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花开花落山林旧婚礼 云卷云舒故地新联情 ( 一) 龙山海到北京参加一个会,晚上趁空闲给赫先乐挂了个问候电话,讲好离京前 去看望他们。哪知道赫先乐接电后兴奋异常,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要他马上就去 他家,并不容分说地要他在宾馆等车来接。弄得他莫名其妙,什么事这么着急呀? 轿车驶上了车水马龙的大街,拐进了静谧古朴的小胡同,最后在一座小院门内停下 了。赫先乐夫妇笑吟吟地在门口迎候,龙山海递上两盒当地产的茶叶,与主人互相 问候着进了屋。 小阿姨过来倒了茶水,端上了果盆。没等龙山海发问,赫先乐就笑着说明了紧 急约见他的目的:“呵呵,你的电话打得实在是太巧了! 正所谓说到曹操,曹操就 到。所以我马上就叫你过来见她。” “见谁呀? ”他一时无从猜起。 “呵呵! 别急,还在屋里化妆呢。” 苏大姐去里屋领出来一个人。龙山海顿时怔住了,原来竟是厉冰! 他站起身, 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厉冰眼睛红红的,呆望着他,也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赫先 乐诙谐的话语打破了僵局:“怎么,都不认识T?f 用我来作介绍吗? ” 两人很快恢复了平静。龙山海上前去和厉冰握手:“你好! 真没想到在这儿见 到你! ” 厉冰点点头说:‘‘我也是,坐吧。”赫先乐看看他又看看她,感慨地说: “唉,古人说得好,相见时难别亦难哪! 今天你们总算坐到一起了。而且今天的巧 合可算是天下难找,你们两个人竟然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北京,这大概就叫有缘千里 来相会吧! 四十三年前,是我一手把你们这对鸳鸯拆散……” 龙山海插话说:“部长,不能这样说,是革命工作的需要。” 赫先乐道:“唉! 反正是我经手办的好事吧! 从此你们就是劳燕分飞各西东。 以后见过面没有? ” 龙山海说:“‘文革’前见过一面,在一次什么会议上,是不是? ” 厉冰点了点头。 赫先乐说:“是呀,这也难怪。阴错阳差,各自都另行结了婚,成立了家庭。 唉,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看今朝重逢感慨多。” 苏大姐笑着打断他的话:“喂,我说老赫呀,你今天的感慨是不是太多了点? ” 赫先乐笑道:“多乎哉? 不多也! 几十年的感慨,几分钟能发完? 不过我还是 有自知之明的,可不能当电灯泡供人家照明。我们老两口睡觉去了,你们现在都是 自由人,没人干扰了,就痛痛快快、自自由由、敞开心扉地开谈吧! 啊? 呵呵。” 赫先乐夫妇起身回了卧室,关上了门。 龙山海和厉冰这才认真地互相打量了一眼。“你老多了! ”“你也老多了。” “那一幕就像是发生在昨天。”沉淀在心底的回忆被不期而至的机缘掀到了眼前。 陌生被赶走了,两只手先是轻轻的,而后是紧紧地再次捏在了一起。 还用说什么吗? 什么都不用说了。几天后,他们就坐在了行进在赣南山区盘山 公路的面包车上,去继续进行几十年前那场被炮火中断的奇特的婚礼。同行的除了 赫先乐夫妇、龙自难兄妹之外,还有龙山海打游击时期的老战友王木匠、邓篾匠等 当年婚礼的参加人和他们的部分亲属。多年未见的患难战友此时相聚,要说的话就 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厉冰则邀请了干妹子肖玲来做自己的伴娘。肖玲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姐,你 知道吗? 贾凤岭那狗东西气死在牢里了! ”厉冰点点头道:“我也听说了。他是罪 有应得! 他一心想攀龙附凤,飞黄腾达,不料想却攀上了通向地狱的‘四人帮’号 列车。” 一行人凭记忆寻到了当年举行婚礼的山崖石洞。只见山峦起伏,云缠雾绕,石 洞前的空地上长满了茅草。旁边弯弓状的老樟树,利箭般的翠竹,历历在目,连山 坡上的杜鹃花也照样开得灼热如火。 赫先乐对众人感慨地说:“老样子,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众人都感叹时光的 流逝。 龙自难却若有所思地说:“枝繁叶茂的大树仍是当年的大树,唧唧啁啾的小鸟 却不再是当年的小鸟。” 身背药箱奉命随队照顾这些老干部的女护士气喘吁吁地落在了最后,成了别人 照顾的对象。“护士同志累了吧? 把药箱给我吧! ”女护士红着脸连连摇手:“不 用不用,我能行。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 几个老战士听了哈哈大笑。龙自伟和肖玲照赫先乐的提示,分别给新郎新娘胸 前插上采来的合欢花、杜鹃花,并把带来的绢花收起。 王木匠同邓篾匠点燃了两枝小龙风烛。赫先乐大声地说:“人都到齐了吗? 现 在我宣布,龙海山、厉冰同志的婚礼继续举行。”众人热烈鼓掌。赫先乐话音一转, 沉重地说:“首先,让我们为狗娃、秀香、农战、水根、赣生等等把热血洒在了这 块土地上的烈士们,默哀三分钟。” 