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季冉以腿伤的理由请了几天的假,或许都是因为那些混乱不清的事情,弄得最 近她的状态很不好,不论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只想倒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好几 次她被脸上湿嗒嗒的触感弄醒,睁开眼睛发现是那只雪纳瑞伏在自己身边,满脸殷 切地将她望着。最近毛毛不知为何格外粘人,日日夜夜都赖在她旁边,季冉之前觉 得它可爱,现在或许是因为迁怒,渐渐连这只狗她也觉得很不顺眼,愤恼之下把它 赶出了自己的房间,再用力摔门,任凭它在外面不停地用爪子抓挠,发出很可怜的 哼哼声也不管不顾。 周六那天有人按门铃,她没想到会是陈竟。 “听说我的员工受伤了,所以来慰问一下。”他微笑着这么说,手上还捧了束 菖蒲花,夹着满天星,温馨又漂亮。 季冉接过,闻着那个淡淡的香气:“谢谢,你太客气了。” “没什么,我刚才恰好去医院看望我一个伯母,同样的花就买了两束,你不介 意吧?” 她怎么会介意呢,但还是一边把花拿去花瓶里插好,一边开玩笑道:“你怎么 那么实诚?你应当说这是专门给我选的,这样我会觉得你真心关怀下属,也会更感 激你一点。” 陈竟顿了一下,眯眼看她,不明所以地说:“感激?我要你感激干什么?” 因为那时已经快到傍晚,季冉意思意思地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本来只是 客套,谁想陈竟却一口答应,她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哑了几秒都没说话。他看她反 应不对,问:“怎么了?” 季冉只好老实承认:“家里没什么菜,我本来想下面条随便凑合一下就算了。” 陈竟也愣了一瞬,一秒后笑得前仰后合,腰都直不起来。她觉得真是万分窘迫, 提议道:“不然我叫酒店外卖。” 陈竟笑说:“算了,我开车去旁边超市买,很快。” 他买回来的东西够她一个星期的量,季冉已经在想要不要算给他钱,可陈竟又 捞起袖子自己去了厨房,她惊讶地跟过去:“你干什么?” 他无论表情和动作都是那么理所当然:“做饭。” 季冉像被哽住,片刻后伸手想推开他:“还是我来吧,你是客……” “你不是受伤了么?”话未说完已被陈竟打断,他指着她一蹦一蹦的腿,眉眼 间又挑了点笑:“该不会是你觉得我做出来的东西连你家的狗都不吃?” 季冉即便怀疑也不敢真的这么说,帮忙打打下手之后就被人推出去客厅。她坐 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本想消磨时间,却没想到连那么一小会儿都晕晕沉沉地睡了过 去。后来感觉有人碰她,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面前的人半蹲在沙发前,皱着眉心 看着她的伤口,指尖的温度触在她的小腿肚上,有一点点暖意。 “怎么弄的,这么严重?” 他的动作和目光都让她感觉不自在,季冉把腿往回缩:“是我自己不小心,不 算太严重。” “还不严重?”陈竟仰头看着她,下巴的线条绷起来:“你不是连走路都走不 了了吗?” 季冉连忙摇头:“没有不是的,那是因为脚踝上也被划了一下,太用力的话会 疼所以……” 她突然止住不再往下说,因为眼前的人脸色变得很沉很重。她终于觉得气氛不 对,却只是低下头不再看他,坚持道:“我真的没事。” 沉默很久,陈竟站起身,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说:“先吃饭吧。” 季冉先去给毛毛盛了些狗粮,它哼了一声,爪子推了推面前的碗,一副没胃口 的样子。她不知道动物是否也会像人一样闹脾气,或者是吃那些吃腻了,又去盛了 些饭菜给它,它却仍是不领情。 季冉回到餐桌边,陈竟正在给她盛汤。太过安静的空气愈发诡异,她暗暗打量 他的神情,干笑了一下,打破沉寂说:“你做的东西,我家的狗真的不吃。” 这样的玩笑简直突兀,但还好他似乎没放在心上,把手中的汤递给她,眼角总 算恢复了一点笑:“那是它不识货,你来尝尝。” 晚饭最终在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氛围里结束,季冉想要假装若无其事,却总有些 惴惴不安。这些菜原本是做得很好的,如果在平时,她一定会吃惊地赞扬陈竟一番, 现在却小心翼翼,生怕她一句话说得不好,就会挑开危险的话题。 