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碧血飞溅染红凯旋曲 悲笛呜咽卷走游子心 ( 一) 得知龙山海被抓,周梦诗吓坏了。她心急火燎地跑进了军座办公室。闵利名正 坐在椅子上凝神思考什么。一声报告之后,周梦诗开门见山地说:“军座,您知道 海山被抓的事吗? 他是冤枉的,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跟着您,您是了解他的呀! ” 闵利名叹了一声:“人家收集了一大堆证据,现在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周梦诗道:“什么证据呀? 都是些莫须有的罪名,他们哪个证据经得起核实嘛 !” 闵利名摇摇头,无奈地说:“这回他们把事情捅上了天,我怕是爱莫能助了。” 周梦诗不仅没能想出救人的法子,没料到自己也很快就被下掉了手枪,戴上了 手铐。不过他们对她还算客气,送进关押室后就取下了手铐。关押室条件不算太差, 有一张矮床和一套桌凳,还有照明灯。随后来看她的杨竹影告诉她,是麦处长作了 特别交代把她同那些人区别看待,生活上要照顾好,谁也不准动她一根毫毛。“那 我应该谢谢你了。”周梦诗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这个曾经的好姐妹。 杨竹影道:“哎呀,这有什么好谢的,咱们不是好姐妹吗? 在麦申面前我拼命 替你作辩解,说你是稀里糊涂受蒙骗的,所以他说了,只要你跟那个姓龙的划清界 限,彻底揭露那个共党奸细的真面目,你很快就可以重获自由,并且仍可去原部门 工作。”说来说去,跟审问她的人还是一个口气。 梦诗说:“我已经说过了,他真是冤枉的。他是地地道道的龙海山,根本不是 什么共产党奸细! 你们就是不信! ” 杨竹影道:“那么多证据都在那儿嘛! 你又何必死心眼地包庇他呢? ” 周梦诗冷笑一声:“证据! 什么证据? 就是那本通书是不是? 真够荒唐的! 说 起来你应该记得,那年他进山剿匪回来,我们不约而同去帮他洗衣服,看见他有一 本小书东塞西藏的硬是不给我们看,对不对? ” 经她提醒,杨竹影好像是有点印象。她忽然觉得有点愧疚,周梦诗随后的解释 她也没怎么听清楚。当周梦诗反复追问那本通书是怎么跑到麦大处长手上去的,她 只能心虚地避开周梦诗的目光说:“这……我怎么知道? ” “你敢发誓真的与你无关吗? ” 杨竹影掩饰地说:“当然敢,怎么不敢? 如果真是冤枉了他,那在军事法庭上 一定会弄清楚的。” 周梦诗冷笑一声:“哼! 军事法庭! 在这个世界上,连好姐妹都相信不得,还 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 ” 杨竹影不无尴尬地说:“梦诗,你千万别误会我,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周梦诗道:“希望是误会吧。”她忽然想起了龙山海经常告诫她的:画虎画皮 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不就在自己身边应验了吗? 她侧身在床上躺了下来, 说要休息了。杨竹影只好讪讪地走了。她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忽然开门的声音将 她惊醒,以为是看守送饭来了。“久违了,周小姐。”好怪的声音! 她扭头一看, 不禁大惊失色,慌忙坐起退缩靠墙。她一手指着对方,一手捂住怦怦乱跳的心口, 声音发颤地问:“你? 你是人还是鬼? ” 来人竟是庞彪! 他哈哈大笑了几声,答道:“当然是人喽! 老子怎么会是鬼呢 ?” 心惊胆战的周梦诗好生疑惑:“你不是早就给枪毙了吗? ” 庞彪得意洋洋地说:“你不知道老子命大福大造化大嘛! 老子有神仙保佑,枪 子没打中要害,嘿嘿,应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老话,现今老子是响当当的中统 特派员了! ” 周梦诗愤然道:“原来阎王也是个瞎子! ” 庞彪道:“嘿嘿,你说他瞎,老子就说他不瞎。