默哀毕,赫先乐宣布:“下面进行婚礼第三项。” 王木匠不干了:“赫书记,你是证婚人吧? 主持人可是我呀! ” 赫先乐记起来了:“呵呵,对了对了,我不该抢班夺权。你请吧。” 王木匠大声道:“婚礼进行第三项,新人联对。记得主婚人已代新娘出了上联。” 厉冰笑道:“对,我还记得,历来三江有龙名,黑龙江、白龙江、黄龙江,壮 丽如龙,气壮中华龙世界。” 龙山海道:“我的下联当时就想好了——临宵万景唯月色,山月景、江月景、 海月景,清澄属月,冰清玉宇月蟾宫。” 众人赞叹地鼓起掌来。王木匠道:“下面进行婚礼第四项——新郎新娘合咬苹 果。” 乐传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根竹竿,梢上吊着个红苹果。龙山海慌忙摇手道: “哎哎,别来这个,咱们已不是当年的小后生小姑娘了,如今牙都掉了,咬不动了。” 邓篾匠立即反对:“不行不行! 哪有新郎倌讨价还价的道理! ” 众人起哄了。连赫家的小孙子也尖声喊着:“不咬苹果就是不爱! ” 龙山海和厉冰只好去咬悬在嘴边的红苹果。分别咬咬不成,两人只好一同用嘴 唇顶住,一同咬下一块。 乐传笑问道:“甜不甜? ” 龙山海和厉冰笑着点点头道:“甜。” 王木匠也凑热闹地问:“苹果甜还是心里甜? ” 龙山海和厉冰互望了一眼,抿嘴笑道:“都甜。” 众人鼓掌。龙自难不失时机地举起相机变换着角度拍下了令人难忘的镜头。 王木匠道:“甜一口还不够,要甜到底,继续咬吧。” 热闹的场面使赫先乐再生感慨:“这场婚礼长不长? 整整进行了四十三年! ” 苏大姐点头道:“是啊! 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 看着年过花甲的新郎新娘洋溢着幸福和快乐的笑脸,作为儿女的自难自伟心里 是既羡慕又自豪,更多的是由衷地祝福。自难对自伟说:“这场婚礼太不简单了, 太不容易了! 我以后一定要把它写成小说,标题就叫《漫长的婚礼》。” ( 二) 为了尽快落实开当归药膳酒家分店的计划,龙海山夫妇在起程飞香港之前,抓 紧时间考察了几个候选的店址,并指示岳诚安排人手对这几处候选店址作个全面的 实际的调查,拿出人流量、车流量、客流量、本地饮食习惯、居民构成和生活水平、 交通条件和四周环境等各方面的具体数据,一并作个可行性分析报告给总公司。 看完了最后一站,正准备上车回宾馆休息,忽然一阵悠扬哀怨的口琴声引起了 他的注意。他扭头一看,是附近街边一个失去了两只小腿的白人乞丐在吹口琴。龙 海山动了恻隐之心,走过去在老乞丐的钱碗里放下了几张钞票。乞丐连连鞠躬道谢。 龙海山忽然觉得这个乞丐胡子拉碴的面孔似曾相识,忙将沈月云招过去:“阿云, 你仔细看看这个叫花子,怎么我觉得有些面熟? ” 沈月云凝神注视了片刻,惊讶地叫了起来:“天哪,会不会是约翰船长? ” 乞丐闻言抬头看看他们,用夹生的中国话回答道:“我是叫约翰,以前也做过 船长。” “你真的是约翰船长? ”龙海山示意沈月云别激动,一边请老乞丐吹一支最常 吹的曲子。老乞丐将口琴含进嘴唇,吹起了古老的英国民歌:《一路平安》。 熟悉的旋律让他们确定无疑了。龙海山和沈月云激动地冲过去一人抓住了老约 翰的一只胳膊,吓了老约翰一跳。“约翰船长! ”“老船长,你怎么落到了这个地 步? ” 老约翰一脸茫然:“二位是……”当沈月云提到三十年前,在茫茫大海上,在 一个无名小岛边,老约翰终于记起来了,惊呼道:“哦,My God! 我想起来了,你 是中国……龙? ” 龙海山高兴地点头说:“是啊是啊,我就是龙海山。”与落魄恩人的意外邂逅 让龙海山当即决定推迟行程,改签三天后的航班。他们扶约翰船长上了车,到自己 下榻的酒店另开了一间房。他亲自帮老约翰洗澡,给他换上了新衣服。 老约翰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个劲地说:“这我怎么受得了? ” 龙海山劝慰道:“有什么受不了? 这一切都是应该的。中国有句老话,滴水之 恩;涌泉相报。何况你施与我们的不仅仅是滴水,而是第二回生命呢! ” 沈月云递给他一个削好的苹果,关切地问道:“约翰船长,你到底遭了什么大 难? ” 老约翰叹声道:“唉,大约十年前,我遇上了一次罕见的海难,大部分船员都 葬身海底。只有我和少数几个人死里逃生,但也落下了终身残废。可恨的老板宣告 破产,逃跑了。为了省钱,他什么保险都没有买,竟还反诬我们失职。就这样我流 落在台湾,乞讨度日。” “那你的家人呢? ” 老约翰摇摇头,伤感地说:“老婆改嫁了,儿女都不愿背我这个包袱。” 龙海山交代助手道:“小岳,你到城里物色一栋合适的房子买下来,配上全套 家具,让约翰船长有个家,再请个保姆,请个司机,专门照顾。将我在台湾公司的 股份划一半到约翰船长名下,让他安度晚年。” 老约翰慌忙拒绝说:“不行不行! 这万万不行! 这太过分了! ”说话间门铃响 了,开门一看,是假肢公司的两名技术人员已经应约上门服务来了。 待到老约翰的生活方方面面都安排好了,龙海山夫妇才携家人放心地登上赴香 港的航班。 茫茫云海之上,大型客机在平稳地飞行。可是此时龙海山夫妇的心情却无法平 静。多少往事就像机翼下的团团云朵,伸手可触。