好在直到陈竟告别,那些令季冉担忧和尴尬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只是离开时 叮嘱她一句不要让伤口沾水,又笑笑说:“开心一些。” 季冉在脑海里怔了一下,点头笑应,又目送陈竟离开。她看着陈竟的背影想, 这个人外表俊朗,体贴周到,能力强家世好,如果他要去参加什么相亲节目,简直 可以逼近满分,又怎么可能对她有别的意思。 夜晚无事可做,季冉很早就爬上床,拿过床头一旁的手机,发现上面有几个未 接来电。沈昱城这几日给她来过许多次电话,她一开始不愿接,直接摁掉,后来连 摁都懒得摁,干脆调成静音,让他一直打个够。 季冉不愿去回想那晚的一切,她素来对自己的自控力是有把握的,那天却像得 了失心疯。她想,如果时光能够倒退的话,她一定不会那样失控。她在那人面前也 只剩下尊严而已了,如果能再来一次的话,她一定不会说出那些像怨妇一样的话来, 而是摆一副漫不在乎的姿态给他看。 然而她又不能控制地回想那个人的每句话每个动作,妄想从中找过一些什么来 说服自己。她清晰记得沈昱城把她揽进结实又柔软的胸膛,深锁眉心问她还疼不疼, 柔缓地亲吻她的眼泪,记得他最后说,都是我的错,等我回来,我们把这些都说清 楚。 季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电话拨回去的,听着彩铃声时才慌乱地在心底想着开 场白,到底是要心平气和地问你打我电话那么多次干什么,还是要气急败坏地警告 他不许再打过来? 她还没有想好就已经有人接起,季冉只觉得心口咯噔跳了一下,正欲开口,那 边却响起了一个兀然的女声。 轻松愉快的声音,带着熟悉的气息,几乎能让季冉想到那张原本憔悴发白的脸 上现出的眉目飞扬的灿烂模样。那人说:“您好,您是哪位?沈昱城去洗澡了,现 在不方便接电话。” 季冉握住电话一阵,指尖好像有些使不上力,只好把手机放下,平静地按了挂 断键。她躺在黑暗里看着对面墙上的挂着的壁画,好像歪了一点,怎么看怎么让她 难受。她犹豫了几秒,忽然起身,搬了个椅子站上去,想要把那幅画挪正过来。 她拨弄一阵,觉得应该已经足够满意,便从椅子上下来。右脚率先着地,却忘 记脚踝上有伤,疼得她倒退一步,却又碰到床尾,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往下跌,坚硬 的边角撞到她的腰,顿时让她连冷汗都冒出来。 季冉扶着腰坐在地上,她皱着眉睁开眼睛,不知为何身体里像有一股热流不断 地外涌。她怔怔地看着红色的液体慢慢渗透她的裤子,从她双腿间一点一点往外蔓 延,在发白和发冷的月光底下,凝成一片异样的形状。 她很奇怪,为什么在她似乎还没明白那究竟是什么的时候,眼泪就已经簌簌落 了下来。 她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日子过得晕晕乎乎,连上一次生理期的时间都已全然忘记。 或许是因为地板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料一直往心口上渗,她明明身上已经没什么痛 感了,四肢却还在不自觉地发颤。季冉抹了一把脸,撑着床沿努力地站起来,混乱 之中还有一丝清醒,知道要拿病历,拿钱包,拿医疗卡,拿上家门钥匙。她去卫生 间简单冲洗并换上干净的衣服,抬头看镜子的时候,觉得已经不认识里面的自己。 季冉一路想过很多种可能,可当那个有着奇怪触感的机器从她腹上被拿走之后, 她还是听到医生清清冷冷地说:“是自然流产,子宫里面不干净,现在做手术可以 吗?” 她猛然觉得晕眩和眼花,甚至觉得这个声音很不真实。季冉用手指攥住床沿, 闭上眼睛抿紧嘴巴,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轻轻地问:“没有了?”她的声音沙哑 无力,仿佛不是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她明明已经知道答案,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来得 太快了。 医生静了一阵,似乎早已见怪不怪,自然地安抚说:“你别担心,刮宫危险性 很小,麻醉以后也不会很痛,术后好好调养,不会影响以后受孕的。你那么年轻, 还有很多机会。” 她听着一字一句空落落地飘进耳朵里,良久,闭着眼微不可查地点头,眼泪也 终于掉出来。 整个手术的过程其实只有十多分钟,不知为何季冉觉得比任何时刻都要漫长。 手术灯太过刺眼,刺得她眉心很痛,只能死闭着眼睛,咬紧下唇一声不吭。