不该勾的命他就不勾,该勾的 命他就忘不了,姓龙的这回怕是难逃阎王这么一勾啦! ” 周梦诗眼一瞪,厌恶地赶他出去。庞彪却用猥亵的目光死盯着她:“嘿,这么 多年不见,怎么一见面就要赶老子走呢? 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孤单哪! 老子在这里陪 陪你还不好吗? ” 周梦诗厉声斥道:“谁要你陪,快走快走! 不走我就大声叫人了。” 庞彪不在乎地说:“哈哈! 老子还怕你叫? 这儿的看守都是老子的老部下。” 他脱掉上衣,狞笑着冲到周梦诗跟前,一边撕扯她的衣服,一边将臭烘烘的嘴巴去 拱她的脸颊和脖颈。 周梦诗叫喊着极力反抗,趁对方不注意,猛一抬膝盖,正好顶中庞彪的下部, 痛得庞彪怪叫着连退几步,蹲在地上呻吟。 周梦诗喘着气愤怒地指责道:“告诉你,你别打错了算盘! 老娘并不是好惹的 !”瞥见了桌上的钢笔,突然冲过去把它抓到手上,又退回原处拔掉笔套,笔尖朝前, 权当匕首,准备对付他的再次侵犯。然而她毕竟不是膀大腰圆的庞彪的对手,几个 回合过后,她就被庞彪制服了,劈头盖脑挨了几皮带,被打得晕了过去。庞彪俯身 将周梦诗抱起,放平在床上,一边开始扒她的衣服。 正在这时,门外的看守跑来紧急通报说军座来了。庞彪一怔,跳起来骂道: “他妈的早不来晚不来! 坏掉老子的好事! ”他不敢耽搁,慌乱地套上衣服,拾起 皮带和手抢,从后门狼狈逃窜。 当闵利名吃惊地走进房间的时候,周梦诗已经醒来了,她下意识地拉上被扯开 的衣服,挣扎着坐了起来,眼泪夺眶而出:“军座,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 闵利名气愤地:“是谁? 刚才是谁来过? ” 梦诗咬牙切齿地说:“他不是人! 是鬼! 是阎王放回来的恶鬼庞彪! ” 闵利名恼怒不已:“哦! 难怪有人告诉我说看见了他,我还不信呢! 看来麦申 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 我真是瞎了眼了! ” 周梦诗低头沉默了片刻,突然双膝跪在了闵利名面前,哀求道:“军座! 您救 救我! 救救我吧! 只有您能救我了! ” ( 二) 日本鬼子滚蛋了,他有脸见玉兰了,全家人也该团圆了。龙海山请了一周假, 买了些吃的穿的礼物专程去江西山区接玉兰母子,当然还有岳丈也要一起接来。这 些年他们过得怎样? 哎,不用问,一定是苦不堪言的。真没想到,这仗一打就是八 年! 儿子( 他相信玉兰生下的一定是儿子) 也该有七岁多了吧? 儿子看见陌生的爸 爸,会喊他亲他吗? 一路上他设想着种种不同的见面的情景,可就是没想到眼下这 最可怕最悲惨的情景。当他雇了辆车开到山下,然后风尘仆仆赶到了响泉岭村时, 看到的竟是一片荒凉。几年前被毁的村庄已经被深深的茅草掩盖。怎么会这样啊!? 他心如刀割,发狂般地冲进茅草丛中,乱拔乱踢,脸部和身上给茅草划上了道道血 痕。他歇斯底里般地狂喊着:“玉兰! 玉兰! 玉——兰! ”嘶哑的呼喊声在山岭问 久久回旋。喊哑了,哭累了,他茫然失措地走到了响水泉边。 泉水仍像过去一样清澈、透亮,无忧无虑地流淌去远方。他跪在地上,掬起一 捧泉水缓缓送到自己嘴边。一捧又一捧泉水从指缝里漏下,打湿了他的前襟,打湿 了他的裤腿。他好懊悔啊! 为什么不早点来接她!?回到上海,他胡子拉碴、疲惫不 堪、神色沮丧的样子把沈月云吓得够呛。他哑巴了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去浴室冲了 个澡就闷头上床睡觉,连饭也不吃。沈月云也不敢多问,只悄悄地把为嫂子准备好 的一大堆衣服收了回去。到第二天中午还不见他起床,沈月云坐不住了。她让张妈 煮了一碗他喜欢吃的上海大馄饨,自己亲自端进了他的卧室。 他醒着,睁着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可她左呼右唤了好一阵他都不理不睬。沈 月云不高兴了,放下面碗,走到他床边将被子一掀,抓起他的手腕拉他起身。可他 就像个木偶似的任她摆布,给他披上了衣服他连手也懒得抬。沈月云好不失望。她 脚一跺,恨铁不成钢地大声训斥起来:“龙声! 