马歇尔不愿错过和他们全家一道 去中国的机会,把工作都给辞了,成了他们寻根探亲团的一员。马歇尔坐在座位上 也兴奋不已,想了一副对联,要和方方来交流。方方推辞道:“我现在对对联也很 生疏了,你还是问我爸爸吧。” 马歇尔果真转过身对后排的龙海山道:“伯父,我想了一副对联,是描写这次 航程,你能不能给我指教指教? ” 龙海山点头道:“行啊,你说吧。” 马歇尔边说边做了个飞机展翅飞翔的手势,“上联是:一帆风顺,下联是:比 翼齐飞。” 龙海山实事求是地评价道:“你的想法是好的,积极性也是好的。但严格说来, 这还不能称作一副对联,仅仅是两个并列的成语而己。”话说出口,他又觉得对马 歇尔这个初学者的要求太苛刻了,应多给予鼓励才对。 马歇尔眨眨眼睛,不解地问:“为什么? 我不是做到了字数相等、平仄相反了 吗? ” 龙海山耐心地说:“对,你是注意到了这两大要素,但还有词性相同、词义相 对这两条呢? 而且更重要的是,对联不光是文字的堆砌,它应有较好的立意、较深 的意境和较丰富的、耐人寻味的内涵。如果仅仅停留在字面上,即使符合对联的各 项规则,那也平淡得如同一杯白开水,称不上是一副好对联的。” 马歇尔点头道:“哦,我明白了。作联就像做诗一样,也不容易的。” 龙海山朝他跷跷大拇指说:“马歇尔,我很赞赏你虚心好学的精神,还有对中 国对联的热情,从这点上看,她们两个都比不上你,应该向你好好学习。” 马歇尔摇摇手说:“不对不对! 我应该向她们学习,她们的中文比我好。” 龙海山旁敲侧击地批评女儿:“那是以前,以后就不一定了,她们认为自己成 了完完全全的美国人了,中文都可以不要了。” 方方、圆圆齐声抗议道:“爸,我们可没有这么以为,你不能胡乱猜测瞎批评 !” 龙海山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但愿我的猜测大错特错。”这是他的心里 话。他希望这次回来,不仅能让她们寻到亲情血缘的根,更能寻到民族文化的根。 龙山海接到弟弟的电报,兴奋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安排好了他们的行程, 他便和厉冰提前到了北京。看看接机时间还早,他便去北大看望一下自己当年的文 学导师徐教授。 徐教授见到这两位不速之客,惊讶不已,忙将他们让进屋里。龙山海介绍了厉 冰之后,说明了来意:“我弟弟要从美国回来,我和老伴来北京接他,听说您生病 住院了,所以我们提前了一天,特地来看看你,谁知道是误传。”他将拎着的水果 袋递给徐教授,“不成敬意,请收下。” 徐教授道了谢,笑着纠正道:“不是误传,是正传,我整整住了半个月院,前 几天才出院。”厉冰道:“您气色很好,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徐夫人端上了 两杯茶,指了指他的脑袋笑道:“他呀,是这里的病。”龙山海和厉冰笑了。徐教 授说:“你们别笑,是真的。你们喝茶,等我原原本本讲给你们听,起因是一副对 联。”龙山海颇有兴趣地问:“对联闹的病? ” 徐教授说:“是的。在前不久的一次科教工作座谈会上,我忍不住放了一炮, 可刚放完就后悔了。便随手写下一副对联,没想到散会时忘记带走,被人拾到交给 了领导。回家后我越想越紧张,只觉得胸闷喘不过气,于是就住进了医院。” 龙山海笑了:“是吗? 写了副什么对联怕人治罪? ” 徐教授道:“是在明朝顾宪成的那副名联基础上改动的——风声雨声不吱声, 了此一生;国事大事免问事,平安无事。” 龙山海:“哦,这是太消沉了。”徐夫人说:“也难怪他呀,挨整挨批挨了这 么多年,心有余悸呀! ”徐教授接着说:“不知怎么那对联七传八传,就传到胡耀 邦同志那儿。那天他专程到医院去看我,还说是跟我商榷那副对联,看看他改动的 几个字合适不合适。我看完后连连说合适,心里是非常感动,非常佩服,也的确惭 愧得不行。他寥寥数语,就解开了我的心结。我心情一舒畅,疾病也就不翼而飞了。” 厉冰好奇地问:“耀邦同志的对联是怎么改的? ” 徐教授说:“他改的是风声雨声悲叹声,枉此一生;险事难事天下事,争当勇 士。” 龙山海点点头,赞同地说:“是啊,这一改,意境就完全不一样了。”徐教授 转头对夫人道:“芙蓉啊,你快去买点菜去,今天我们要好好聚一聚。”龙山海连 忙拦阻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们马上就要去机场。”徐教授:“不行。时间还 早着呢,这顿饭非吃不可。当年我和芙蓉结婚,你们班同学送来那么贵重的礼物, 我一直没机会感谢呢! ”龙山海想不起来:“我们哪儿送了什么贵重礼物呀? 徐教 授笑道:“那副嵌名贺婚联嘛! 多好哇! 徐徐微风,吹得芙蓉怒放;毛毛细雨,汇 与百川合流。还有什么礼物比这更贵重啊? 那不久,中文系唐教授编了一本《趣联 欣赏》,也把它给收进去了,我和毛芙蓉从此就名扬天下了。哈哈哈! 不过,老唐 为这本书可没少遭罪。幸好这一切都成为历史了。” 龙山海颇有同感地点点头:“是啊,希望历史不要再重演! ” ( 三) 龙山海和厉冰来到了机场国际到达厅。广播里用中英文播送着飞机到港消息。 