她的手 心全是汗,明明不应有任何感觉的,可她又能那么清晰地觉察到有什么东西在不断 地从自己身体里被割走,刻骨剜心一样。她好像还听见脑子里有人在哭,嗡嗡嗡嗡 的声音,持续不断。季冉想,也许就是那个小生命,他实在太过委屈,还没有任何 人觉察到他的存在,连自己的母亲也没有,他就已经要同这个世界诀别。 她默默无声地流泪,在心里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手术结束半个小时后,护士过来询问她有没有亲戚,有没有朋友,要住院休息 两天还是马上就走。季冉张了张口,嘴里发涩,她想起来她没有带手机,即使带了, 也不知道要打给谁。这样的事情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甚至希望她再度睁开眼睛的 时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她全身脱力,实在走不动了,最后决定在医院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再离开。 季冉躺在病房里,挂了一瓶不知道是葡萄糖还是什么营养水,麻药的效果渐渐褪去, 她觉得越来越痛,她还隐约听到有人在门外叹气:“好可怜,又是一个自己来的, 现在的男人真靠不住……” 季冉闭着眼睛想,为什么要提醒她呢?如果不是她们提起,她一定不会去想象 那个已经离开的孩子长大后应有的模样,是男孩还是女孩,是像父亲还是母亲,会 不会像那个人一样有高挺的鼻梁和完美的唇线。她绝不会主动和那个人提起这件事 情,或许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知晓曾经有这么一个生命的存在。可她却也真的很想知 道,如果他知晓了,会不会也有一点点的难过和遗憾呢?哪怕只有一点点。 季冉像是做了一整晚的梦,醒过来的时候全身发软,已经是第二天晨午时分。 从来没有一个梦境比她昨晚的梦更加清晰,也没有任何梦境比那个更想让她忘记。 她同护士道谢,去找医生开了消炎药,又听了很多叮嘱,什么事项要注意什么 时候要来复诊,她一直在机械地点头答应。后来去拿药的时候季冉又似乎听见有人 在她身后叫了声季小姐,她不知自己有没有听错,或者她神思恍惚,那声音并不是 在叫她,总之不管怎样她都不想遇到任何熟人,急忙低下头,匆匆举步离开。 但她的运气真的不够好,又或者说她某个人的缘分实在太好?季冉刚刚走到医 院大门,居然看到昨天那个人从旁边的走道上走过来。 陈竟也有些讶异,看着她发白的脸:“你怎么在这里,生病了?” 季冉想了想,“没事,来拿烫伤的药膏……你呢,你没事吧?” “我来看我伯母,她刚做完手术,需要人照顾……昨天是不是同你说过?”陈 竟低头扫了眼她手上一大袋的东西,张了张口,却没再说什么。 她现在真的很害怕听到手术这类冰冷的字眼,勉强扯出个苦笑:“哦,那…… 那我先走了。” 陈竟仔细观察她的脸色,一秒后说:“我也正好要走,顺路送你。” 一路很是安静,如果是平时,她可能还可以找些话题,今天却无论如何都是不 能。到家以后,季冉同陈竟道别,下车后车里的人又叫了她一声,可她没有听见。 她回到家里,卧房地板上还残留着一片她昨晚没有来得及清理的血迹。淡淡的 腥味让她发晕和反胃,季冉扶着墙站了一阵,强忍着去卫生间门后拿拖把。她伸手 去拽,却觉得拖把仿佛被什么东西压住,把门拉开一看,那只黑白花色的雪纳瑞正 趴在那个角落里。 季冉没好气地说:“毛毛,起来。” 它没有动。 季冉又用脚轻轻碰了碰它,它却依然没动,她在刹那间闪过一个什么念头,心 里一慌,连忙蹲下身用手去摸它,却只触到了一片僵硬和冰冷。 她之前从未养过狗,却也不知从哪里听说过,狗在知道自己要死去的时候会格 外粘人,那是它对主人最后的道别,然后它就找一个家里最隐蔽的角落,悄然无声 地离开。 季冉把手收回来,静静地蹲在地上,忘了自己原本要干什么,现在应该要干什 么。各种错乱的画面不断在她眼前回放,她眼睛干涩,嗓子干涸,似乎已经哭不出 来,神智却快要崩溃。 然后她听到门铃的响声,一声,两声……到最后外面的人开始用力拍门砸门, 季冉才终于起身。她打开门看到陈竟,他面色僵硬地盯着她,手上拿着她忘在车上 的药。她抿着唇角同他对视,几秒之后觉得自己真的要站不住了,刚刚抬手想扶住 门框,眼前的人突然上前一步,把她揽进怀里。 她终于失声大哭,无休无止。混乱中似乎感觉到有人轻拍她的背,亲吻她的额 发,还听到有人说:“你不用怕,我在这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