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到郊区的墓园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两人基本一路无话,静谧却也不觉得尴 尬。季冉昨晚趴在母亲床边一晚,睡眠质量极差,以至于眼下有些发困。车内温度 适宜,她靠着椅背把头抵在车窗上小憩了会,隐约觉得亮眼的日光间歇地从她脸上 扫过。 她是被人用发梢弄醒的,用手轻轻挡了一下那个罪魁祸首,看见沈昱城又坐回 自己的位置上,手肘抵住方向盘,满目悠然地冲着她笑。 这种清浅纯粹的表情似乎很少能在他脸上见到,季冉多瞧了几眼才坐直了身, 说:“你在这里等我?还是……” 沈昱城从车的后座拿过刚才买的马蹄莲递给她,好似认真地问说:“我同你一 起去好吗?” 季冉点了点头,从自己的右手边开门下车。她又突然想起得知父亲离世消息的 那晚,也正好是她第一次遇到沈昱城的时候。而除了那时回来参加葬礼,这是她第 二次来看望父亲,这么凑巧,这个人又在她旁边。 墓碑是以季冉和母亲的名义一同立的,她还记得自己最开始看着“爱妻”“孝 女”那几个字的时候觉得十分可笑,如今又觉得是心酸更多一些。在她最恨季国平 的那几年,她只求家里不再有无休止的争吵和打骂,也不再有不同的女人上门叫嚣, 连做梦都巴不得这个人彻底消失在自己和母亲的生活里。她曾经翻找到父母的老照 片,怎么也想不通这看起来十分恩爱的两人为什么要反目成仇到那般境地,可能的 确是婚姻这个坟墓让他们无路可退,非要拼斗得你死我活。 可血缘这种纽带真是奇异,现在这人都已经离开了大半年了,她却仍然感到心 口沉郁,视线都越来越浑浊。季冉记起她父亲被胃癌折磨的那大半年光阴,想起他 在半夜里痛苦地哀求或者怒喝着让她们停止治疗,又忽然觉得或许他欠这个家所有 的债都已经还清了。 季冉看见她身边的人恭敬地对着墓碑鞠了几个躬,然后转过身来面朝自己,手 勾住她的肩膀轻缓地往自己的方向揽了揽,悄声说:“嘘,没事,别哭。” 她已经呆站了许久,脑袋好像有些晕胀,耳朵也有些嗡嗡作响,或许是因为这 样,连沈昱城的声音都听得不太清晰,又似乎很熟悉,曾经几何听过似的。 “我没事。”季冉知道自己失态,嘴硬着小声说:“我只是恨他毁了我们家。” 沈昱城安抚地拍她的背,静了一阵才说:“其实你没有那么恨他。我还记得我 第一次遇到你那个晚上,你做梦都在哭着喊你爸爸。” 他话音刚落下季冉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更加不能遏制地轻微颤抖起来,把头埋进 面前这人的肩窝里,把那一块地方全部染湿。过了好一阵,她才感觉到鼻尖又充盈 了一股淡而清香的味道,似乎在慢慢地把胸腔里的起伏都抚得平缓。 返回的途中季冉看见一片很大的果园,正值樱桃季,红绿交错的树林从外面看 着就十分诱人。她只是像介绍景观一样地随意同沈昱城提了一下,说读中学的时候 曾经来这里采摘过,不想却引来了他的兴致,就地把车停到一边,非要下车进去看 看。 大概是因为这种事对他这样五谷不分的大少爷来说的确新鲜。季冉无奈地睨着 他那一身不知道是多少位数的行头,恹恹地赖在座位上不想起身:“别去了,小心 脏了你的裤子你的鞋,何况昨天晚上还下过雨。” “你怎么那么扫兴?”沈昱城皱着眉说,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下车。 热情的果农给了他们两个大篮子,还说要拿袋子把他们的鞋子给套起来。沈昱 城说一句“不必”就钻进果园,季冉紧跟上去,觉得搞不好这家伙会在里面迷路也 说不定。 后来季冉真心觉得沈昱城就是来捣乱的,他一路摘一边一路吃,还怂恿她也尝 尝,变得像她中学时那些调皮的男生一样幼稚。她指着远处的一条狼狗警告他说不 允许这样小心人家放狗咬你,不想他又跑去逗玩那条狗,整个活泼的场面让季冉出 乎意料,觉得十分荒唐。 他们出果园的时候沈昱城多给了几张钞票,朴实的小贩很不好意思,又硬塞给 他们几斤。季冉觉得很沉,小声埋怨他说:“这么多怎么可能吃得完?没几天就放 坏了!” “那就送给你们家的街坊邻居。”沈昱城把袋子从她手上接过来,又回头望了 身后一眼,很愉快地说:“没想到土狗也这么聪明听话。” 季冉也向后瞥了一眼,随意问说:“你养过狗吗?” “唔。”沈昱城低下头顿了几秒,略微放低了声音说:“我母亲家有一条雪纳 瑞。” 