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安营扎寨 与夏红云在车上聊了大半天,我对龙爪公社史已有风毛麟角的了解。龙爪公社 可以肯定地说是全国最小的乡级政府,所辖只有一个村,老小一块算不足七百,地 盘、人口,还没有别的大队十分之一。这事出有因:相连三省自古以峡谷为界,卧 龙县境内的卧龙山南只有这个像龙爪伸出的地方有人烟,解放前,龙爪不是三不管, 根本就是块独立的天地。传言,龙爪人先祖不是躲避兵燹之苦的簪缨之簇,就是缧 绁缠身,犯了十恶不赦之罪的枭雄盗寇,龙爪无一人姓龙,全是杂姓,户户青砖瓦 房四合院就是传说的佐证。改朝换代后,政府本来只想在村里设立一个支部,可村 里除一户是雇农外全部是地主,加上以上无法簪考的传言担心出事,就破格设立了 公社一级政府。 事实是否如此,我不知道,反正老红军之女夏红云是如此演绎。还说村民重来 就没把公社那几爷子放在眼里,特别是对公社张书记更是恨之入骨。 太阳照到屁股的时候我才起床,彻底从两天颠簸造成的疲软状态中恢复过来。 夏红云屋里一粒米也没有,只有小箢篼白红苕,昨晚被我啃得只剩下两个,洗脸后 很想再吃,又怕夏红云回来不高兴,只好恋恋不舍看了它一眼又一眼。百无聊懒, 我决定不等夏红云,独自去公社见那个人见人恨的张书记,以求当日能解决我的落 脚问题。 本以为门外定是芬芳的空气,扑鼻而来的却是一缕大快狗心的味儿,一小团米 田共像个蜗牛似的静静地蛰伏在门口。张口喊盛凡,不见回声,过去看,门半开着, 人却不在,蜗牛似也在他门口歇过脚,尽管已转移,但仍能看见拖拽的痕迹。他门 上贴有一副对联,已经残破退色,明显久经风雨,但字却一个没掉:先敬一杯两杯 童子酒再送二斗三斗稚儿金我文化有限,理解不了,也就拉倒了。 蓝蓝的天空一队队大雁排成整齐划一的人字形急急地在往南飞,燕子也在作动 员,房顶、空中、树上……四处可见各种鸟儿飘逸的身影,和翅膀划过的痕迹。村 里,昨晚那个自称朱三娘的女人又在门口叫骂,见到我一如昨晚又停止了骂声,仍 叫我闺女。那个老太婆仍坐在墙边缠裹脚,好像永远也没有结束的时候。朱三娘叫 那老太婆为婆,说她婆那双裹脚一闻包治百病,是慈禧太后缠过的,金丝织就,经 人参三七麝香等百味药材浸泡过,珍贵无比,至今清香四溢,叫我拿一块钱给她, 她拿过来让我见识见识,亲鼻闻一闻。骇得我落荒而逃。 公社确是像政府基地,它有两重大院,但不见一块砖,办公楼和住房都是木料 建筑,围墙是石块砌的,里外都生长着花草树木。树杂、浓密,不是太粗大,若与 关爷林旁的榕树攀亲,起码属贤孙辈,显得非常幽静。右边围墙与一个天然池塘亲 密接触,池水岚影沉浮,卧龙游动,一池莲荷已如老妪青春不再。池塘边一只头顶 红冠的大公鸡在一群母鸡中昂首阔步,一副啥我其谁的派头。母鸡们一边觅食,一 边做出温情脉脉的样子,在大公鸡粗野而横蛮地硬要骑在它们背上时,又心有不甘 地躲闪,躲不过的委曲求全,躲过的隔岸观火。我砸了大公鸡一石头,但没砸中。 院内,靠左边围墙一棵爆疙蚤树下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姑娘围坐在石桌上下象棋, 两个男人盯着棋盘,神色紧张而错愕,左手都端有一个军用茶缸,其中一人我认识, 就是在卧龙城中见的那日本鬼子样的男人。姑娘不过二十岁,长得非常娟秀,但表 情如同法官,肃穆地盯着棋盘也在思索。我走近他们时谁也没察觉。爆疙蚤树上一 个年事已高差不多老掉牙的小毛毛虫,一个不小心,几跟斗正好翻进举棋不定缺少 半个食指的男人茶缸里。