在提着大包小包排队通过海关的旅客中,龙山海打老远就看到了龙海山,忍不住大 喊一声:“阿山! ” 龙海山也激动地大喊着阿海的名字,顾不上手续没办,也顾不上旅行箱,径直 朝龙山海奔来,兄弟俩紧紧拥抱在了一起,眼里闪着泪花,互相用手拍着背,念叨 地:“回来了! 可回来了! ” 一位海关人员走了过来,轻轻拍了一下背朝验关通道的人的肩膀,由于龙山海 和龙海山拥抱时移动了位置,所以海关人员以为龙山海是未办手续的下机旅客。两 人松开手转过身来,龙海山不好意思地掏出手绢擦擦眼睛。 海关人员礼貌地对龙山海说:“先生,请办好手续再过关。”龙山海怔了一下。 海关人员以为他听不懂汉语,又用英语复述了一遍。龙山海和龙海山互望了一眼, 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海关人员这才注意到两人的面孔、身材几乎一模一样,惊奇 地打量了两人一眼:“双胞胎? ” 龙海山道:“是啊! 四十年后重逢的双胞胎! 竟还会让你认错。”他笑着转身 去办手续,不一会儿,他领着全家人出来了。两人各自把家人作了相互介绍。马歇 尔眼明手快地用随身带的高级照相机连连按动快门。 龙山海感慨万分地吟道:“国门启开,千里海峡难隔阻……” 龙海山亦对出自己的心声:“福星高照,卅年游子喜归来。 他们在北京游览了两天,就直接飞到了福建,将范老的骨灰送到了他的老家, 与范老在世的家人一道将他的骨灰下了葬,了却了一桩跨海的心事。 回到济南,龙自难已安排好了宾馆,几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见面就亲热得不 行。 第二天,龙自难开辆面包车领着大家四处游览,这会儿来到了趵突泉公园。龙 自难做起了讲解员:”济南也叫泉城,来到济南不看泉,等于没有到济南。其意义 相当于‘不到长城非好汉’呢。”他们来到参观点参观、留影。马歇尔发现新大陆 似的看到了陡峭石崖上的对联,高兴地叫了起来:“对联! 好大的对联! ”他端起 相机,对着那石崖巨联连拍数张:空洞洞天,作飞飞响;活泼泼地,故源源来。 龙自伟笑道:“马歇尔,恐怕你回去时要带上一箱子胶卷了。” “太好了! 太好了! ”马歇尔笑着,问了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的问题:“为什么 中国的名胜古迹都有很多的对联? ” 龙自难想了想,答道:“因为从古到今,文人墨客都是很容易被感动的人,他 们也很喜欢将自己的感慨告诉世人,最好是代代相传、流芳千古。” 马歇尔皱皱眉头,似乎还不满足:“就这个原因? ”龙自难笑道:“我看这是 个主要原因。”“那故宫里的对联也是这样? ”“那当然不是。”龙自难正想着怎 么回答这个比考试还要难的题目,马歇尔的注意力转移了。是圆圆指着一处崖联喊 他去拍照:“马歇尔,这里又有一副好联。” 石崖上刻有两行草书:佛脚清泉,飘、飘、飘、飘,飘下两条玉带;源头活水, 冒、冒、冒、冒,冒出一串珍珠。 按计划他们的下一站应是去苦梅庵看望龙柳梅,然后再一起去老家四川。 粉碎”四人帮“之后,苦梅庵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了重修和扩建。这回当然不 是几个尼僧到处化缘就能办得成的,是龙山海利用了一点手中职权优先安排的。苦 梅庵不仅比原来地盘大了,尼僧多了,还多请了广受女香客尊崇的送子观音进庵, 以至于香火渐旺,香客络绎不绝。尤其是龙自难采写的通讯《联尼和她们的苦梅庵 》在有关报刊发表和慧修解读佛经的书籍出版以后,苦梅庵更是名气大震,香火更 加鼎盛。 慧修已接到了龙自难的来信,得知他们两大家子都将上山来看她,她心里又是 高兴又是忐忑不安,当天夜里竟然又失眠了。 这天中午,尼庵来了十多个游客,领头的是一个花甲老人,进庵门后齐齐地跪 了下来,连磕了几个头,不仅买了一大把香火,还捐了一笔钱到功德箱里。慧修接 到小尼禀报,以为是他们来了,连忙整整衣冠,平定心情,迎出门来,却发现并不 认识来人。然而那老者却认出了她,领着一大家子对着她深深地再三鞠躬。经老者 自报家门,慧修才恍然大悟,高兴不已。原来老者就是几十年前慧修搭救过的日军 飞行员苦梅一郎。苦梅一郎眼含热泪恳切地说:”今年是苦梅一郎新生四十周年, 也是日本侵华战争失败三十五周年,我特地带领全家专程来到苦梅庵,向大师感谢 救命之恩! ”说着苦梅一郎又要跪下磕头,慧修连忙拉住他:“免礼! 免礼! 一郎 先生,请携家眷里面就座。” 慧修把来人领到小会客室就座。苦梅一郎给慧修介绍了家人之后,诚恳地说: “为了表达我的谢意,也为了表达我对中国人民的赎罪心情,我带来了一箱我公司 研制生产的佛教产品磁疗念珠,并捐赠贵庵一千万日元,敬请笑纳,万勿推辞。” 慧修接过一条磁疗念珠看了一下,想了想,说:“阿弥陀佛! 你的感恩之佛心 不忍拂逆,本庵就收下了。至于你的捐款,本庵将用来设立一个和平慈善基金。” 苦梅一郎十分高兴:“太好了,谢谢! 当年伤愈离开以后,我一直牢记大师讲 的《农夫和狼》的故事,参加了反战同盟的工作,战争结束回国以后,也一直为日 本和平友好努力,这次来中国,我还打算带家人去看看自己曾经犯下战争罪行的地 方,让后人记住前车之鉴,永远同中国人民友好相处。” 慧修点点头,赞许地说:“阿弥陀佛! 敝尼深感欣慰。”一郎话题一转,低头 道:“只是有件事非常的对不起。”