他们在外面随便找了个餐馆用晚餐,回到家时杨慧已经和朋友出门,季冉把樱 桃拿了一些给隔壁邻居刘阿姨的丈夫,还有楼上楼下的一些住户。沈昱城在客厅无 聊地看着她小时候收集的动画片,还有一些她以前做的手工制品。季冉倒了杯茶给 他,又把剩下的樱桃拿去厨房洗。过了一阵,身后闲然的脚步声逐渐向她靠近。 季冉没有回头,只是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等一下就走。”沈昱城靠在她旁边的流理台上,说:“你呢?你不跟我一块 回去?” 这个问题不知为什么听来有些奇怪,季冉想了想道:“我想再多陪我妈一天, 你先走吧。” 身后的人“噢”了一声,然后就再没什么动静。过了一阵,季冉好奇地转头看 他,沈昱城不知在仰头看着什么,见她回过脸,也笑眯眯地看向她,眼神温淡又纯 净。 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真是叫人太不习惯了,季冉撇开眼说:“浪费你一天时 间了,少赚不少钱吧?其实你没必要过来。” “谁说没有必要?” “有什么必要,理由?” 他没有立即回应,沉默了几秒,季冉感觉沈昱城在慢慢向她靠近,而后一个低 醇和缓的声音飘在她耳边:“理由我昨天晚上不是已经说过了么?我有一点想念你。” 这种腔调才是季冉熟悉的,她不会傻到要把他这种信手拈来的话放在心上,可 相比沈昱城的老练,她又一时想不出什么有情趣的话来回应,只好轻轻瞟了他一下, 眼前的人笑容意味深长,用下巴示意着玻璃盘子中的樱桃说:“给我尝一个。” 或许是被他低沉的声音所蛊惑,季冉鬼使神差地递了一颗到他唇边。沈昱城却 毫不客气地连同她手指一起含住,唇瓣轻柔温软,动作刻意缓慢,更像一个亲吻的 姿态。季冉呼吸错乱了一瞬才猛地回过神,抽回自己的手,没好气地瞪着他说: “尝什么?你刚才不就已经吃了一堆了吗?” “那怎么一样?”沈昱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太自然的表情,挑挑眉建议说: “很甜,你也尝尝。” 他还一边用手对她推推搡搡,季冉不太耐烦地用右手随意捞起一颗,可突然左 手臂又蓦地被人一拽,盘子“咣”地一声掉在水池里。与此同时她的眼前有一片黑 影覆下来,耳边刚听到有人哑声说了句“是这里”下唇就被人用轻微的力道咬住, 她嘴角松了一丝缝隙,酸甜的汁液就从中钻了进去。也许是刚才猛一下的动作太大, 季冉几乎有一点晕眩的感觉,手脚也有些脱力。她感觉自己被人微微地架起而脱离 地面,然后一个很熟悉的喑哑嗓音贴在她的鬓角边:“你妈什么时候回来?” “九……十点?”她的意识都混乱了,不知自己喃喃地念了什么,只是又听到 沈昱城低笑两声,说:“那我们速战速决的话……还来得及。” 她被他抱到自己原来的小房间,撞上房门,还顾不得开灯两人就一起跌到床上。 在身体触到身下的凉席时季冉轻轻颤抖了一下,马上又被上面覆盖下来的炙热皮肤 所实实地熨帖住。她的视线扫过房间一圈,直至瞥到窗外刚刚亮起来的路灯光点, 又仿佛避无可避地,再次将视线投回眼前这人的脸上。 “你的床好小。”沈昱城嬉笑着说,声音已经变得有些隐忍,“你可要把我抓 紧了,我不想掉下去。” 季冉不想说话,只是依言用双臂把他紧紧环住,沈昱城解衣服的动作受到制约, 又哼笑出声道:“我不是说现在……看来你也并非不想我,对么?” 她才没有像他一样成天都想着这个。季冉终于想要开口否认,这次却没有来得 及就被他堵住,沈昱城的动作很快,她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就仿佛已经陷了进去。 他们已经有一些时间没有做过,眼下似乎有那么一些生涩而崭新的感受。后来季冉 想抱住他的肩,双手却使不上力气,眼睛往旁边瞥看,原来她的手腕被人死死地禁 锢在她自己的耳侧。她眼帘向上掀了一点,远处窗外原本分散的几处光点现在似乎 连成了一片朦胧的光晕,并且越来越模糊。季冉觉得自己像在风浪里不断地被拍打, 最后全然失掉方向,只能跟着一个隐约引导着她的方向和节奏。在只剩最后一丝意 识的时候,那些游离在她眼前的鹅黄光晕逐渐变白,最后全部消弭。 在一切都平复之后,季冉把身体蜷缩起来,无力地伏在他胸口上。沈昱城开了 床头边的小灯,在饶有兴致地瞄着她墙上粘贴的一堆小时候的奖状,过了很久,他 忽然用手抬了抬她的下巴,说:“看起来你小时候是个乖孩子……跟现在很不一样。” 