我毛骨一阵悚然,正想提醒他,他却一仰脖子一口喝下去 了,还啧啧称道,说什么毛尖茶就是不俗,还有点肉片儿的味道。突然,思索中的 姑娘手在棋盘上一指,我以为她建议断指男人走马逐炮,不料她说的与下棋风马牛 不相及:“沈部长你不要不信,这可是出自黄阳一个老领导之口。他可是十二级老 干部。” 断指男人将手中马落定盘中,口气疑惑,声音更低:“张书记是十级,这样重 大的事他咋不知道?小汪主任,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可千万别出去说。” 姑娘点头谢过,又在棋盘一指,“我估计张书记被蒙在鼓里,他行政虽然是十 级,但职务是科局级,要传达到他就不是绝密了。你说对不对英主任?” 被称为英主任的日本鬼子表情忧虑重重,在把处于马口的炮走开的同时,困惑 地说:“有是有理……但是……但是说被一个老汉用烟杆磕下来的是不是有点儿这 个……这个离谱?” “这你英主任就不了解地理人情了。”姑娘说,“据那老干说,外蒙是沙漠的 天堂,风沙吹在高空几千米,飞机只能贴着地面飞。说当时温都老汉正在自家土屋 顶上抽烟,猛见一庞然大物从漫天黄沙中嘶叫着向他扑来,由于年事高老眼昏花, 误认为是叼羊的巨雕,再说也怕成为巨雕口中之肉,所以想都没来得及想,抬起就 是一烟杆……那老干还说,人家蒙古人的烟杆都是不锈钢做的,比我们炊火筒还粗 ……” “难道那一烟杆正好砸中驾驶员……” 断指男人忘了慎重其事,等不及姑娘说完,插话时一偏头,见我在一旁目痴神 醉,吓了一跳,双目一瞪:“你是谁?没见领导在讨论国家大事?” 唬谁?我又不是吓大的!我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装出畏惧、怯懦的样子,伸 手慢吞吞地在兜里摸知青办白麻子开的介绍信,想激他大怒,冷不防像温都老汉用 烟杆敲打飞机一样给他一巴掌。想不到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后就风平浪静 了,轻言细语问我是不是张书记的什么亲戚? 见我摇头,他疑惑了一下,又问我 是不是上面派来抓计生试点的干部?雷霆万钧的雷公爷还不打笑脸人。我拿出介绍 信,喊了他一声沈部长,说是来找张书记插队落户的。他似乎有些失望,没伸手接, 只是扫了一眼,注意力到了棋盘上,“欢迎,欢迎,插队的事嘛没必要劳烦张书记, 到里面办公室找老……将!” 最后一个字他语气陡变,说得非常突然,我还真被吓懵了,傻乎乎地问:“哪 ……哪个老江?” “什么老江?”他愣怔怔地望着我,然后哼了一声,“这点儿反应,还是知识 青年!我是叫你找文书老高……他娘的!我马啥时被你踏的?”最后一句,他又斗 转星移,我不得不莞尔一笑谢辞。 文书老高是个筋骨人,干巴巴的脸上光泽,红润,神态很是超然。我推开他办 公室门时,他正把一只满是露水的脚高翘在办公桌上,拿着一把割草弯刀,嘴巴撅 成鸡屁股样吹唱现代京剧,悠哉哉地为刀削脚指甲伴奏。他见了我也吃了一大惊, 端详了我小会,说见笑见笑,才上山为兔子割草回来,总得把脚收拾一下。然后认 真看完了介绍信,也不问我什么,提起笔就写,没写出墨,向后猛甩了甩,再写, 还是不出水,便伸出舌头在笔尖上沾了沾,节衣缩食地写了“鄢知梅到洽”五个勉 强认得出的字,加盖了中共龙爪公社党委字样的公章,自我欣赏了下递给我说: “嗯,还可以。去吧。” “什么意思啊?”我说。 他揶揄一笑,“这是节约为先,删繁就简。