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话音落下,季冉又轻微地抿了抿唇,空气里是她意料之中的过于安静。她几乎 不敢抬头去看陈竟的脸色。他一定对她失望至极,甚至很可能从此都看不起她。 “他的?”陈竟终于开口说话,嗓音低沉,却不像带着什么惊诧或是疑问的语 气,仿佛他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如今除了冷静接受,也再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沉 默晌久,季冉也轻轻点头,虽然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需要她的答案。 “他知道吗?” “不。”她咬咬下唇,犹豫而缓慢地说:“我也是昨天才……” “你是不打算告诉他?” 季冉抬起头轻扫了他一眼,又速速将视线飘忽着移开,耸了耸肩,还勉强扯着 嘴角干笑了下:“不了吧,我……我也找不到他。” 她并没有说谎,昨晚深夜她突然有股冲动,似乎是为了弥补内心的什么遗憾, 季冉心想,起码要让那个人知道,不管结果会是什么样的。她特意算了算时差,拿 起电话拨了号码,听到那边清冷的电脑音,才蓦地想起一切都已结束,就连沈昱城 新的通讯方式,她也无从得知。 陈竟沉默了一阵,看着她说:“他肯定还跟这边的一些朋友有联系,我可以帮 你问问,贺先生应该……” “不要。”季冉轻声却急迫地打断他,对上他疑惑的眼神,又赶紧目光闪烁地 不知看向何处:“其实也没有必要告诉他,我又没打算要。” 陈竟又安静了几秒:“你决定好了?” “……不然呢?”那个“是”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季冉自嘲地笑笑,又无 措又混乱,几乎是在胡言乱语:“难道要我一个人把孩子养大吗?我可没那个精力, 就算有,凭什么我要这么好心?再说,小孩没有爸爸,多可怜?万一造成什么心理 创伤,那我岂不是罪过大了……”她说着说着声音渐低,又觉得眼眶发酸,还有些 哽咽,努力地吞咽几次,再想开口时,已经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只好又重 新闭紧嘴巴,低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她知道陈竟的目光还一直盘旋在她脸上, 但她现在心里已经麻木得想不到别的什么了。 “既然你都这样决定了,为什么还拒绝呢?”陈竟还在继续说着,只是好像轻 叹了口气,声音也有些疲倦了。 “我不跟你去,其实跟这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你一点也不 会死心吗?连我自己都没办法了,你怎么会丝毫不在乎呢?就算你不在乎,你父母 也会在乎,我也会。”她终于慢慢抬起头看他:“这对你并不公平,我也不想欠你 什么。” 那日之后,季冉和陈竟的关系恢复到最平和恰当的状态,她可以自然地以朋友 的身份帮他打点行李为他送行,不必时常在内心里挣扎纠葛,也不必再担心自己以 后的行为想法会不会有愧于他。然而事实上她已经亏欠他许多许多,比如在那个晚 上之后,她明知应该及时采取一些安全措施,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微妙的心理,她有 意无意地把这件事给忽略过去。再比如那天医院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她拿着化验 报告,除了紧张和不可思议,季冉不能否认的是,她心底还有一丝半点的欣喜。 在那之后的一个多月,季冉同陈竟打过两次电话,聊着最寻常最无关紧要的话 题。对方像是知悉一切,很善解人意地没有提起任何关于她体内那个新生命的事情。 但由不得她去想或是不去想,那个生命仍然存在着,并且在一天天地长大。那时天 气开始慢慢变得热而燥,她的妊娠反应也越来越强烈,总是晨起呕吐。她时常在天 刚蒙蒙亮的时候就一个人靠着墙坐在地上,用手轻轻抚自己的小腹,无意识地看着 窗外初升的晨光,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仍然会定期去医院检查,有一回医生说她体 弱,建议她保持良好心情和补充营养,说完之后又问,怎么不让你先生陪着一起过 来呢?季冉哑了半天才小小声地回答,撒谎说他还在国外,要晚一些才能回来,说 完之后,一整天都很怅然。 她并不是不知道,如果再过一个月,那个生命就会有自己的形态,她可以看见 他的模样,到那时一切就会变得更加麻烦。然而她心里只要触及到一点点那个念头, 就已经万分难过,甚至有些绝望。 到十分难以排解的时候,季冉还曾经在周末去过教堂,她并不信教,只是去听 那里的唱诗班,觉得舒缓的歌声能稍稍让她心里平复放松一点。又或者她曾经无聊 地想,不如早一点熟悉这里的环境,万一她真的做了残忍的决定,以后还可以来这 里忏悔。 那天从教堂回家的路上季冉买了一本时尚杂志,她从未想过,再次听说沈昱城 的消息,竟然是以这么一种稀松寻常的方式,就如同无数路人,也如同她刚认识他 那时候一样,在什么经济周刊上了解他的近况。那报导是一篇沈昱城回国探亲时所 接受的采访,大多聊的都是他的公司再海外上市之类的事情。