她能听出他话里讥诮的意思,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会,静了几秒又听他说:“我 该走了。” “嗯。”季冉应了声,却没有力气动。 身边的人也沉寂了阵,终于把她抱着翻个身,挪到靠里的位置,自己在床沿边 坐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微垂眼帘俯看着她说:“舍不得我?真是难得。” 沈昱城的眼神很古怪,季冉不自在地把被子扯上了一点,话也不答,只是翻了 个身背对着他,没有一点舍不得的意思,却又一边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当所 有声音都逐渐停止,却又没有听到他出门的脚步声,季冉有些好奇,忍了好几秒终 于想转身去看,可忽然又有一个温软的触感落在她的脸颊上,那人说:“我们回去 见。” 季冉对他这样的举动不是很适应,仍然闭着眼装睡,听见关门的声音才睁开眼 睛,静静地躺了一会,转身拨弄着床头小灯的按钮,一下亮起一下熄灭,反复了几 次,眼睛都被晃花了。她又一下翻身抱住被子,莫名其妙地弯着嘴角笑起来。 那晚母亲回来后问她沈昱城去了哪里,季冉撒了个小谎说他下午就走了。 “他应该很忙吧?”杨慧说:“这孩子真是有心……他是不是在追求你?” 那怎么可能?她顿了一下,想了想说:“没有,他对谁都是这样的。” 季冉又在家呆了一天,确定母亲没什么大碍,又叮嘱了好一阵才搭了傍晚的火 车回B 市,夜晚她窝在沙发上看一个无聊的综艺节目,突然想要给沈昱城打个电话, 因为自己似乎没有正式地向他道谢过。 她拿起身旁的座机拨他的手机号,本来犹豫了一下,没想到居然一个数字都不 落地记得,可那边是关机的状态,又拨了他家的座机号码,也是无人接听。 季冉看了看时间,九点一刻,也许正是沈昱城在外应酬的时间,又或者他不止 一个住所,现在正不知沉浸在哪个温柔乡里。 季冉这么一边想着一边继续看电视,越发觉得无聊,干脆很早就爬上床睡觉, 但可能是今天一天在母亲家都休息得足够充足,她辗转反侧,不知到几点才真正地 睡过去。 第二天上班季冉在走廊里遇到陈竟,他显然是听说了她请假回家的事情,开口 便问:“你母亲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季冉微微低头说:“谢谢。” “没帮上忙,谢我什么?”陈竟侧身把路让出来,又半开玩笑地说:“很操劳 吧?黑眼圈都出来了,怎么不多休息两天?” 她的确很困,敷衍地说了句:“没什么,昨晚有些失眠。” 而让季冉没有料到和防备的事情是,之后的半个月沈昱城都没有再找过她,像 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她期间又给他打过一次电话,仍然是关机状态,之后她便 像赌气一样,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明明是他说回来再见的,季冉回想着那天他从她家离开时候的场景,没有发觉 什么异常,难道是因为她不理不睬的淡漠态度让这人伤了自尊?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不会这么没有气度。 又或者,季冉想着,可能是沈昱城终于厌烦和腻味了,想要结束他们之间这种 单调反复的游戏,可就算是这样,也起码应该对她有声交待才对,而不是这样不声 不响。 她脑袋里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还有一种最不好的猜测,也许是他出了什么 意外。这个想法在她心里酝酿许久,越来越让她忧心。那个周末她出外闲逛,路过 沈昱城那个小区的时候,终于下定决心跑了上去。 季冉站在门口又是按门铃又是敲门,过了一阵似乎听见里面有动静在向门口靠 近,她突然比方才还要紧张,拳头都不自觉地攥在一起。 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门后,沈昱城似乎怔了一瞬,又恢复了平静却疲倦的神色, 双目微阖地看着她,低沉涩然的声音说:“是你?”又顿了片刻,“我正好想要找 你。”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