意思是:鄢校长,今介绍知识青年 梅关雪同志来贵校报到,请接洽为荷。明白了吧?去吧,去吧,我要去给兔子喂草 了。” “我不想去学校。”我说。然后掏出笔递给高文书,恳请他重新为我开一张去 村里劳动的证明。 高文书翻了翻眼睛,“你太辜负我老人家一番好意了。要知道,别人买酒买烟 来求我,我也没开这个口子呢。” 其实,我内心本来是想去教书,可是教书要知识,我虽然也读了两个月高中, 实际上小学三年级的题有很多我都算不出来。牛儿也好,蚂蚁也好,超过负荷极限 是要累死的。我说,“那你开个口子让我去村里劳动,待会我也给你买烟买酒。” 高文书忽然伸手在我脸上摸了一把,“村里妇女可爱占小白脸的便宜哟,你长 得跟……跟个姑娘似的,不怕她们一个个扳开屁股把你吞了?行了,去学校报到, 本文书不会害你。” “可我一天书都没读,怎么教啊……” “什么什么!?”高文书像被谁打了一记耳光,“没听错吧?高级革干家庭会 栽培出个一字不识的知青?那那那……下午再到我办公室来,待我请示张书记后答 复你。哦,不要说老高我没告诫你,咱村是个狼窝子,经常一群群从峡谷出来叼人, 天黑切不可出村更不得下峡谷。此其一。其二,峡谷有一种植物叫魔鬼树,近之则 死,包括飞禽走兽无一例外。所以白天亦不得下去,违者后果自负。另外,我分管 你们知青,有啥事只能找我老高不能越级找书记,无论有天大的理由也不得擅闯后 院,否则……这个这个……懂不懂?这是起码的知识。” 说着,拍拍屁股,硬把 我推出门,哼着“阿庆嫂……”走了。 我才不信这个邪,后院又不是白虎堂。 后院很宽,亦较幽深,但只有一栋木楼,一栋被花草树木簇拥、栅栏围困、古 风悠然的木楼。几棵桂花树在柔和的朝霞下很耀眼,风儿轻吹,花儿纷纷谢幕,使 院内像下了一场雪。我一踏进去,就见小虎在栅栏外为几株硕果累累的石榴树浇水, 一只全身雪白,身长腿短的宠物狗在他身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似的伸长脖子仰望枝 头。那狗儿听觉比小虎灵敏,“汪”一声向我扑来,到了跟前,忽又像汤灿那样来 了个急杀车,只向我龇了一下嘴就忸怩地摇起了尾巴。小虎警觉,睁大他那对圆圆 的眼睛惊疑地看了我好一会,恶煞般阴冷,低沉地嚷了句:“你胆子不小啊!” “承蒙虎兄夸奖。”我嬉皮笑脸拱了拱手,又说,“请问虎兄,这是高太尉府 上吗?” 小虎可能没遇到过类似情况,攥着拳头“你……” 一声低喝,仿佛怕了什么 似的又倏地止了,抬腿给了狗儿一脚,恶狠狠地嘟哝狗儿眼睛瞎了。狗儿没作任何 解释,拖着一声长长的哀嘶跑回了木楼。我正欲正经地问他爸在不在家,木楼上蓦 然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弟,不要打西西呀!” 我一下子呆了。 ——天啦,这哪是人的声音!如闻天琴拨弦,似听箜篌怨奏,又仿佛百灵鸟儿 清唱,是那样婉转、清越、幽丽,尽管带着悠悠的怨责,仍使人如痴如醉。小虎却 似乎很怕听到这曲儿一般的声音,惶惶地埋下头:“我错了,姐。” “谁来了,小虎?”木楼里又传来一声问,听得出是从楼下里间传来的,声音 苍老,但不失浑厚。小虎愤愤地说:“是个小鬼子。” “胡说啥!请他去办公室,我马上就来。” 小虎听了犹如警卫得令,两步走到我面前,像堵墙一样阻住了我去路。本来, 我看在他姐那声优美动听的怨声的面子上都欲返身走了,他这一不恭的行动令我改 变了初衷。他一身肌肉,蛮气很盛,看来打不是他对手,那就和他吵一架。我默不 做声,思想如何有理地开启唇枪舌箭,让他来点燃战火。 