慧修问:“什么事? ”一郎道:“就是关于那 个肉身和尚。当年回国后我曾多方打听寻找,都未能得知其下落。”“阿弥陀佛! 难为你了。”一郎道:“回国后我还要继续寻找,务必在我有生之年让肉身和尚重 返自己的国家。如果我在世实现不了,我将要我儿子接着去做。” 慧修深受感动,赞赏之余,为一郎题写了一副对联以作纪念:五十载争战金戈 铁马;两千年和平源远流长。 ( 四) 苦梅庵后院,一张圆桌上摆了不少斋食和果品。龙家两代人全都聚集到了这里。 龙家的历史在这里画上了一个叫人永远难忘的逗号。寒暄问候之后,几个男人去了 禅厅参观。佛像前,龙海山和沈月云虔诚地点燃了几炷香插在香案上,默默地跪拜 和祈愿。马歇尔举起相机欲拍照,被小尼礼貌地劝阻了。他看见龙山海夫妇没有像 他未来的岳父岳母那样去佛像下跪拜,便好奇地问为什么。龙山海笑着回答道: “因为我们是共产党员,是无神论者。”厉冰补充道:“我们虽然不信教,但我们 尊重信教者,保护他们信教的自由。”马歇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OK! ” 女人们在后院的圆桌边聊得正欢。慧修拉拉几个侄女的手,又摸摸她们的头, 眼眶泛红,感叹不已:“一转眼几十年就过去了,侄女都长这么大了。真是人生如 梦啊! ”自伟抬眼看看姑姑光滑的脸,羡慕地说:“可你一点都不见老。姑姑,你 养生驻颜的诀窍能不能给我们传授一点? ” 慧修淡淡一笑说:“哪有什么诀窍。无非就是遇事看得开一些,心里少一些烦 恼罢了。” 自伟摸摸自己的长发,调侃地说:“难怪出家人把这叫做三千烦恼丝,原来差 别就在这里。” 方方若有所思地问:“姑姑,怎样才能少些烦恼呢? ” 慧修答道:“有比偈联日:欲除烦恼须无我;历尽艰难好念佛。不过,这对你 们可不适用。” 自伟忽然记起一件事,说:“哎,姑姑,我有件神秘的礼物要送给你。” 方方圆圆会意地一笑,齐声道:“姑姑,我们也有件神秘的礼物要送给你。” 慧修摇摇手说:“不用了,刚才你们都提了一大堆东西来,其实我这里什么也 不缺的。” 自伟道:“这个东西和那些可不一样。”说着,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紫藤手 镯递到慧修面前:“姑姑,还认识这个吗? 这是我爸爸在地摊上买回来的,他说这 是你对尘世的唯一的纪念。”慧修接过去看了看手镯,闭上眼睛感慨万分地长叹了 一声。 方方也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绿丝绒小盒递给慧修,说:“姑姑,这是我爸爸在 日本的一家古董店里买到的。他说这是原来爷爷留给你的东西,应该物归原主。” 慧修接过去打开一看,见是当年被抢走的那块镀金怀表,更是怔怔地老半天说不出 话来。 圆圆将手镯接过去翻来覆去地欣赏起来,一边辨认手镯上的字。而自伟也接过 那只刻着对联的旧怀表细细端详。 良久,慧修恢复了平静,说:“这些东西,对我已经不重要了。你们要是喜欢 的话,就留下作个纪念吧。”自伟和方方见姑姑表情认真,就道了谢各自收下了, 并表示一定会好好地珍藏起来。 圆圆拉起慧修的手说:“姑姑! 这山里面多寂寞呀! 你就在这深山里苦熬一辈 子吗? ” 方方也附和地再次劝道:“姑姑,还是同我们一块去美国吧! ” 慧修苦笑了一下说:“谢谢你们的好意! 姑姑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三十多 年前你爸爸就劝过我,上次自难来看我,也好说歹说要拉我走,但是……唉,你们 都不会明白的。也许这一切都是佛祖定下的。还是那句老话,冬去春回,苦梅庵里 行我素;寒来暑往,木鱼声中度余生。” 中午,全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餐从未吃过的斋饭。饭桌上,众人左劝右劝,列 举了她若不去则找不到父亲的坟等几大理由,总算让她同意了和大家一块回四川老 家去看一看。 小辈们高兴地连呼姑姑万岁! 把慧修逗笑得合不拢嘴:“阿弥陀佛! 那我要比 观音菩萨的命还长了! ” 老家再也不是记忆中的老家了,一切都变了样。龙家宅院当年被日本鬼子的炮 弹炸毁,原址上现已盖了新楼。父亲的长眠住所也没了踪影,郊外的荒坡坟地早已 被扒平,大跃进时期建了个土炼铁厂,后被废弃,留下了一堆断墙残垣,掩映在杂 草丛中。 只有一棵碗口粗的苦楝树顽强地挺立,枝叶间正开着淡紫色和白色的小花。经 慧修反复辨认,确定这棵苦楝树就是当年栽种在父亲和林老师合葬墓旁边的几棵树 中的一棵,众人悲伤而又感慨。龙山海更是懊悔不已,埋怨自己不该拖到现在才回 来祭奠父亲。 龙海山拍拍他的肩,劝慰地说:“父亲没有死! 这棵树就是他一生精神的体现。” 龙自伟忽然嚷了起来:“哎,你们发现没有? 这棵树和别的树不一样。看,树 上的花有两种颜色。” 龙自难富有诗意地说:“那是两个平凡而又伟大的灵魂在歌唱! ” 众人借来工具,为这棵墓地上的苦楝树锄草浇水。龙海山抚摸着饱经风霜的树 身,叮嘱女儿道:“方方、圆圆,你们记住,等我死了,你们一定要把我的骨灰送 回国来,撒在这片土地上,再种上一棵同样的树。” 在闻讯赶来的几位县领导的陪同下,他们找到了县立学校原址。这儿已被一间 小型机械厂占用,作了生产用途。