你还是个男子汉吗?!你面对危险奋 不顾身的勇敢哪里去了!?你面对死亡冲锋陷阵的雄风哪里去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 只要天没塌,地没陷,你就要勇敢地去面对,你就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你这个样子 绝不是你的亲人所希望看到的! ” 连珠炮似的话语震醒了噩梦中的他。他转头看看她,长叹了一声,点点头说: “你说得对! 谢谢你! 我没事了。”说着他果真穿好衣服下了床,坐到桌前,拿起 筷子就狼吞虎咽地吃起馄饨来。沈月云没想到自己一顿牢骚立马就产生了效果,感 动得泪花闪闪,恨不得扑过去狠狠地亲上他几口。可她不敢,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 背影。 龙海山就像是大病了一场,痊愈了,振作了,又开始紧张忙碌了,生活回到了 原来的轨道。 一天晚上,沈月云手拿一张大红的请柬笑吟吟地走进龙海山房间,“大助理快 帮我想一下,送样什么礼物好呢? ” “给谁送礼呀? ”沈月云将请柬递到他眼前,“我表姐下个礼拜六举行婚礼。 来了请柬请我们参加,嘿嘿,真有意思! ” “什么有意思? ” “我表姐呗。她在复旦留校当老师,挑来挑去,挑了一个年纪整整比她大一倍 的新郎,而且这位新郎不仅是她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记得他那时给我们上古文 课,长胡须飘到了胸前,想不到现在成了我的表姐夫了,你说逗不逗? ” 龙海山仔细看了看请柬,惊讶地说:“啊! 是熊希龄哪! ” 沈月云问:“怎么,你也认识他? ” 龙海山摇摇头:“认识倒不认识,不过我知道他当年应征联婿的故事,是我爸 爸津津乐道的。” 沈月云来兴趣了:“真的啊? 快说给我听听。”她到桌边坐了下来。 龙海山放下了手中的书,绘声绘色地说道:“话说熊希龄年轻时参加了最后一 次科举考试,考中了进士,衣锦还乡。不久,他老家一名姓朱的知府公开以联招婿, 说是谁对得好就选谁。他女儿是当地数一数二的美女兼才女,因此吸引了不少文人 雅士前去应试。朱知府的上联是使君子花,朝白,午红,暮紫。” 沈月云品味地重复道:“朝白,午红,暮紫? ” 龙海山点点头:“对。使君子是一种中草药,夏天开花,花瓣儿起初是白的, 慢慢地就又变了颜色了。” 沈月云道:“哦,早晨是白的,中午变红了,晚上又成紫色了。这条联可不好 对呀! ” “是啊,几乎难倒了所有的人,只有熊希龄对出来了。” “哇! 太厉害了! 他是怎么对的? ” 龙海山道:“他对的下联是——虞关人草,春青,夏绿,秋黄。” 沈月云点点手指:“哦,我知道虞美人草,也叫丽春花,前几年我家花园也种 过,很好看的。” “是啊,花漂亮,对得更漂亮,结果熊希龄就荣升新郎倌了。” 沈月云笑了:“嘻! 真有意思! 哎,那女的后来是不是……” 龙海山道:“是啊,俗话说红颜薄命,据说那位朱庭琪小姐就像林黛玉一样的 身体,年纪轻轻的就夭折了。” “咳! 真可惜! ” “熊希龄失去了爱妻和知音,悲痛万分,坚决不再续娶,蓄长须,拄手杖,以 示洁身自爱。” 沈月云黛眉微蹙道:“哦,难怪! 我们那时还以为他腿脚不健呢。” 婚宴借场在复且校园礼堂举行。礼堂已被装饰一新,一个大大的双喜剪纸贴在 正门之上,里面排开了不少圆桌。宾客们都已陆续入席就座。表姐给新郎和月云一 家相互作了介绍。沈月云打趣地做着手势问:“表姐夫,熊教授,您的美髯和手杖 呢? ” 熊希龄笑着做了个远丢的动作。沈月云笑道:“您这一丢,起码丢掉了二十岁 哟。” 婚礼开始,循例按程序进行。一时间杯盏丁当,划拳猜令,欢声笑语,喜气洋 洋。 主婚人道:“请大家静一静,刚才新郎新娘喝了交杯酒,也给来宾们敬了酒, 下面应该由来宾来表示表示了,对不对? ” 有来宾嚷道:“对! 大家轮流给新郎新娘敬酒! ”新娘毛彦文闻言好紧张: “哎呀,这怎么吃得消?!”幸而马上就有人替他们解围了。只见沈鸿走到台上大声 道:“诸位,我有个提议,咱们的新郎官是有名的对联大师,而来宾中亦有不少对 联高手,值此新婚燕尔喜庆之际,岂可无联呢? 