小虎果然没沉住气,似乎怕他姐和他爸听到,声音压得很低,“你这人咋了, 没听我爸说要你到办公室等?装啥乖,见得多了!再不走,我可要洒水。” 小虎说洒就洒,我还未及吐词,一瓢水就在我头顶上空划出了一道虹弧,一道 未逝,一道又起,我忙不迭左蹦右跳,狼狈不堪中出口成脏,什么短命娃,不得好 死,遭天雷轰的乱咒,没词了,凶狠狠地高叫一声:“是好汉把瓢放下,咱们单挑!” 小虎一句不应,忽然改洒为泼,泼出一道直奔我胸口的水箭,那水箭虽然银光 闪闪却有些体力不支,闪开它我简直显得懒心无肠。不料,水箭在距我一米远近时 倏地散开,加速,变成了千百支利箭。我大惊失色,使出飞车本领,一蹦,再一蹦, “砰,”撞在一似乎不是树木的物体上,回头看,竟是把进入小木楼的铁栅门给撞 开了。与我对了个个的小虎愣怔了下,豹眼圆睁,猛地向我扑来。我仍下一句“君 子动口不动手,耐烦张你。”就往木楼跑,改口高喊:“张书记,杀人了,你家小 虎要杀……” 我倏地住口,也住了脚。 一个中年人站立在木楼门前一株千年笑旁静静地凝视着我。他头发花白,身材 高大,像小伙子一样英俊,无惊无怒,无哀无喜,神情是一种仿佛经历了恐怖、绝 望、仇恨、困惑、不安……渴望纳喊,却从未纳喊出的一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和痛苦, 身体像飓风摇撼的一棵古松微微抖动,使得凝视我的目光也是那样的震撼人心魄。 谎话被拆穿的羞赧过后,面对眼前这个肯定是张书记的人,不知为什么?我一 时竟恢复不了自信,正话俏皮话都说不出来,不由将手插进裤兜,把头低下了,真 希望小虎赶进来将我推出去。可小虎却早已偃旗息鼓,在栅栏外专注地拨弄被我踏 倒的花草。太阳将我显在地上竟是那样渺小,柔弱,像一张不经风雨的纸片儿。 张书记向我点点头,让我进屋坐了,到后面厨房为我泡来一杯茶,不问我找他 做啥却问我父母是哪里人姓啥名谁。要晓得父母故乡何在,父亲叫啥名子,我就不 会到龙爪了。我没回答,赶忙递过介绍信,说了想到村里落户参加劳动的事。他走 马观花地看了看,说我的情况昨天中午县委焦书记已经电话告诉他了,让他留我在 公社协助妇女主任汪萍搞计划生育。这名词挺新鲜的,我兴致勃然地问他计划生育 是不是响应以粮为纲的最高指示到村里抓粮食生产?他没回答,又凝视了我一会, 忽然起身愤愤地说了句“趋炎附势!”把我吓了一跳。他觉察到了,随即安慰我说, “别怕孩子,我不是说你。我想再问问你,你父母姓名和老家……” “不知道。” 你父母没对你提起过?“ 我忽然感到非常委屈和心烦,一撅嘴,“你问这干吗?不想回答你!” “可以的。你今年多大?”他点点头,表情仍是那样平和,使人想拒绝都难。 我又乖乖地回答:“上星期满的17岁。” “上星期……农历十月初八?” “你咋知道我生日?” “上星期就是初八。”他说。没有讥我贵人多忘事的含意,相反显出了一种很 悲切的表情。接着又像糊涂了似的问我姓啥?我嘻嘻一笑:“张书记,别逗我了, 我又不是小孩。” “你不是孩子是啥?”他语气略加重了点儿,“什么父母,为了啥?头上乌纱 够大了嘛,竟……竟然如此狠心,不惜把自己不懂事的孩子多加两岁,往……” “错错错……” 我插嘴,出口后连自己也懵了下才说,“介绍信除了姓名是 真的以外,其余统统是假的。”接着,我游戏地对他说了介绍信的来历。 “这样说,你真不是梅书记的子女?那你为啥姓梅?” 张书记这次口气显得有点儿紧张严肃,表情看似镇静,实则惊中带奇,困惑意 味非常浓厚。 