原来的建筑物虽已陈旧、破损,但原状依然。空 地上堆放着废铁杂物。 众人无不心情沉重,叹着气默然无语。慧修闭着眼睛念念有词。龙海山痛心地 说:“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几位县领导面面相觑,不知 如何回答。亲身经历了历次政治运动的龙山海长叹了一声道:“真是浩劫呀! 史无 前例的浩劫! 百废待兴哪! ” 县领导受到提示,接过话题表态道:“对对对,百废待兴! 龙省长说得太对了 !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们县里已经作了决定,这家工厂要尽快搬迁,恢复办校。” “而且我们的学校一定要越办越好,办成全省一流! 以告慰老校长的在天之灵。” 说这话的是主抓文教的县委副书记。他的表态正合远道而来的龙家人的心意,众人 脸上露出了笑意。 龙海山投桃报李,当即宣布:“好! 我义不容辞要出一份力。我决定,捐资一 百万美金重建校园。” 县领导们高兴不已:“那太好了! 真是雪中送炭哪! 我代表全县人民感谢您! ” 龙海山道:“不必感谢! 走到哪儿我们都是巴山儿女嘛。只是我还有两个条件。” 县长示意道:“请说。”龙海山和龙山海对了一下目光,认真地说:“学校要以我 父亲的名字作校名,就叫行秋学校。,’县长慨然允诺:“这是理所当然的。即使 您不提,我们也会作这样的安排。” 龙海山接着说:“第二,一定要请一位像我父亲一样懂对联、热爱对联的人来 当校长,而且学校一定要开设对联课程。把学校的一些好传统继承下去,发扬光大 !” 县长道:“这个意见很好,我们完全接受。希望两位龙先生能够担任行秋学校 的名誉校长,以后经常回来看一看,指导学校的教学以及我们县里的各项工作。” 众人不约而同地以热烈的掌声来表达赞赏、感谢和对未来期许的心情。 ( 五) 玉兰家喜从天降! 全家做梦都在想,却越想越遥远的大好事突如其来就降临了。 玉爱美意外地接到了电信局房管科的电话,说是给他们家分了一套两居室的新工房, 让她尽快去领钥匙。钥匙拿在了手上她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拿钥匙扎自己的 手心看疼不疼。为了房子,她和弟弟硬拉着母亲三番五次地前来哭求过,吵闹过。 不给分新的,把原来那套旧的退还给她们总不是问题吧? 可因为她们没有房契之类 的凭证,仍是久拖而不决。想不到突然之间这头号难题就自动迎刃而解了。她好不 容易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担心妈妈的神经能否经受这特大喜事的撞击,担心家里 会重演乐极生悲的惨剧。她想好了怎样把此事分成几步告诉妈妈,可没料到当她吞 吞吐吐地说了第一步之后,玉兰就直截了当地猜出了结果,根本没有她想象的那么 兴奋和激动。原来这几天已有派出所的人找玉兰了解她与龙海山的关系,并透露说 是外省的一位副省长托本市的领导同志打听她的下落,这样她心里就有了铺垫和预 感。好消息来到,不过是证实了她的预感而已。 玉兰随女儿走进明亮宽敞的新家左瞧右看,说的头一句话是抹着眼泪发出的感 慨:“只可惜你阿爸没福气享受哇! ” 一封龙海山即将来上海看望她的电报,如同一块巨石投进了她的心海,搅得浪 花四溅,让她心神不宁。往事历历在目,欲忘不能。她神情恍惚地独坐在窗前,对 着镜子梳理头发。镜子里看到的是一个花白头发、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心,一下又 坠人了山谷。 她拿定主意去苏州儿子家里住几天。她从橱子里取出一个旧旅行包,往里面收 拾自己的换洗衣衫和毛巾牙具。正要出门,爱美回来了。女儿一下就拆穿了母亲的 心事:“妈,你干吗? 是不是不想见龙伯伯? ”玉兰黯然地点点头,难受地说: “我还有什么脸见他?!儿子丢了,人也老得不像样了,马上就要进棺材了。还有什 么好见的?!” 真是个傻老娘! 人家高攀都攀不上,她老人家竞还要躲! 幸好回来得及时! 爱 美心里嘀咕着接过旅行包,把妈妈扶到椅子上坐下,好言劝慰道:“妈,我理解你 的想法。可是,人都是会老的呀! 不仅是你老了,龙伯伯也老了嘛。至于响泉哥哥,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们到几家报社去发一个紧急寻人启事。若是响泉还在世的 话,说不定就会找回家来的。” 玉兰摇摇头说:“唉,这么多年了,哪有可能哪! ”“试一试总没有坏处吧? ” 爱美给她倒了一杯水,叮嘱道:“妈,龙伯伯现在可不是一般的人。不仅是我和浦 生盼着你这次会面,据说市领导都在关心着这次会面! 你可千万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呀! ”玉兰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寻人启事刊出后立竿见影,当天上午就陆续来了十多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 个个都叫玉兰为“妈妈”。爱美协助母亲辨认,一个一个仔细端详之后,玉兰仍是 摇头。