因此我提议,以联代酒,新事更添 新意。” 来宾鼓掌表示赞同。毛彦文站起身大声表示支持:“对赠联者,我们将回赠珍 贵礼品一份。” 主婚人赞赏道:“好! 这是个好主意。我觉得方式可以灵活些,既可合作,又 可单干。 沈先生打头炮如何? ” 沈鸿显然是有备而来,不慌不忙地说:“行! 我打头炮——熊先生,雄心不老。” 主婚人带头鼓掌:“好,上联用了谐音的成语。” 沈月云看看表姐快乐的样子,灵机一动,联上心来,大声说:“我来对——毛 小姐,茅塞顿开。” 主婚人笑道:“好! 这对父女配合默契。下面谁接上? ”沈月云轻轻捅了下身 边的龙海山,龙海山会意地笑了笑:“我来,我来对刚才沈先生的那条上联。”沈 月云提醒道:“哎,刚才我已经对过了。” 龙海山站起来说:“不,不是你对的那条,还有被大家忽略的以联代酒,新事 更添新意,是不是一条好上联? 我的下联是——指天为誓,爱人先要爱心。” 主婚人:“好! 这位先生出口不凡。”众人也点头称是。宾客中有位和龙海山 相识的柴先生站了起来:“我也有一条新字对,想请龙声先生续对。”主婚人善于 调动气氛:“好啊,点将叫阵。”龙海山笑着对他点点头:“请说。” 柴先生指指新郎新娘道:“新人新面貌。” 主婚人评述道:“不错,熊先生当了新人的确面貌焕然一新,看下联如何显爱 心。”众人用关注的目光投向龙海山。 主婚人怕龙海山卡壳,便道:“大家也一块动动脑筋吧。” 龙海山微微一笑说:“不用大家帮忙了! 我已有下联了——才俊才相亲。” 大家齐声叫好,柴先生特地过来给龙海山敬了一杯酒,以示敬意。 一女宾高声嚷道:“我来凑个热闹吧。我是新娘毛彦文的老同学,刚才见面, 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因此得了一联,请大家指教——旧同学成新师母;老年伯做 大姐夫。” 新郎新娘和众宾客都乐不可支。熊希龄高兴地说:“诸位嘉宾妙联迭出,令本 新郎也心痒如蚁,不吐不快,现出一上联,对对出最佳下联者加赠唐寅墨迹一幅。 上联日:以近古稀之年,奏凤求凰之曲,九九丹成恰好三三行满。” 众人都紧张地思索开了。 龙海山想到熊希龄前后两位新娘的名字,灵感忽至:“哈! 听我的! 登朱庭琪 之庭,睹毛彦文之彦,双双如愿谁云六六无能! ” 众人的叫好声响成一片。沈月云忍不住侧身亲了龙海山脸颊一下,以示赞赏。 沈鸿看在眼里,乐在心头。 龙海山和沈月云心照不宣地越走越近,两人经常到外滩来赏景聊天。“本来我 爸爸也想送我去国外读书的,可他实在舍不得我离开,就让我进了复旦,现在想来, 不去还好,要是去了,哪能遇上你呢? ” “小傻瓜,遇不上我有什么关系? 世界这么大,好男人多得是。我算啥呀? ” 沈月云把脑袋靠上他的肩膀:“你知道吗? 你很像我少女时代心目中的白马王 子! ” “是吗? 你心中的白马王子是啥样的? ” 沈月云含羞地说:“他呀,文武双全,相貌英俊,心地善良,温柔体贴,穷苦 出身……” 巧得很,毛彦文同熊希龄这时也手挽手到外滩散步来了。毛彦文一眼就认出了 他们,招呼道:“月云! ” 沈月云回头一看,高兴地迎了过去:“表姐! 表姐夫! ”龙海山也过去和熊希 龄握手,羡慕地说:“新郎新娘携手相依,散步外滩,好不浪漫! ” 毛彦文笑道:“还新郎新娘呀? 已经旧啦! ”熊希龄附和道:“我们早该让贤 啦! 你什么时候把这顶官帽接过去呀? ” 见沈月云龙海山有些不自在,熊希龄哈哈一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一轮圆月说 :“嗯,今晚的景色不错,不知你们有无兴趣对上一对? ” 龙海山道:“正是请教的好时机,岂能放弃? ” 熊希龄摇摇手说:“不是请教,是交流。你的本名叫海山是不是? 嗯,这就富 有诗意了。”他指了指眼前美景,吟道,“海上生明月。” 龙海山脱口而出道:“山中绕彩云。” 沈月云手指天边,开心地说:“你们看,那云还真像连绵的群山呢! ” 毛彦文指指表妹,对熊希龄开玩笑道:“你的上联虽然嵌了他们两个的名,但 把他们隔得太远了,不好,不好。” 熊希龄点点头道:“嗯,有道理。那我再来一对,把他们挨近点——月月看海 月;注意,前后月字不同含意的哦! ” 龙海山指指月云,又指指天边,对道:“云云赞山云。