我笑,笑得开心而放肆,“我为啥就不能姓梅?姓梅又不是谁的专利。嘻嘻, 才不稀罕啥书记省长呢。我妈姓梅我就姓梅,我妈叫梅念一我叫梅关雪,从小我和 我妈相依为命,拾荒为生,真正清贫如洗根正苗红……” 张书记身体仿佛遇到电流突地颤了颤,凝视我的目光竟是那样慈祥而悲伤。他 缓缓地用右手在胸前托住左肘,左手摊开捂住了他大半个脸庞,微闭的双目微微颤 抖,似在努力克制某种仇恨,某种怨艾,某种伤痛,或是某种期盼情绪的暴发;又 似在想一件什么难办的心事。 我有些恐慌,看来张书记弄清我身份后,在考虑接收不接收我的问题,如张书 记说我是个来路不明的小流窜犯,收缴了插队证明,将我抓起来或是驱逐出境,我 咋办?我收敛起性格,大气不敢出,暗自庆幸他没接着问,要那样,我会毫不设防 地将砍杀军区刘副司令的事说出来。太险了! 心里正在惴惴,小虎提着木桶进来了,一边说“爸,沈部长说地委姓门的电话 找你。”一边不满地睥睨着我。而后去了厨房,在厨房里,他忽然惊异地大叫起来 :“咦!厚脸皮。爸,快来看,家里咋生出这么棵厚脸皮?叶片儿比拇指还厚,一 桶水都没把它涝死。” 楼上传来一声莺歌似的笑,又没了动静。这种指桑骂槐的把戏不是我特长,如 按往时的脾气,非冲进厨房和小虎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可现在命运正捏在他老爸手 里,不得不隐忍。但不回一声,又怕他认为我懦弱好欺从而得寸进尺。管他看得见 看不见,翻了个白眼回了一句:“你嚷哪样?我又不在你家吃饭。” 张书记笑了,抚摸了一下我如刺猬的头,说尊重我的选择,去劳动增强一下体 力也没啥坏处,他会让小虎送我到村里报到。说完,去厨房和小虎嘀嘀咕咕了一阵 什么,出门去了。 小虎一改先前的仇视,一路上嚼嘴嚼舌没话找话,我只应了他一句“厚脸皮。” 村长家住的四合院不在鹅卵石路两边,小虎的话是不在街上,楼上楼下恐怕有 十五六间。我们到他家时,他爱人说他着凉了,刚喝了姜汤在床上发汗,要我们等 一会。小院正中有棵大红枣,枣儿稀稀拉拉,颗颗像玛瑙那样红得发紫,惹得我馋 涎欲滴,悄悄吞咽了几大口口水。树身扭曲,斑剥,弓腰驼背,看来年龄已是老大 不小了。小虎在墙边拿起一根竹杆绕了个圆周,拍打下十多颗下来,讨好地捡来递 给我。我拍拍他手,说他理解力不错,不过经他的手枣皮就变厚了,只能适合脸面 比城墙还厚的人吃。小虎哼哼两声,开口就吃,像吃苹果那样嚼得“唰唰”有声, 像吃哈蜜瓜那样呼噜作响,口水当果汁飞溅,蛊惑得我一把将他手里的枣儿全换了 防,岗哨都没留。 村长终于起来了,神态看不像感冒,倒像劳累一天疲惫不堪后磕睡没睡足。小 虎嘱我就在枣树旁,他亲热地赶上去从村长近似于松针直竖的头发中拈出几小块木 渣儿,开始在村长耳边叽咕,村长带着疑问的目光望着我,时时摇头,就是不见他 点头,似乎不愿接收我,我心凉了半截。 突然,枣树比我膝头高点儿的地方一个窟窿吸引了我注意力,一群小蚂蚁正在 大会战,齐心合力将一只寿终正寝的蚂蚱往窟窿里搬运。我恍恍惚惚看见两个奶声 奶气的小女孩聚精会神站在树前,手捏一根小木棍在数从窟窿爬出来的蚂蚁,矮一 点的女孩捏着指头数了几遍后说是5 只,高一点的女孩说有一白多只,两人争执起 来,矮一点的女孩说不过,伸手推了高一点的女孩一把,还到墙角捡来一团石头塞 进了窟窿…… ——那两个小女孩就是我和我姐。 那是在我心的根的村里的幼儿园,我记得那树古老但记不清是一棵什么树。