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人命如纸 走在沟底,天却不大,只有一条子顶在头上,脚下的沙土还没冻实,踏上去 发出沙沙的响声,来顺走得甚急,走进沟底的深处,沟里的风是一种特殊的阴冷, 真像有小毛在身上抓骚,来顺这时才觉出害怕,这前后看不见人家,走了这段又 看不见前边的路,怎么会不吓人。 " 站住!" 突然一声喊,来顺吓得一哆嗦,浑身的劲刹时泄了一半,肩上的 钱搭子" 啪" 地扔到地上。他急俯身去拾,却又听到一声喊:"别动。" 来顺张惶 张恐,见眼前立着一人,长得并不强壮,脸上却蒙着黑布,一把手枪指向他的脸, 来顺大骇,若对方无枪,是可以支架的,可却有枪,在这荒无人烟处,死了还不 是白死,尸首都会给狼吃掉的。 来顺只觉得心、腮、脖子、双肩、腿都一节节地收缩,一股冷气沿着脚心往 上涌,木木地发呆了半晌。心中越怕,就越发盼找回自己的枪,若有枪在手,早 早地捏在手里,没等那人逼近,就打过去,是不怕胡子劫匪的,但偏没有,来顺 只好闭上眼睛,并不作声求那人宽恕,横下一条心来,等那人把自己打死。这样 呆了片刻,心里终是不甘,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眼看那人手中的枪,还未看 清,就被发觉,蒙面胡子抖着手喝:"把头低下,转过脸去。" 来顺转过身。 那人又喝:"往前走,不许回头。" 来顺便一门心思往前走,心说那人想必也是胆怯,要在背后下黑手的,从此 邵家沟再没有来顺,人命如纸,说死竟不知会死在几时,想到悲哀处,有心落泪, 又想我是汉子,何必做女人般哭啼,就又忍住,继续往前走,走过大约有百多米, 始终没听见枪响,来顺奇怪,放缓了脚步倾听,并不闻有半丝动静,他大着胆回 过头去,哪里有什么人,疑心是梦,掐掐大腿,却又不是梦,钱搭子真的没了。 祥子听完来顺的述说,瞪着眼睛问:"来顺你看清了,他是用枪劫的你?" 来顺肯定地答:"是有枪。" 祥子又问:" 啥样子的?" 来顺比划着说:"有点像我过去用的那把。" 随后又说:" 我来找你,就是跟 你商量,咱俩想办法去抢呀,我自己想去哩,可我怕支巴不过他。" 祥子说:" 你看清只有他一个人?" 来顺说:" 就是一个人。" 祥子说:"我们手里没枪哩,咱别急,得想个办法,要不然没到人家跟前,就 被搁倒哩。" 两人一时愁住了,来顺说:" 要不叫上有全,小亮他们,人多了咱就不怕了。 " 祥子说:" 不中,那人也不是傻子,咱们去的人多了,他还不跑呀。" 来顺有些着急,说:"那我就白让他抢了吗,我可怎么回家见爹?我们还是去 瞅瞅,说不定那人还在哩。" 祥子缠不过,也觉得是该去瞅瞅,就说:" 来顺,咱这就走,我在前面,你 在旁边跟着,不要让那人发现了,他见过你,若真的在,必不肯出来,若那人还 在,我与他周旋,你就在后面抽冷子下手,他有枪又能咋?" 两人商量妥当,祥子又把那把杀过人的斧子拿出来,来顺看看身边,没有啥 应手的家什,从柴禾堆里扯出一根木棒,捏在手里。 日头走得勤,这会子的工夫,已过去大半,离地面不过两丈高了,来顺回头 望望祥子,也觉得灰心,按现在的光景,等到了出事的地点,天也擦黑了,就说 :"那人还能在么?" 脸上是一片焦虑和茫然。 一股旋风飒地卷过,带着枯草树叶而去,来顺隐隐觉得是不祥之兆,不由自 主地问:"你说真的是鬼么?" 