几个云字含意也不同的 哪! ” 毛彦文鸡蛋里挑骨头,又摇头说出联不好,说是有三个月字,一个海字,过分 抬举云云了。 熊希龄略一沉吟,说:“那好,我再出一条你无法挑剔的,海上明月明上海。 这下月在海心中了,怎么样? ” 毛彦文满意地点点头说:“这条上联不错,有意境,又是回文联。我的确无法 挑剔了,看看下联能否挑出点毛病。” 龙海山谦虚地说:“这回自然分出上下来了,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了,山中彩 云彩中山。” 熊希龄赞赏不已,连呼后生可畏。毛彦文夸赞道:“很好嘛! 怎么不好意思说 出口? ”她搂住沈月云的肩膀道:“他们真是联逢对手,将遇良才呀! ” 几个人开心地笑了起来。 ( 三) 龙海山的日子是越过越开心,可是同在一个城市的玉兰的日子就没那么开心和 顺心了。 蒋正文家住在棚户区,条件不是太好,只有两间平房。玉兰母子来了以后,他 请人用铁皮临时加盖了一间偏屋给她们居住,想不到临时也临了好几年。他在邮政 局做个科长,收入也不是太高,因而玉兰不肯多收他的工钱,宁愿自己再辛苦点,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为各家各户倒马桶涮便盆,以此积攒点将来去找龙海山的路费。 不过蒋正文对她们母子也的确不差,从来没有对他们说过一句重话,更不用说打骂 了。刚来的时候,弄堂的小孩子常常欺负响泉,不让他跟他们一起玩,还编出顺口 溜来骂他:野小囡,小赤佬,唔没阿爸的乡下人。蒋正文晓得后就买点棒棒糖之类 的小东西去笼络那些孩子,叫他们不要再欺负响泉。这一招果然有效,那些孩子很 快就接纳了响泉。然而这又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每天响泉回来都是浑身脏兮兮的, 经常还拿点来历不明的东西回来,比如上次就遮遮掩掩地拿了一个精致的内壁画有 两幅仕女图的小鼻烟壶回家。玉兰瞧见了,问他是哪儿来的,他说垃圾堆里拣来的。 玉兰不信,打了他一巴掌,可儿子没哭,她自己倒心疼得哭了起来,一把将儿子搂 进怀里,教训他一定要记住:“做人要有骨气,饿死不能做贼。不然的话,以后你 有什么脸去见你父亲? ” 不知不觉响泉就到了上学的年龄。玉兰正发愁呢,善解人意的蒋正文就已经替 他交上了学费报了名,把玉兰感动得可以。但她不想给他增添负担,决心自己来解 决儿子的学费。除了更尽心尽力地照顾好长期瘫痪在床的蒋母和让蒋正文下班回家 能吃上可口的饭菜之外,她又挤时间接了些给邻居洗衣服、洗被子、送煤饼煤球上 门之类的重活,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蒋正文劝她注意身体,不要太辛苦,她就说 自己身体结实,吃得消。 然而倒霉的事就像怎么也挥赶不去的苍蝇。一天半夜,玉兰忽然感觉儿子全身 发烫,过了一会儿,竟然牙关紧咬,浑身抽搐。玉兰慌了神,绝望地哭叫起来。 幸亏蒋正文闻声赶来相助,踩着单车急急忙忙将响泉送到了医院。急诊医生诊 断孩子患的是急性脑膜炎,及时采取了抢救措施,响泉转危为安了。然而玉兰发现, 儿子的智力和记忆力明显比生病前差了一截。原来会背很多的对联和蒋叔叔教的诗 词,病愈后大部分都忘记了。难受之余,玉兰就重新教她,可是很多她自己也记不 起来了。没办法,只能是能记多少算多少。不过,那副响水泉联她要儿子和妈妈一 样,一生一世都不能忘记,因为这是他们的根! 儿子好了,可蒋母又不行了,喂什 么也吃不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她知道自己的病况,坚决不肯去医院。蒋正文只 好请了假在家里陪着母亲。这天蒋母回光返照,有了些精神,招呼玉兰坐到床边和 她说话:“响泉妈妈,你坐近些,让我摸摸你。”她抬起颤巍巍的手摸摸玉兰的手, 又摸摸玉兰的脸,感慨地说:“这几年真多亏了你呀,一把屎一把尿侍候我,比亲 闺女还要亲。我是前世积多了德,今世才有这个福哇。” 玉兰觉得鼻子发酸:“伯母,你也从来没把我们母子当外人看待,不是你们家 收留我们母子,我们也许都……” 蒋母道:“是呀,我觉得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响泉妈妈,我求你件事,阿文 是个老实人,也是个好人。