我 蹲下去愣怔怔地望着窟窿,蚂蚁们已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战天斗地的作风将“宝藏” 藏到了它们的金库。我顺手在地上捡起一木棍,想掏掏窟窿有多深,小虎过来了, 没说话,从表情看就知道没啥戏,但我还是跟着他出了院门。 出了院门的我住足不前,感到一派茫然,不知道该不该忧伤。小虎嘴巴不停翕 动,没听清他是在安慰还是在讥笑。一群鸟儿在不远的草垛上扎堆儿,乍惊乍喜, 很像幼儿园的孩子们在听阿姨摆“狼外婆”。我忽然盯着小虎,像要和他打架一样 :“你说,老实说,这里曾经是不是幼儿园?” 小虎吓得倒退了两步,瞪起他那对豹子眼:“你凶哪样?我可是让你。我刚才 就是在对你讲村长家以前是公社托儿所,我也在枣树下数过蚂蚁……” 不待他说完,我猛地将木棍向地上一扔,返身跑回院中枣树下,冲在台阶上卷 旱烟抽的村长叫嚣:“告诉你村长,今天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村长仿佛这样不讲理的事见得多了,稳如泰山,瞥我一眼,只管卷他的旱烟, 卷成了拇指粗,然后慢吞吞栽进烟锅,击石取火一样,一下一下又一下很耐心地打 那有火星飞却总不出火苗儿的火机。我是敌强我强,如果对手不理睬我的挑战,我 是一点儿辙都想不出。昨晚点蜡烛,顺手将火柴拽进了兜里,见他老不得烟抽,很 替他着急,便拿出来为他点。他毫不客气,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叭咂叭咂了几口, 也不看我,从云吞雾涌中飘出一句:“哼!为啥?” “这是我老家。” “你的老家?笑话!你姓啥?本村历来就没有一户人家姓梅。”说着,村长身 子忽然颤抖,握烟杆的手青筋暴突,声音倏地嘶哑了,“姑娘,20多年来咱村只有 死的没有出去的啊!你又何必……何必……” “可是……可是……我没骗你村长。”我不知咋说,委屈得直想哭。他也没说 安慰我两句,烟雾中像块岩石,怪没意思的。我又鼓起勇气执拗地说:“反正,反 正这是我老家。我记得上幼儿园时,院里也有这样的一棵树,树上也有这样一个洞, 相信这棵树认识我,你要不信,问它好了。” “还记得啥?”村长一点不幽默,不怀好意地盯了默立一旁的小虎一眼,回头 已墨起脸,“记得你家吗?记得你七姑八婶四姨婆吗?走吧,我没闲功夫和你瞎扯。” 说着,手一挥,在台阶上狠磕了磕烟斗,欲进屋,小虎冲他背脊喊了声“赵叔 ……”他默立俄顷,转过身来,“啥?” 小虎这才把话接上:“你可不要怀疑侄 儿,说这院是幼儿园真是她自己说的,刚才你也见她专注枣树那窟窿了。” 村长又从合包里摸出旱烟来卷,我迅速作好了为他点烟的准备,动作有点儿拍 马屁的嫌疑。借此功夫,我把所记得的都对他说了。他没有吸,望着天空缄默了好 一会,叹了好大一口气,说:“是的,咱村在五八年底前,确是有个挺淘气、又挺 招人喜爱的女孩叫横牛儿,但不是姑娘你,因为那年底横牛儿她……她死了,她和 她父母一道死了,刚满3 岁啊……” 村长说时很是伤切,哽噎了。小虎像个孝子,赶紧为他捶背,他猛一抬,“要 你小子讨好!”把小虎掀了个趔趄。小虎不以为忤,厚脸皮地又赶过去抹他背,说 :“赵叔,侄儿求你了,这样伤身体。爸为啥那样早就白了头发?他无时无刻不在 谴责自己啊。过去的事就忘了吧。” “忘?你问你爸他敢不敢忘?咱村不是你爸会衰?不是你爸,你小龙哥,小芳 妹……98个你的兄弟姊妹……天啊!会活活饿死在这院里……” 村长剧烈咳嗽起来,涕泪洒了一地。我受到感染,眼眶儿也红了,泪水跟着也 掉出来。