众男子七嘴八舌地说:“妈,我真的是响泉哪! 当初我走失去了乡下,吃了 好多苦哇。您怎么认不出我了呢? ” 爱美把母亲拉到边上,悄声问:“妈,哥哥有什么特征没有哇? ”玉兰受到启 发,想到了一个主意,提高了声调对众“响泉”道:“有一副对子,我从小给儿子 当歌唱,也是他名字的来由,相信他到老都不会忘记。现在我把上联说出来,你们 谁记得下联的就把它说出来,或者写在纸上给我看。你们听好了:响水泉中泉水响 ……” 众男子几乎都被这出其不意的一招给将死了,掩饰地说着:“妈,日子久了, 实在记不清了,回去想想再来。”纷纷撤退。 剩下两名男子苦思冥想了一阵,分别在纸上写出了下联,交给玉兰。玉兰眼花, 让爱美念。 爱美念道:“黄金谷里谷金黄。”玉兰苦笑着摇了摇头。 爱美又念另一张:“白鹅岭上岭鹅白。”玉兰还是摇摇头,抱歉地说:“对不 起,我没有资格做你们的母亲。” 龙海山一行飞到了上海,在一家高级宾馆住下了。他在房间里随手翻阅报纸, 无意中看到了《文汇报》上那则寻人启事,心潮难平,于是等不及第二天见面的安 排,留了张出去散步的字条便独自走出门去,乘上出租车来到了某居民小区玉兰家 楼前。走进单元门,上到二楼,看见一扇门上写着一张字条——“如来者确是响泉, 请写出下联塞进门内,否则请勿敲门。敬请体谅! 上联响水泉中泉水响;下联……” 龙海山从衣袋里取出钢笔和小笔记本,写了几行字。撕下那页纸,从门下塞了 进去。 房间内,玉兰母女已经对络绎不绝上门认亲的“响泉”失去了当面辨认的热情。 门缝下进来了下联,如果是已出现过的,爱美就丢到一边;如果是新出现的,爱美 就去读给母亲听。但母亲只会摇头。这会儿爱美已有些不耐烦了,走过来拾起纸条, 懒洋洋地边走边念:“呜石山上山石鸣。” 话音刚落,正在打瞌睡的玉兰突然大声叫她再念一遍,然而还没等她念完,玉 兰便从躺椅上一跃而起,冲到门边猛地把门拉开,“响”字还没出口就被卡住了。 玉兰毫无准备,脑子里嗡的一声,眼睛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泪水突然糊住了。她手脚 发颤,不知说什么好,转身跑回内室,关上门,捂住脸抽泣起来。 龙海山进来随手将门关上,眼里噙着泪,缓步走进屋内。 爱美看着他并不觉得陌生:“您好! 您就是龙伯伯吧? ” 龙海山点点头。爱美说:“我妈妈她……苦了一辈子…所以……”龙海山点点 头,长叹了一口气,掏出手帕擦擦眼睛。 爱美走到内室门前,轻敲了几下:“妈,开开门。”连叫了几声妈都不应。 龙海山想了想,在桌边坐下,又掏出钢笔和小本子,写了几行字,撕下交给爱 美,说:“你大声念给你妈听。” 爱美大声道:“妈,龙伯伯给你写了对联——玉兰花开玉兰树,春雨育玉兰。 你听清了没有? ” 过了片刻,门慢慢开了,满脸是泪的玉兰低着头踉跄地走了出来,龙海山急忙 上前去搀扶。 玉兰再也憋不住了,她抓住龙海山的两只胳膊,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喊道: “你怎么现在才来呀?!你怎么现在才来呀?!” 龙海山无言以对,泪流满面地哽咽着,把玉兰紧紧搂在怀里。 爱美鼻子一酸,眼泪也夺眶而出。想不到电影里的感人场面竟也出现在自己家 里。她赶紧转身,把自己关进了内室。 ( 六) 龙海山一行的寻亲之旅就要结束了。 这天由龙山海做东,在宾馆酒家订了个大包厢,龙山海、龙海山及玉兰三家人 欢聚一堂。见人都到齐了,龙山海起身提议道:“今天我们几家人,哦,应该说是 一大家人,在这里欢聚一堂,既是第一次团圆,又是为阿山、月云、方方圆圆姐妹 及马歇尔送行。现在离吃饭时间还早,我们是特意提前让大家凑在一块,唠唠嗑, 交流交流。有饮料,有水果,大家自便。” 沈月云剥了一根长香蕉递给坐在身边的玉兰,亲热地说:“姐姐,吃根香蕉。 时间过得真快呀! 一转眼我们都成了老太太了。” 玉兰羡慕地说:“你还好,皮肤保养得好,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 沈月云笑道:“还有四十多就好了。现在美国的生活条件还不错,姐姐你再考 虑一下吧.去美国住几年.换换环境。”她的邀请是发自内心的。她非常理解和同 情龙海山与玉兰的那段感情,而没有丝毫的嫉妒。 通过这几天的朝夕相处,玉兰也充分感受到了沈月云的善良、大度和真情,但 她知道,过去的就永远过去了。她在心底里为他们深深祝福。她摇摇头说:“你们 的心意我领了。我一句外国话也不会说,一个人也不认识,去了不是比坐牢还难受 吗? ” 沈月云忽然从手提袋里取出一个信封塞进玉兰的口袋里,玉兰却左推右挡不肯 收。 沈月云恳切地说:‘‘姐姐,你不想去美国我就不勉强了,但这些钱你无论如 何要收下,这是阿山和我的一点心意。我们并不是要补偿什么,也补偿不了什么, 只是想帮助改善一下你晚年的生活。你不考虑你自己,也得考虑一下你两个孩子呀, 他们都面临着成家立业。” 玉兰心里好矛盾,犹豫地说:“子女好过我,要钱做什么? 子女不如我,有钱 又如何? 再说,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已经知足了! ” 沈月云认真地说:“姐姐,如果你还想我们今后常来看你的话,你就收下,否 则,你就等于告诉我,你不认我这个妹妹! ” 话说到这个份上,玉兰只好同意收下,并连声道谢。 