你们还算般配,你就嫁给他吧。” 玉兰闻言颇感意外,慌乱地瞥了蒋正文一眼,为难地说:“伯母,这恐怕…… 我……” 她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蒋母叫儿子到她枕头下拿出那个银项圈给她,而后费力地举起欲给玉兰:“这 是阿文小时候戴的,响泉妈妈,你拿着,以后为蒋家传个宗接个代吧。” 见玉兰为难,蒋正文在她耳边悄声说:“响泉妈妈,你就让我娘临终前高兴一 下,先应承她吧。我们自己心里有数,并不是真的。” 玉兰叹了一声,轻轻接过了那只银项圈。她忽然想起山村相似的一幕,心底的 回忆冷不防被触动了,脸上不知不觉地淌下了泪水。 蒋母脸上露出了笑容,她宽慰地喃喃道:“这下我就可以放心走了。”第二天, 她的遗像就用黑纱框边挂在了墙上。 玉兰为了让蒋母宽心而去的假应允不久就变成了真的了。那天晚上下大雨,超 期服役的铁棚子漏得一塌糊涂,根本无法住人了,玉兰只好同意搬进房间去住。可 当时蒋母原住的那间房尚未装修,玉兰不太敢去住。蒋正文就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 和响泉住,自己去住母亲那问。等他请工人将那间房间整饰好以后,他又让她来挑 一间住。她觉得蒋正文的确是个好人,而自己和龙海山的团聚几乎就是个难圆的梦。 假如哪一天他要娶老婆了,那她和儿子又去哪里找立足之地呢? 思来想去,她终于 认命了,去和蒋正文办了结婚手续。 一天早晨,玉兰提着马桶去厕所倒粪便,看见厕所前有几个人在争执什么,走 到近前,方知是几名税务官在拉着几名进城挑大粪和拉粪车的农民交税。税务官理 直气壮地说:“这是政府规定的,你们不交不能走。” 农民把粪桶一放,气愤地说:“那我们就不要了,任你们城里臭气熏天去! ” 税务官嘿嘿一笑道:“不要也不行! 糟蹋市容卫生罚款更重! ” 另一农民服软了:“罢了,罢了,我们交吧! ”他取出一叠钞票交给税务官, 几个农民方得以挑担上肩,推车上路。 农民们边走边愤愤不平地骂道:“咳,这真是自古未闻粪有税;如今只剩屁无 捐。” 玉兰回家后笑着学给蒋正文听。蒋正文叹了一声,说:“假如老百姓都活不下 去了,这个政府也就该寿终正寝啦! ” ( 四) 虽然赫书记早就告诉过厉冰,龙山海因为工作需要已经和他弟弟原来的未婚妻 结了婚,让她不要再等了,有合适的就抓紧成个家,可她心里一直还是放不下。再 说也没遇上合适的令她心仪的对象,加上在部队仗打得频繁,东跑西颠的,个人问 题就这样耽搁了下来。同事们都为她着急,一有机会就为她穿针引线。最近就有个 青年地方干部贾凤岭经常来师部看她,有次听说她生病了,还特意熬了一锅鸡汤来 慰问,深得其他师领导的好评。 看见厉冰对人家仍是不冷不热的样子,同事们都坐不住了,轮流做她的思想工 作,说是小贾出身贫农家庭,入党也好几年了,政治上是可靠的,相貌、人品都不 错。最难得的是他对她的一片痴情,年纪比她小几岁可以在生活上多照顾她,有利 于她集中精力搞好工作,等等。想想自己的年纪也确实不小了,闲下来的时候还真 会感到有些孤独。因此那天当小贾送来水果走后他们又开始老调重弹的时候,她就 松了口了。不过她答应求婚的方式有些特别。她想考考小贾的文化水平,因而就将 以前在那次婚礼上龙山海没来得及对的那条上联写在了一张纸上,让同事转交给小 贾,“这条上联他如果能对上来,就说明我跟他有缘分。”她并不是相信什么迷信, 而是觉得那条上联如果不对出来,她的婚礼是无法进行下去的。即使勉强结了婚, 她也会感到非常别扭和遗憾。 小贾的两年大学还真不是白念的,很快就将下联对了出来。厉冰读过之后心甘 情愿地接受了他的感情,迅速完成了一场姐弟婚。 那天在师部会议室举行的是一场集体婚礼。墙上贴了个格外醒目的大红喜字。 长条桌上摆了些花生、瓜子、糖果之类的东西。 厉冰和贾凤岭胸佩红花,站在几对新郎新娘中间。谢师长以主婚人身份讲话: “我们今天这里既是一场集体婚礼,又是一个集体加油站,是为我军在党中央领导 下即将开始的全面战略反攻加油的。”