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那天季冉接到沈昱城电话说一起吃饭的时候马上就要下班,他还说他已经在路 上,很快就到她们公司楼下。正好那日她手头的活并不多,把东西收拾收拾之后, 离下班打卡的时间还有几分钟。季冉在小格间里向窗外俯视,昨夜和今天一天都在 下雪,满目的景观都铺了一层不深不浅的白色。 距离沈昱城找上她的那晚已经过去将近半个多月的光景,这十几天以来,他一 开始隔两日来她家一次,后来隔一日,到最后几乎每晚深夜都会准时报到。他看似 也很忙很累,经常不会让她陪他做什么事情,只是倒头就睡,睡得平稳踏实,就算 她在一旁打字敲键盘也影响不到他。季冉时常在黑夜里静默地观察这个人,不知道 现在的状态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她本不喜欢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就像她曾经那么努 力和坚决地想要从他身边逃开,逃离一段与他无关,并且于她而言没有前路的感情。 可沈昱城不过是回头向她走来一步,或者他根本没有回头,只是把她当作驿站一样 地歇歇脚,她的信念却已经完全开始动摇。虽然有好几次她在他的衣服上闻到消毒 水的味道,知道他曾去过医院,或许就是刚从另一个人那里回来也说不定,但她发 怔了一阵,最终也只是沉默妥协。 不然她又能怎么办?她似乎已经把自己逼进一个绝境,一边责备自己,一边却 走不出来。她偶尔会想想温存时候他说过的话,以此当作自己所有的精神食粮。 沈昱城带她去的就餐地点是一个吃泰国菜的文化餐厅,听说是他生意上的朋友 开的。他今天精神奕奕,还小酌了两杯葡萄酒。季冉对这里的热闹氛围并不太适应, 在那个颇具东南亚民族风情的表演节目结束以后,包间里总算又恢复了宁静。沈昱 城在给服务生小费的时候顺手从人家表演用的花篮里抽了一支花出来,转手递在她 的眼前。 季冉垂眼接过,在指尖转了转:“谢谢……你心情很好,有什么好事吗?” “嗯?”沈昱城眯眼想了想,嘴边一直有清浅笑意:“唔……今天的雪景很好 看,另外,沈世鸿今天说年底前会把北辰下面的另两个公司转给我,还有……你陪 我吃饭,这些算好事吗?” 只有第二件是重点吧。季冉这么想着,说:“这么久了……你父亲和刘姨还没 结婚么?” “没有,我本来还以为我时间会不够,谁知道他们打的什么鬼算盘。不过不管 怎么样,先把北辰拿过来才是最重要的。” 或许他们不想要钱,只想好好生活罢了。她又这么暗想,却一言不发。 这里的菜式全部融合各种酸甜辣咸,季冉觉得味道不错,但吃多了又吃不消。 也许是见她不怎么动筷子,沈昱城居然主动给她夹菜:“这个咖喱蟹不错。” “你不是喜欢清淡口味的东西吗?” “……唔?”他似乎不是很明白,勾唇笑说:“这是哪来的结论?” “上次你带我去的那家会馆,饭菜几乎没味道。” 沈昱城又想了片刻才露出了然的样子:“噢。那家餐厅子惜常去,她不能吃太 重口的东西,厨师都知道。” 原来如此。可能是上次去的时候,服务生见沈昱城带着女伴,便以为她就是刘 子惜。季冉安静了几秒,手里的筷子用力戳着碗,小声说:“是吗?可我就喜欢重 口的东西。” “那不健康。”旁边的人很开心地笑了两声,“不过我也是。” 又沉默一阵,她觉得心情好转了一点,仿佛公正客观一样地说:“不过那家古 色古香的装潢还不错,有点像……”季冉停下来想了想,“有点像陈竟他们家开的 饭庄。” 她低着头,好几秒都没得到回应,抬眼瞥了一下,沈昱城正抱着双臂偏着头, 拢着眉心探寻一样地看着她,很轻佻不屑地说:“你拿那家会所跟他家那个随便就 可以加盟的中式连锁快餐厅比?” 她皱眉说:“什么快餐厅?人家是连锁,但也是正院公馆。”那次同陈竟一起 去的时候她坚持AA制,付账的时候把自己吓一大跳,五分之一的工资都吃了进去。 对面的人更加不屑地反驳她说:“真正有档次的都是只此一家绝无分店,他家 不过是占了历史悠久这一点的便宜,实际上越老的企业可能越没活力。” 季冉也不知道这么无关紧要的话题沈昱城到底在坚持什么,仿佛他是那家会所 的代言人,干脆自己闭嘴,随他的意算了。 晚饭过后天色刚刚暗下来,沈昱城把车开到一个街心公园,那里几乎是夜里整 个城市最明亮的地方之一,眼下有许多人正在广场上面玩雪。 “下去走走?”驾驶座上的人转脸向她询问,随后自己率先下了车。 季冉只好跟着下车,跟在沈昱城身后,眼睛一直看着路面,小心翼翼,步速缓 慢。只因她今天的鞋跟有点高,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很没有安全感。 