我想到了我姐,如果龙爪真是我的根,那么98个饿死的孩子中有一个可能 就是我姐。我想问村长,可我连我姐的小名也不知道,朦胧记得母亲总是说,“牛 儿,要向姐学习啊。”那是由于我调皮捣蛋。我与我姐就在院子里玩,饭熟了,母 亲也是喊,“牛儿,叫姐回来吃饭。”那是因为母亲知道她造就的这盏不肯省油的 灯不会听老大的,老大省油会不折不扣跟着我屁股转。没有任何一点儿印象证明母 亲当我面叫过我姐的名,叫过乖儿。但谁的父母不是这样亲昵地叫自己子女?况且, 母亲也常这样叫我诓我。 小虎圆眼睛湿乎乎的。我想他肯定想哭,只是我在,不好意思。他拍得轻,拍 得匀,像个按摩师。在他一阵按、压、捏、拿、拍、打下,村长平静了。他才说: “赵叔,爸都对我说了。如果不是为了我姐和咱村,他早和大伯随二伯去了……” “这我知道,不用你来为他当说客!”村长极不耐烦,“你回去问他,禾儿高 中毕业一年多了,为啥还不送她去上大学?你也毕业几个月了,咋也不出去工作? 周国正是什么东西,一个差点儿要了全村命的流氓混混!倒被推荐去了公安局…… 唉——姑娘,你若决心到村里来就来吧。” 村长话意陡然逆转,顿使我受宠若惊,忙说:“谢谢,谢谢赵叔。” “你不要套近乎,我也受不起。” 村长手一抬,一点儿不近人情。他说, “你听清楚,这是看在你失去双亲的份上暂时接收,绝不能落户。咱村就是这点儿 土地,今年大旱,几乎颗粒无收。大旱必大凌。村里还不知如何度过这寒冬,今年 是没粮食给你的。更重要一点,咱村是全国闻名的地主村,没有这个啥裆织布,无 权叫你进步。” 我张嘴还想对村长说点什么,小虎快言快语,“那我们走了赵叔。”我不得不 跟着做出告辞仪态,向村长躬身一揖。自我感觉很雅,很乖巧,很得体。可刚出门, 小虎就嗤之以鼻,说我忸怩作态。然后怨言满腹,说都是为了我,使得村长勾起往 事,要是村长为此病倒了,他会让我付出代价。如只是后面的怨言我会接受,即便 他为此打我两巴掌三巴掌,说不一定我也会忍,因为我母亲就最怕我问我爸和我姐 的事。可他将一个花季少女暗自骄傲的事儿加以鄙视,少女自尊心有不被伤害的? 我嘴一撇,赏了他一句:“村长又没怪我,病倒了还不是你爸做的好事。” 小虎像挨了一冷枪,黝黑的脸庞变得青紫,指着我大嚷:“说啥?再说一遍!” “好话不说二遍……”我毫不所畏,可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他怒容吓着了,半口 冷气还在嗓子,掌风已到鼻尖,惊跳着闪开他指锋,赶块讨嘴上便宜:“臊不臊啊 你?一个大男孩随便对一个女孩儿瞪目怒眼,说不赢就拳脚相加,羞死人了!” 小虎果然忸怩,还把手隐在身后。我也趁机下台。问他村长说的“裆织布”是 啥意思?为啥没那块布,我就不能进步?他一听,忽然又握起拳头问我是不是探子 想找岔?见我一脸困惑,才忍俊不禁地嘟囔:“啥都不懂,还装积极下乡!小日本 和半指仙要听到,不捆你游乡示众才怪。” “啥小日本半指仙?为啥呀?” 小虎嘻嘻一笑,“你在公社大院没见到他们?英主任和沈部长是也。” 说着 脸又垮下来,告诫我不懂的不要乱问也不要乱说,特别是我的小名更不能随便张扬。 然后说到学校为我找间住房,却带我去找了昨天进村时见到过的那个穿破棉袄蹲在 檐下的男人。那男人也在睡,小虎进去亦是恭敬地叫了一声“郭叔,”和那男人叽 咕了一阵。那男人眼里闪出一种复杂的光,盯着我默然无声地看了半天,一句话没 说,反手将挂在床头上的一串钥匙取下一把递给小虎,蒙头又睡了。出来时,一个 小男孩迎上前来,嬉皮笑脸地喊了小虎一声师傅,问我是不是二哥,小虎眼一瞪, 小男孩立马一个立正,“师傅恕罪,弟子知错了。