她注意到其中的一个 问题,“你欣赏的女性类型”,这种问题在女性杂志采访黄金单身汉的栏目里其实 很常见,不过是因为旁边配上一副他很大的照片,是那种季冉熟悉的似笑非笑成竹 在胸的表情,想让她不注意都难。然而她一个字一个字读过去,终于还是笑不出来。 那人的回答是:“还是不说了吧,我有家室了,怕我太太误会。” 季冉回到家后,还未来得及换衣服就累得倒在床上。她的床临着窗户,抬眼就 能看见湛蓝的天和变幻不停的云,她无意识睁大眼地看了一阵,终于觉得光线太亮, 刺得眼睛发涩,只好又阖上双目。几分钟之后,她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想找回刚 才那本杂志再看得清楚仔细一点,可找了一阵,又猛然发觉她竟然把杂志落在公交 车上了。 季冉想起毕业那年她有一个大学同学和另一位花花肠子的男性同学结婚,甚至 就在婚礼当天她都还听到有人在暗地里窃窃私语,说这两人都是冲动的脾性,打赌 以那新郎的品格,这段婚姻能维系多久。然而不想几年过去,当初的两人还要好得 如胶似漆,今年年初同学聚会的时候,得知那个女同学已经当了母亲。那时又有人 私底下讨论,说原来男人结了婚就会收心,季冉当时没有什么想法,现在看来,似 乎是真的。诚然她从未怀疑沈昱城对刘子惜的感情,可她也不会想到,他会在公众 采访上说出那些状似忠贞肉麻的话来。虽然这实在已经不关她什么事情,但她依然 难以接受。季冉甚至胡乱地想起在小说和电视里看的那些恶俗狗血的桥段,一个豪 门老板在外头有了私生子而却不自知,几十年以后那个孩子长大,上门报复争夺家 产,继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至亲残杀,而那个孩子的母亲就是这一切背后的策划 和始作俑者。 如今故事的开头发生在她身上,不知往后又会如何发展。她觉得荒谬,有些委 屈,还深深感到造化弄人。季冉曾经想过,如果在她没有做最后的决定之前,那人 再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或许还会去找他,将这个存在的生命告诉他,不论结果 是怎么样的,而如今,连这个设想也失去意义。 季冉最后想着,近期就约个时间同医生聊聊吧,也只能那样了。 陈竟调任之后他的职位被公司原来的一个经理所升迁替代,是一位姓赵的中年 男士,面相亲和,性格也极易相处,是单位里公认的老好人,并且出手大方,每忙 完一个项目之后,他都会请整个项目组的成员吃饭。那天他订好一家市里颇有名气 的风味餐厅,季冉和邻座的小周一起相伴前往。她坐在出租车里闻着空调的味道感 觉恶心,把窗户摇下半截,大口大口地呼吸。 小周觉察到她的不对,摇摇她的肩膀:“怎么了,想吐吗?” 她把头转回来,若无其事地笑:“没什么,有点晕车。” “是吗,以前好像没听你说过。”小周疑惑地看着她,很关切地说道:“最近 看你脸色都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如果是就休休假吧,老赵可好说话了。” 季冉轻轻点头:“是啊,我也有这个打算。” 她们两个是最后到达饭店的,一进包厢就听见有人闹哄哄地说着要罚她们酒, 因为一桌子的人等了近半个小时,连几个男同事也没有风度也跟着起哄。小周赔笑 着说是因为塞车,但她酒量很好,面上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接过来就豪迈地干 了一杯。轮到季冉的时候,她拿着装着一半红酒的杯子犹豫不定,仿佛连手指都有 些颤抖。可又有一瞬间脑海里闪出一个声音,还有什么关系呢,这里面含多少酒精, 有什么不好的影响,这些都不再是她要考虑的问题,反正再过两天,这一切就会结 束了。 这家餐厅的菜色口味都很重,每道菜不是香辣就是咖喱的味道,光是闻着就已 经让季冉很难受。她这几日总是吃了就吐出来,胃里空得像有爪子在挠在抓,可又 偏偏吃不下什么。季冉硬逼着自己就着清淡的蔬菜吃了些米饭,吃到一半的时候, 突然有一股非常强烈的反胃感,她连离桌的礼节都顾不上,几乎像风一样冲出了包 间。 就像预料中的一样,她在厕所里把刚才吃的东西又全部吐了出来,她还觉得头 晕,靠着门板歇了很久才走出来。穿着工服的清洁阿姨向她投来惊讶又悲悯的眼神, 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季冉摇着头把眼睛垂下,默默地走了出去。她在外面公用的 洗手台前看到自己,脸色发白,脸颊也瘦得下陷,难怪会吓到别人。 她在水流下很缓慢地洗手,想起很多事情,想起之前一次小产时候的痛苦绝望, 觉得面前的水流都变成红色,像恐怖片里的情景一样让她心悸恐慌。后来季冉觉得 鼻子开始发酸,连忙想要打住所有念头,可是仍然来不及,眨了眨眼睛,就有温热 的液体流出来。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赶快关掉水的开关,低头用手指擦掉下巴上的水珠。那 人在她身边站定,季冉低下的眼角瞥见一块手帕,边角上的标志隐约有一丝熟悉感。 她没来得及抬头,也不需要抬头,就已经完全被震住。那人的语调温暖亲和, 又带一点得意戏谑,仿佛策划已久,情景同一年半前何其相似。 他对她说:“小姐,别哭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