沿着广场徐徐走了大半圈以后,季冉听到前面有人喊了声:“诶。” 她本能地抬头,一团小雪球便冲着她的脸直飞过来。季冉慌忙闭紧眼睛躲闪, 却终究来不及,冰凉的颗粒打在她的脖子上。正好今天她又没有戴围巾,雪花很快 化成液体,从她高龄的衣服里钻进去。她冷得打一个寒颤,脚下更是不稳,险些滑 倒,好在就要摔下去的前一刻被人抓住了手。 “你干嘛?!”季冉很生气地说,一边把手抽出来转动手腕,他为了救她力气 有些大,弄得她有些疼。 “好好,对不起。”沈昱城耸耸肩,却没什么抱歉的诚意,只是幸灾乐祸一样 地笑说:“谁知道你的反应力这么糟糕?而且我看你走这么慢,以为你很留恋这些 雪花,想让你跟它们来点亲密接触。” 他说着又来牵她的手,“快走吧,你冷不冷?” 她当然冷,可她更不高兴,故意走得很慢,还想挣脱他的钳制。那人却握得更 用力,突然低头,煞有介事地说:“你别动,走快点,后面有人跟踪我们。” 季冉被吓一大跳:“你爸爸?” 沈昱城停了一下,眯着一双很亮的眼睛点头:“嗯,我想是的。” 她果然有些吃惊,也不敢回头,惊讶之后便顺从地跟着他快步走开,越走越快。 季冉还突然后悔刚才一不留神便走了那么远的路,现在要绕回去,她的脚踝都开始 疼。她在飞快的步速里半阖起眼睛,仍然看见不断有细碎的雪花迎着她的方向飘过 来,落在她视线前方那个人的头发上,肩膀上……或者还落在了她自己的睫毛上, 因为她觉得眼睛有些凉。季冉在一瞬间还冒出一个很恶搞的念头,这样疾走在茫茫 雪地里,就像两个人在亡命天涯。 等终于绕回停车的地方,四下都没有人,她一边不停喘气一边向后方张望。另 一个人却已经笑不可遏,一手抓着她,另一手扶在车门上。 季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我笑……”沈昱城终于抬起头,抬手拨掉还残留在她耳鬓上的几粒白色雪点。 他几乎抵住她额头,鼻息也尽数扑在她脸上:“我笑原来你那么有意思,我之前都 没发现。” 季冉真不知他在说什么,只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她也说不出话来,因为近 在咫尺的这个人开始毫无征兆地低头触碰她的嘴角,轻触以后马上离开,顿了两秒, 呼吸急促,然后他又再次结实地覆上来。季冉闻到一点存留在沈昱城口中的葡萄酒 味道,香而甜,还有股醉人的芬芳气息。他的双唇像沾上了雪,有一丝冰凉的触感, 很快又全部融化在相触的舌尖上。他半敞风衣里的胸襟却很暖,让她情不自禁地想 要贴过去,配合他一切轻柔缠绵的动作。 或许他这也是在演戏吧,演给某个在暗处跟踪他们的人看。季冉闭着眼睛这么 想。 过了两日,沈昱城居然把他家里的狗带了过来,季冉看着一人一狗齐刷刷地霸 占了一整张长沙发,简直抓狂一样地大声说:“你搞什么?房东不会让我养宠物!” “房东?这房子是你租的?”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撇撇嘴说:“没关系, 买下来不就行了,我看你们小区里好多人养。” 季冉无语又崩溃,沈昱城却逗了逗旁边的毛毛,转脸含笑地看向她:“你怎么 能把它当宠物?它可是把你当朋友的。今天我要出门的时候它死咬着我裤腿不放, 后来一听我说要带它来这儿,我怀疑它跑得比车还快。” “……我也要上班,没时间照顾它!” “不需要怎么照顾,它可懂事了,而且它已经老了,运动量很小。”沈昱城继 续摸着它的头:“我只是觉得它每晚都要孤苦伶仃地呆在我家,很可怜……你这么 善良,一定也不忍心,对么?” 他们又一同眼巴巴地望着她,季冉无言以对,调头进了自己房间。 直到临睡前两人才发现,门外的那只雪纳瑞没有可以睡觉的地方,季冉只好临 时找了个纸箱,铺了两件不打算再穿的衣服,足够柔软,但当然不比沈昱城家里那 个专门的小房子那么舒服。但毛毛却真的懂事,舔了舔她的手背以示感谢,安安稳 稳地趴在箱子里,熄了灯也不吵不闹。 “既然毛毛要呆在这里,你明天把它的东西都拿过来吧。别忘了洗浴的,小梳 子,香水,还有狗咬胶。”季冉躺在黑暗里对身边的人说,她一直以来的夜盲症没 有多少好转,伸手碰了碰旁边的人,确定他是不是在听。 她的手被人拉过去握在手心里,沈昱城迷迷糊糊地说:“嗯?还有那些东西? 我明晚可能有应酬,不知有没有时间。如果没有的话,不如你去一趟好不好?” “……我没钥匙。” “我留给你。” “……我不想要!” 四周静了几秒,有动静朝着她的方向慢慢挪动过来。耳边的人揽住她的腰,轻 笑了两声,好像有些奇怪地说:“为什么?是不是要我把整个房子都送给你你才想 要?” “算了吧,我怎么敢收?”她并不是故意刻薄,只是仍有些事不能释怀,还有 一些事不能理解。 