声音颤颤微微,像风吹过的水面。 祥子一愣,盯着远去的旋风,天还是那片天,并不见有其他做怪的地方,但 还是让来顺问得发毛,壮胆说:"鬼还不是人变的,跟人是亲戚哩。" 来顺提提胆子又问:"你怕鬼么?" 祥子看看来顺,说不准是怕还是不怕,却想到来顺是把胆识交给自己,要他 给拿章程的,就把胆壮起来,感到连自己的身躯也高大了,心说我是来顺的哥的, 连胡子都不怕,会怕鬼么,莽莽的青山,曲曲的道路,有多少不是在脚下踏出的, 还怕什么精灵古怪,心里想着,脸上就多出一分勇武和沉着。" 不怕。" 他满是 豪气地说。 祥子抓起一把黑土,随走随撒着,并不见有多少风,但土还是被扬得四处飞 逃,来顺叹了一口气,只觉心中有一些说不清的感觉和概念,竟朦朦胧胧地在意 识里了,一时又解不出,祥子将一把土撒完,又抓起第二把,来顺叫:"祥子,你 说我们现在是做胡子了吗?" 祥子望着来顺的脸说:"不是。" 来顺又问:"那是啥?他抢了咱的银元,他就是胡子了,可咱也是要抢他的枪 的。" 祥子答不出,又觉得来顺说得在理,只是说不清自己到底哪儿像胡子,只觉 得那人抢了来顺的银元,去抢他的枪也是应该的,可是,即使那人不曾惹了来顺, 他有枪就不抢了么?无论怎样,枪是要的,思想着那些死去的人,抢来枪,也是 要杀人的,杀胡子,让他们不再杀别人,又觉得枪是抢对了,可是,把胡子杀了, 自己算不算胡子呢?邵家沟的人祖祖辈辈老实本分,是不该有胡子的,若自己真 的成了胡子,会给祖宗脸上抹黑的。祥子犹犹豫豫,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做了些啥, 不管怎样,也许做胡子也有为胡子的快活吧。扭头看西落的残阳, 只剩下如血的 一片红韵, 湿沁沁地往外流淌,天就要黑了。 又走了一段路,天暗下来,视野里已有些朦胧,来顺四下望望,拉住祥子的 衣襟,低声说:"快到哩。" 祥子收住脚,见果然是个凶恶的路段,沟深树密,又有百般曲折,来顺先隐 在草丛中,让祥子一个人背着没装钱的钱搭子,一边缓行,一边留神四处,一堆 长须草绊了他的脚,把鞋缠住了。祥子低头解草,正要解开,眼角猛然见到身前 闪出一条人影,脸蒙黑布,手里拿着一把枪,正奔过来,祥子一阵心慌,也不顾 了解草,狠力一挣,把脚从草丛中拔出来,鞋却陷住,他顾不上穿,右手抖抖着, 把手中的斧子举起来。那人的枪也指着他,两人相距不过三米,两人的手都在抖, 祥子抖是斧子毕竟打不过枪,那人抖想必是害怕吧。两人傻愣着的工夫,来顺从 后边蹿上来,一棍子打在那人的肩上,那人" 哎哟" 一声滚倒在地上,未及起身, 来顺又打了一棒子,祥子上前,一脚把那人的枪踏飞,又在腿上踏了一脚,那人 便跪在地上了,浑身抖个不住。来顺转到正面,一把扯下蒙脸布,见是一张灰呛 呛的脏脸,说:"你劫我时的威风呢?" 那人认出来顺,登时更吓得面如灰土,抖颤成一团,把脚下的土颤抖出丝丝 的烟尘。祥子拾起枪,入手时觉得十分轻便,细看竟是木头做的,只是手工十分 精巧,冷眼一看,和真枪竟无二致,祥子把假枪递给来顺,来顺看了看,又觉得 可笑,又觉得心中更是气愤不平,说:"原来你就用这个唬爷爷,夺人钱财?也不 怕遇见小鬼揪下你的脑袋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