在众人热烈的掌声中,谢师长建议让新郎新 娘谈谈各自的恋爱经过,提供成功的经验给未婚的同志们参考。 贾凤岭打了头炮:“我先说吧。其实呢,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参加组织支前 工作时认识了她,也喜欢上了她,就想方设法找机会同她接触,并争取到了师领导 们的支持,她出了一副上联考我,我琢磨了几个晚上,对出来了,她就……同我一 起走到这里来了,完了。” 参谋长打趣地说:“怎么就完了呢? 你那个当了敲门砖的对联,是不是还要保 密呀? ” 贾凤岭不无得意地说:“嘿嘿,当然不保密,她出的上联是——历数三江有龙 名,黑龙江,白龙江,黄龙江,壮丽如龙,气壮中华龙世界;我对的下联是——原 来群岭名凤字,南凤岭,北凤岭,西凤岭,娇娆似凤,誉娇豫地凤家乡。上联嵌了 她的姓,下联嵌了我的名,还有我的老家河南。” 众人报以热烈的掌声。贾凤岭好不光彩。观众中,一军官对身旁自己的妻子道 :“你看,到底是喝过墨水的人,不简单咯! ” 军官妻吃着瓜子笑道:“可不是嘛,换了你,憋死也憋不出来。”军官不服气 地说:“胡说! 你有本事出上联,我就有水平对下联。”“真的吗? ”“假不了! ” 军官妻果真一步将死了老公:“那好,你听着,有缘千里来相会! 你对! 傻眼了吧 ?” ( 五) 没有经过军事法庭的审判,龙山海就被丢进了监狱。没有直接被拉去枪毙,算 是命大。提了几回堂,上了几回刑,还陪绑去了一回刑场,然而他一H 咬定自己就 是龙海山,那通书是剿匪时捡到的。监狱当局没有更多的证据也就无法定他的罪, 案子一拖就是三年。他进去不久,监狱地下党组织就和他接上了头,让他等待救援 的时机。那年春节,监狱长说要缓和一下监狱里的紧张气氛,增加一点喜庆色彩, 特地找龙山海去写几副春联,准备贴在囚犯进出的几个门上,监狱长承诺如对得让 他满意就给龙山海特殊优待。 令监狱长得意的上联是他们常用的教化语: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龙山海很快就对出了下联:苍天有眼,弃恶成佛。可监狱长踌躇再三,还是没 敢贴出去。 随着全国战场局势的变化,龙山海终于等来了开始越狱行动的命令。他们利用 一条两年前就挖好了的地道,里应外合,顺利完成了越狱行动。辽沈战役结束不久, 淮海战役和平津战役又相继打响。根据组织的安排,龙山海负责策反国军第二防区 副总指挥闵利名,鼓动他率部起义。龙山海到达指挥部后先找到了给闵利名担任秘 书的周梦诗,得知闵利名因身体不适正在找医生看病,便化装成一个眼戴墨镜、头 戴礼帽的山羊胡大夫,由周梦诗领着走进了闵利名办公室。 闵利名倚靠在藤椅上正闭目养神,听见报告便示意大夫在旁边坐下,一边自诉 病情道:“头痛,胸闷。”他用手指了指头部和胸口,又将手伸过去让大夫把脉。 龙山海把了一阵脉搏,不慌不忙地诊断道:“头痛起由焦虑,胸闷实为气虚, 处方——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 闵利名听言一愣,猛地抽回手,睁眼望着他,疑惑地问:“你是……” 龙山海微笑着取下礼帽和墨镜及山羊胡,“军座! 久违了! ” “啊?!是你?!”闵利名大吃一惊,撑着扶手要站起身。 龙山海把闵利名按回座位,平静地说:“军座,请勿紧张,我开门见山,我是 作为中共代表来和你见面的。国民党大势已去,希望你顺应历史潮流,弃暗投明, 率部起义,回到人民这一边,而不作蒋家王朝的殉葬品。” 闵利名叹了一声说:“我现在已不带兵了,没有实权了。” 龙山海道:“不! 你的威望还在! 只要你下命令,你的老部下都会听你的。” “好! 我听你的! ”龙山海的到来促使闵利名下了决心。 两人正谈着起义的具体细节,门突然被踢开,麦申领着庞彪等几个人闯了进来。 麦申阴阳怪气地冷笑道:“哼! 龙山海! 果然是你! 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啊! 竟跑到 这里来策反! ” 他伸手拔出腰间的手枪,对准了龙山海。 闵利名也拔出手枪喝止道:“麦申,把枪放下! 这里是防区指挥部,别乱来! ” 麦申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乱来? 