沈昱城也不再回应她的话,似乎对这些似真似假的问题并不在意。他的手心熨 贴着她的皮肤, 微微发着烫。他轻轻从她的耳鬓一路啄到下巴,又像小狗一样地在 她脖颈里嗅来嗅去,下巴上的胡茬咯得她轻微发痒。可他最终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 作,只是把她的脑袋摁进自己的臂弯里,呼吸恢复到最规律而平稳的状态。 第二日下班前,季冉又在包里看到之前她还给沈昱城的那串钥匙,怔怔瞧了半 晌,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放进她包里的。昨晚对于到底是谁回他家拿东西也没有得 出最后的结论,她发呆的时候耳朵里听到同事们在互相下班道别,有一个人说: “我老公没时间,我还得去蛋糕店给我孩子取蛋糕,他今天过生日。” 不知为何有那么一刻季冉觉得自己和这位妈妈的情况类似,突然很想发笑,最 终决定自己过去一趟。 许是她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沈昱城的那个小区,警卫看到她进来的时候有一些愣 住。季冉微笑着向他点点头,对方才忙不迭地也点头示意,表情仍然古怪。 那栋楼里似乎有人在搬家,大大小小的家具堆在电梯口前,她寻思着楼层并不 算高,于是从旁边的楼梯走上去。 她行到四楼的时候隐约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脚步顿了一下,紧接着又似乎 听见另一个许久未闻的女声。季冉一时连是不是该继续前进都不确定,可在思绪还 没有下最终定论的时候,她已经在不自觉地往上走,步伐轻缓,仿佛电视里在暗处 偷窥动手脚的坏人。她听见自己深重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夹杂在两个人的对话里。 一个冷静自持的声音说:“你来这里干什么,你应该好好待在医院里,离第二 次手术的时间也就剩一个星期了。” “那你说我为什么来这里!”另一个声音气鼓鼓地吼说:“爸妈每回来医院都 没看见你,问我你有没有来过。我要怎么告诉他们?你一星期最多来一两次?” “我最近很忙,快到年底了,爸又把所有事都扔给了我,你知道的。” “借口!你不是说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吗,你现在就已经食言了,你真的还会陪 我去国外吗?其实我根本不在乎外面条件有多好成功率有多高,你如果不去的话, 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出去!” 这次另一人沉默了很久,似乎有些生气,清清冷冷地说:“那是你自己的命, 你不珍惜,想让自己死,我又有什么办法。你不走就自己留在这里吧,我先走了。” 季冉听见男人的脚步声,连忙慌张地往楼梯一旁躲了躲,可又听到那声音忽而 刹住,也许是有人拖住了他。 “小哥哥……”她这样称呼他,声音也带上哭腔,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地说: “我真想回到我小的时候……那时我虽然经常生病,可是你会一直在病床前陪我… …上学的时候有人骂我欺负我,你也会帮我教训他们。你现在怎么离我越来越远了 呢,你怎么变了呢……” 她呜呜咽咽的声音一直不停,着实悲伤又无措。季冉久久听不到另一个人的回 复,她靠在冰凉的墙边,手脚也像发软了一样。那人哭着哭着便轻咳起来,季冉总 算听到沈昱城安抚着轻声说:“别哭了,小心发病……你饿不饿,我同你去吃饭吧, 再送你回医院,好吗?” 哭泣的声音又持续了一阵,终于越来越小,最终慢慢地停下来。季冉不知墙的 另一边是个什么样的场景,或许那男人在帮那女孩拭泪,或许在抱着她轻轻拍着她 的背,又或者会有更亲密的动作……她不敢想。 过了一阵,那两人的脚步声一起往电梯的方向走来。又静默半分钟后,电梯 “叮”地响了一声,然后是电梯门关上的声音。 随着声音的全然静止,声控灯也忽然全部灭掉。季冉一个人站在被黑暗和死寂 湮没了的楼道里,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风声。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声凛冽, 她的四肢和躯干,似乎从内而外都透着寒意。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