坐在对面密切关注母亲一举一动的爱美姐弟此刻也喜形于色了,悬到了嗓子眼 的心总算落回到了胸腔里。他们生怕老娘再发神经,将那张巨额支票又挡回去。头 天晚上,姐弟俩为妈妈拒收龙伯伯支票的事还和她吵了一架,怪她不该顾面子不顾 里子,顾体谅别人不顾体恤儿女。浦生甚至扬言:如果老娘仍是那么蠢那么顽固的 话,他就永远不再踏进这个家门了! 还好还好,老娘开化了,皆大欢喜。 龙海山高兴地站了起来,大声说:“各位,我提议大家一道玩一个游戏。在这 座现代化宾馆里玩这个传统的游戏是非常有意义的。这个传统游戏名叫击鼓传花。 规则嘛……” 龙山海会意地站了起来,解释道:“规则就是花传到谁手上,谁就要作副对联, 也可以自己出上联,指定另一个人对下联。” 马歇尔底气似乎不够足:“如果答不出呢? ” 龙山海笑道:“那就请站出来给大家唱首歌。” 自觉功力太差的爱美和浦生连忙争着要去击鼓。龙山海却摇摇手,请来了服务 员帮忙。 马歇尔对旁座的龙自难道:“自难,听说你的对联也作得很好? ” 龙自难谦虚地说:“不行不行,即使可以那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好汉不提当 年勇嘛。” 马歇尔笑道:“谦虚! 你是典型的中国人,太谦虚! ” 服务员被蒙上了眼睛,双手敲起了小鼓。一束绢花在人们手中传递。厅房里传 出阵阵欢快的笑声。花束在马歇尔手中时被邻座候接的龙自难有意延迟了一下,正 巧鼓声停了。众人鼓起掌来。龙自难道:“欢迎美国朋友打头炮! ” 马歇尔站了起来,爽快地说:“行,我打头炮。我很走运,刚才捡到了一句上 联——好汉不提当年勇。请我的邻座答下联。” 龙自难笑道:“好哇,球马上就踢过来了。我的下联也是现成的——英雄常怀 报国心。” 众人报以热烈掌声,花束继续传递。鼓声停时,花束传到了龙自伟手上。 龙自伟已作了准备,脱口而出:“好,我的上联是有毅力、有耐力,万般有望。 谁来下联? ” 坐在旁边的圆圆也很主动:“我来。我的下联是无信心、无恒心,一事无成。” 龙山海带头鼓掌,夸赞道:“对得好! 咱们的‘洋’门女将毫不逊色! ” 花束传到了玉兰手上。爱美姐弟窃笑地小声议论说:“完了,姆妈要出洋相了。” 不料玉兰却大大方方地开了腔:“我的上联是万顷良田,每日只需三两米。” 众人报以更热烈的掌声。浦生惊讶地对爱美说:“咦,好奇怪。姆妈怎么也会 来这个? ” 爱美说:“你不知道,她现在天天端着个收音机学这个学那个呢。” 玉兰说:“下联就请……”她望了阿山一眼,想请他来对,嘴里却说:“不难 为别人,干脆我都说了吧。”沈月云领悟了她的意思,连忙拦阻道:“慢点慢点, 应该让阿山对下联。” 龙海山说:“好吧,我来对,千间大厦,一生乃睡半张床。” 这次花束传到了龙山海手上。龙山海道:“我有一条琢磨了很久的上联,借此 机会请大家动动脑子——国运兴,联运兴,山海腾龙天下欣,天下心,心心相印兴 更兴。” 龙海山想了片刻,摇了摇头说:“这条上联意境很好,可是不太好对,同音异 字,同字异音还异义,恐怕是块片玉。这样吧,我委托自难、自伟到哪家发行量最 大的报纸上发个征联启事,我拿出一万美金设奖。如果确无下联,就用这钱设立一 个对联奖励基金! ” 起程的时候,大家来到虹桥机场为龙海山一家送行。龙自难特意从岳母家接来 了自己两岁半的儿子龙继联,也给大家带来了欢乐的笑声。 在大人们的要求下,龙继联献上了自己的拿手好戏,在众人有节奏的拍掌声中, 稚气地唱起了新编《对联启蒙歌》:文对武,月对星,好友对嘉宾。 黄河对东海,井冈对昆仑。 两岸炎黄裔;一颗赤子心。 祖国兴旺百花艳,中华腾飞万年春。 众人由衷地为小继联拍手叫好。马歇尔由衷地说:“龙伯伯,以后我的孩子一 定要送到您身边来学中华对联。” 龙山海连连点头道:“好哇! 热烈欢迎! 这正是:中华文明,闻名中外……” 龙海山稍一琢磨,笑道:“好哇! 估计这又是一条绝对了。自难、自伟,征联 启事上应加上这一条。” 自难道:“好的,明天就可见报。” 说话间,玉爱美急匆匆地赶到了候机厅,大声喊道:“妈! 龙伯伯! 响泉哥来 加急电报了! ” 玉兰和龙海山连忙上前接过电报纸。电报是通过报社转过来的,除了注明发报 地点是大西洋上的“丽莎号”海轮和下月到沪外,还有七个字:鸣石山上山石鸣。 玉兰颤抖的手紧抓住电报纸,生怕它突然飞掉。俄顷,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 感情,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龙海山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哽咽不已。沈月云 等纷纷上前安慰他们。 要进港验证检票了。人们眼里都满含着热泪,相约不久的将来再团聚。小继联 不停地打着飞吻,惹得沈月云母女亲了又亲,依依不舍。 巨型客机轰鸣着腾空而起,渐渐消失在云层里。晴朗的天空,金色阳光格外灿 烂。 这正是:花开花落山林旧婚礼;云卷云舒故地新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