子打死,一直忙 着跟老刘头呕气,好久没做盐的生意,只是找老刘头闹,也没闹出个结果,倒把 仇恨记下了。 老刘头趾高气昂地说:" 邵家沟是你陈家的天呀,太阳有了光亮,也不只是 往你一家照,死了骒驴咋了?女人还没死哩,又不是我弄死的,有胆气就去找胡 子呀!" 陈满堂反驳:" 要不是给你儿子接亲,驴怎么就给胡子打死,驴是大牲口, 村里村外有几家养得起?不让你赔两头也是要赔一头的。" 老刘头不屑:" 我陪个球,胡子日你闺女,你还能让胡子再把你闺女日成黄 花闺女呀。" 话越来越不受听,结的怨也就越深。老刘头扬言:" 等我气急了, 找胡子来收拾你,早晚整死你,你陈满堂就不是肉长的了,就不怕胡子?" 话说 得狠实、恶毒,脸更沉得像水。 陈满堂气得要死,更没心情做生意,邵家沟的食盐就断了顿。 家里没有了盐,饭菜吃着淡口,响亮打发来顺去镇上买,千叮咛万嘱咐,要 早些回呀,可千万别贪恋外面的风景,惹出啥事端,一家人跟着悬心。 来顺早上出去就一整天没回来,人们互相望望,尤其响亮,心都给人揪去了, 又不肯往恶处想,一家人愁脸相对,全村人的心跟着阴沉,不只是惦记着来顺, 更顾念自家今后的日子,有今天没明天的,可别出了啥事。 一时间,邵家沟的空气就变得更冷。 祥子是馋着了女人的香唇,不管别人怎么说,山是要上的,山上有女人等着, 就算没有女人,女人的唇香也让他留恋。只是去得比过去小心了许多,尤其是深 山上,树多沟深,没有胡子,说不定也会有狼的。 这里离村庄并不远,踮了脚能看见村里的房屋,祥子在枯树下等,思想是长 满了花骨朵,在心里的山坳间旺盛地开放,只是不知道女人的心里是否也长满了 花草。 祥子闭上眼睛,正思想得心神恍惚,却有一片鸡毛落在脸上。祥子用手拾了, 睁眼见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土是给人弄过的,里面有几片鸡毛露出来,猜不出是谁 家的鸡死了,把毛埋在这里。 心下正狐疑着,忽见两个人把马栓在沟边的树上,隐在离他不远的大树后, 鬼头鬼脑地向村里张望,间或指指点点,不知是在议论些什么。 祥子猜不出,就也隐了身子,看那两人躲躲闪闪进村,在老刘头家门口站了 一下,拍拍门,老刘头就迎了出来,也鬼头鬼脑地四下看了一看,不知道说了几 句什么话,那两个人在陈家院外转了一圈,重又返回,牵出马走了。 祥子心里七上八下,看不出这两个人的来历,左等右等不见秀娟来,猜想是 给她爹拦住,不让进山哩,就揣了心事,往山下走。 来顺匆匆地跑过来,祥子一时愣住,忙把来顺迎下,好奇地问:" 来顺,你 这是去哪儿了?昨儿个一天一夜不见你回来,响亮叔都急死哩。" 来顺呼哧呼哧 地喘粗气,正要说话,有全也赶了过来,像看着稀罕物,把来顺上上下下左左右 右打量一遍。 来顺喘够了,才说:" 我也知道爹和哥着急,可我是给当兵的抓住哩!" 原来,来顺到镇上,钻进杂货店买盐,付了钱,正要往回走,就被警察抓住 了,被抓住的还有另外一个人,说是于家洼的胡子于二虎,去李家窝铺找人买弹 药,给人认了出来,就有警察来抓。偏于二虎不肯逃路,倒是眼馋上了日本人腰 里的枪别致,动手就抢,结果枪没抢去,反倒给人抓住了,警察看来顺面生,把 他当成了同伙。 有全说:" 扯骚,于家洼的胡子怎么跟你扯到一块了,若你认识,胡子怎么 会把玉娴抢走?" 来顺说:" 我也是这样说,可他们不信,说我跟于家洼的胡子是同伙,不是 扯骚是啥,我是想当于家洼的胡子,可人家不要我哩。" 祥子紧追着问:" 那后来呢?" 来顺说:" 就把我们捆到李家窝铺的一个大院里,四外有高墙,院里有狼狗, 想跑也跑不了,到了天黑,也不给饭吃,当兵的还打人,我看清了,有两个是日 本人,其他的都是警察哩。" 有全又仔细看看来顺,摸摸来顺的脸,问:" 他们打你了吗?" 来顺说:" 先是踏了我几脚,见我说话诚实,就扔在一边,却把于家洼的胡 子捆到板凳上,脸朝上头朝下,给灌辣椒水,问他还抢不抢枪,还当不当胡子, 到底来了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