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话转回这里,徐继洙又有些不以为然:“王爷,天尊凡卑,是千古定则,还请 王爷三思。” 这句话顶得空而无益,子晟不由微微皱眉。然而徐继洙的为人,中正平和,见 识未必高明,但却很能体现相当多数人的想法。所以子晟对他的话虽然不爱听,却 不能不理会。 “是不是千古定则,这暂且不提。”子晟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停在窗前,负 手而立,慢慢地说:“只论眼前情势。如今天凡两界,人口相当,然而天下岁赋, 天人自出几分?不到三成。就这不到三成里,还有凡奴耕织所出的,如此算下来, 真正天人出的不到两成!徭役过重,必生事端,现在的办法只有一个,压。可是压 能压到几时?莫要以为,我们有神器在手,他们凡人就拿我们没有办法——” 子晟脸色阴郁,眼神仿佛有些飘忽不定:“当初羽山之役的场面,我现在一闭 上眼睛,就能想起来。满山坡黑压压的人,穿的是破衣烂衫,可是那种眼神、那种 气势,叫人觉得,随便动一动,都会被碎尸万段似的。”说到这里,声音低缓得有 如梦呓:“我自认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可是那个时候我真有点怕。那情景我到死也 忘不掉……” 顿了一顿,子晟倏地转身,看着三个人,一字一句地说:“你们知道那叫什么 吗?那,就叫做民意。”说完,仿佛不胜负荷似的,深深透了口气,又转而望着窗 外。 屋里此时静得仿佛连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三个人反复回味着子晟的话, 各怀心事。 胡山由方才说话之间,已经把事情的前后理了一遍。既然子晟决意要办这件事 情,他便顺着子晟的思路想了一想,觉得也未尝不可行。成此事固然要冒风险,由 一州而循序渐进,确是比较稳妥的办法。接下来首要的事情,自然是倘或有所阻滞, 会来自何方?又当如何应对?匡郢的想法,也大致相同。但他有切身利害所关,想 得更仔细、更切实。 于是最先想到的,就是天帝的态度。“王爷。”匡郢问道:“天帝那里,王爷 打算如何奏对?” 子晟的回答颇有些出乎意料:“这,我已经向祖皇奏请过了。” “哦?”匡郢有些诧异地,“圣上怎么说?” 话一出口,就知道多余问,倘若没有天帝首肯,那也不会有此刻所议。果然, 子晟转述一遍天帝的话:“祖皇说,‘如此下去确实不是良策。我从前也想过要整, 可是一无好时机,二无好办法。你既然觉得你的想法可行,那试试也好。’” 这完全是私下里议事的语气。匡郢等人都知道“我从前也想过要整”云云的话 其实非同小可,子晟也只有当着这几个极亲信的僚属,才会这样坦然说出来。所以 知道此言无虚,都放下一大半的心。只有胡山目光微微一闪,瞟了子晟一眼,不见 端倪,便低头不语。 互劝了几杯酒之后,匡郢安闲地问道:“那,王爷打算何时下诏?” “下月初吧。”子晟回答。 “下月?”徐继洙迟疑地说:“下月是万寿,忙得千头万绪的日子——” 这年九月十七,天帝七十五大寿。这是普天同庆的大日子,自然要有一番铺张 庆典。确如徐继洙所说,一进九月,上上下下都必定是忙得不可开交,没有能偷闲 的时候。 匡郢的脑筋转得比较快,当即笑着说:“就是要千头万绪的日子才好。” 徐继洙一怔,想了一想,随即恍然,也笑着说:“不错不错,是我想差了。” 顿了顿,又正色道:“不过,虽然用万寿岔开,那帮‘谏官’肯定还要说话,王爷 也得心里有数。” 子晟点点头,沉吟着说:“万寿期间,总不能出来指摘朝政,有个把不知眉高 眼低的,‘淹’了就是。等过了万寿,风头也该过了,到时候还会说话的那些人么, 继洙,这件事还要看你的——” 几个人中间,以徐继洙人缘最好,因为性格平和易交,所以在各部都有朋友, 很容易说上话。因此,凡有捭阖纵横的事情,总是交给他去办。徐继洙会意,起身 一揖。然后又说:“王爷,此事非同小可。我自当尽力去办,但只怕……”他没有 再说下去。 子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说:“你尽力就是。这么大的事情,要不让人 说话自然不可能。” 彼此都有默契,徐继洙听他这么说,只又一揖,也不多说什么。匡郢想得远一 些,便说:“王爷,还有一样,王爷也不可不虑。” 子晟微微一扬眉,表示愿闻其详。 “要防有人仿四十一年的金王。”匡郢很直率地说。“有人”是指谁?不言自 明。帝懋四十一年,金王暗中纠合对先储新政不满的诸侯世家,借一凡人上天界诉 冤的机会,一举发难,终至扳倒先储。前车之鉴,当然不可不防。 然而子晟没有说话,胡山先开了口。“这无需过虑,此一时彼一时。四十一年 金王能用这个办法倒先储,现在栗王用来绝倒不了王爷。”胡山徐徐地列举理由: “一来,由一州而始,不比当初先储一举撤换九州督抚,难以招致同仇敌忾之心。 二来,现在的诸侯世家也不比当初,经王爷四十四年的弹压,如今多数安分守己, 不愿生事。三来……” 胡山微微压低了声音,悠然道:“四十一年先储之后有王爷,如今王爷之后还 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