什么叫乱来? 你想跟他走吗? ”屋外 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庞彪说了声“我出去看看”便跑出门去。麦申回头看了 一眼,抬手便朝龙山海扣动了扳机。周梦诗抢在枪响之前猛地扑在了坐在沙发上的 龙山海身上,用身体挡住了罪恶的子弹。闵利名骂着举枪朝麦申射击,可惜没击中 要害。麦申仓皇跑出门去,命令守在门口的几个宪兵道:“开枪! 快开枪! 把他们 全部干掉! ” 在这危急关头,接到周梦诗紧急通知的小不点领着警卫连赶到了,一阵激烈的 交火,干掉了欲逞凶的宪兵。 麦申见势不妙,慌忙朝等候在附近的吉普车跑去,然而腿快不如子弹快,小不 点端起冲锋枪一阵猛射,击毙了麦申。已在驾驶座上的庞彪见状逃命要紧,猛一踩 油门,一溜烟地把车开走了。 室内,龙山海紧紧搂住周梦诗发软的身体,心如刀割地呼唤:“梦诗! 梦诗! ” 闵利名也颤抖着声音呼唤:“小周! 小周! ” 周梦诗朝他们微笑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便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 六) 就在龙海山和沈月云选定了吉日,买好了船票,准备去美国旅行结婚的时候, 沈家遭受了灭顶之灾。 那天深夜,狂风骤起。呼啸的旋风仿佛要把大地的一切都卷挟而去。 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沈月云惊醒。“什么?!工厂失火了? ”惊慌失措的她连忙叫 醒了龙海山。两人慌忙穿上衣服,到车库开出了摩托车直奔现场。然而到了现场他 们也只能是干着急,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无牙老虎逞狂肆虐,厂区淹没在熊熊火 海之中。 出来时他们怕父亲着急,没有惊动他。然而来自工厂的一个又一个的告急电话 还是把沈鸿吵醒了,情急之下他亲自驾车去工厂。寂静的马路上,沈鸿紧驶的小车 箭一般地向前飞驰。远处消防车的警笛声使人心惊肉跳。他下意识地把油门一踩到 底,突然胸口一阵刺痛,手脚不听使唤了,轿车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冲上了人行道, 接着又轰然一声撞到了一根水泥电线杆上,燃起了一片火光。 第二天,全市各大报纸都在头版报道了这一惨剧的详情和图片,通栏标题是: 百万产业顿成灰,火魔逞恶;一代商星悄陨落,斯民同悲。 办完了丧事,去掉了半条命的沈月云整天以泪洗面,再也无法在上海生活下去。 于是两人相互搀扶着登上了开往太平洋彼岸的远洋客轮,把原来的蜜月之旅变成了 继承遗产之旅。 可是他们的厄运还远远没有到头。 远洋客轮在看不到边际的海洋上犁浪前行。起航后的头两天天气尚好,到第三 天就风云突变。 惊慌的海鸥在甲板上急速掠过,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 远处乌云翻滚而来,海天渐成墨黑一片。 船长拉响了台风警报,在广播里反复告请乘客们立即回到各自的房间,穿上救 生衣,不要慌张,不要乱跑。 正在餐厅吃饭的龙海山连忙拉起沈月云的手,冲出门去,歪歪斜斜地跑回了船 舱。刚在床铺下面扯出黄色救生衣,还没来得及穿好,海轮便一阵摇晃,两人站立 不稳,摔倒在地。月云的肠胃像海水一样翻腾起来,她喘息着连连呕吐。 龙海山趁着风浪的间隙慌忙将她抱到床铺上躺好,帮她穿好救生衣。 稍稍安静了片刻,还没等人们缓过神来,大海又莫名其妙地发怒了,山一般的 巨浪砸向轮船,轮船“咣咣咣咣”响了几下,醉汉似的摇摇晃晃、东倒西歪。有人 落水了。客舱里发出绝望的哭叫声。 这正是:碧血飞溅染红凯旋曲;悲笛呜咽卷走游子心。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生死由命浪卷无人岛;富贵在天梦失路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