不该知道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弟子告辞。” 回身向我扮了个怪相,一溜烟跑了。我眼睛一亮,这小男孩竟然是 赶猪的那小不点。他头上缠着绷带,想来是自不量力留下的代价。 房间就在夏红云旁边,小虎打开时,一股浓烈的霉味、骚臭味迎面扑来,直沁 心脾,他连忙掩鼻倒退出来。汤灿一口一个“小虎弟,”自告奋勇进去清除,在里 面直嚷:“杂种周国正,竟在屋里屙屎屙尿……这个畜牲,杂种,真不是个东西… …”盛凡步到门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咕噜了句,“嗯,来头不小啊!”心情 不错,我没有计较他的含沙射影。想抹窗户,问他有没有水?他摩挲着自己头颅, 怔怔的盯着我,“此问奇哉怪也。水乃万泽之物,天供地以雨水,地报天以雾水, 雨水雾水化成村中井水,井水进了我肚子,我便一头的雨水和雾水,咋问有水无水?” 摇头晃脑走了。汤灿说不要理睬他,他最擅长的事就是焚琴煮鹤。不料,一会他却 和昨天在榕树下被我踏上一只脚,又推了一掌的少年各提着桶水来了,还热情地向 我介绍,说那少年名叫花飞谢,也才来几天。 几人齐心协力,一会便把房间、窗户,冲洗、擦抹得几近一尘不染。窗户比其 它房间多一扇,视野相当开阔。东窗,峡谷一览无遗;南窗,关伯伯那会当凌绝顶 的小楼,石桥,还有关爷林尽收眼底。一切收拾停当,小虎遵其父命要我与他一道 去他家吃午饭,我没去。有了独自享用的窝儿,兴奋异常,哪知道饿?痴儿一样时 而仰卧时而俯卧,时而伏在南窗远眺,时而趴在东窗瞭望,啥也没想,只是乐,眼 里一派绚丽缤纷的光环,翡翠一样的翠绿,玛瑙似的莹红…… 正在我望着五光十色翩跹于黛岚的峡谷的鸟儿们乐而忘忧时,夏红云回来了, 叹为观止,说这是二楼最好最大的一间,周国正走时她就想搬进来,一是不分给她, 二是难以面对一屋的屎臭尿臭屁臭骚臭而望臭生畏。我问她三楼住的是哪些人?她 说,据传三楼原是关伯伯住,后来关伯伯搬去关口,就将它封死了,无论任问人都 不敢也不准涉足。 正说着,小虎又来了,为我提来小袋米,一瓶子菜油,小瓶盐巴、两兜白菜和 一大土碗饭。那土碗比磁碗大,比汤钵儿小,色泽晦暗,但很光滑,像个古玩,想 来已用了不少年头。我把饭吃尽后要小虎把土碗带回去,说看见村里代销店啥都有, 自己会去买。小虎瞪了我一眼。这一眼感觉颇多含意,有讥嘲怒骂,有恨有怨,但 更多的似乎是一种兄长似的呵责。 我怕这种责。 小虎走时,我像妹儿送哥哥一样把他送到楼口,眼圈儿竟 然发涩。长到16岁, 除了母亲没谁这样关心过我,而且事无俱 细面面俱到。小虎却一点儿不领情,嘴 一撇,“惺惺作态!总有一天会挨我揍。”我咧嘴哼哼了两声。他倏然正色:“不 要跟我嬉皮笑脸。听清了,这碗是我爸让送给你的,它可是我爸视如生命的东西, 从我记事他就是用这碗吃饭,外出无论到哪都随身带着,要磕碰出一个小口……” “嘻嘻,那我不用。” “你必须用!” “不用咋了?” “啪!” 小虎真打了我一巴掌,打了就跑了。 夏红云,盛凡,烫灿,花飞谢各在自己房门口似乎对那壮观的时刻目睹得不甚 明了,我捂着隐隐发痛的脸回转时,除了花飞谢都过来惊异地望着我,夏红云一脸 关切:“小弟,小虎打你?” 我傲气凛然地头一甩:“他敢打我?没说就错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