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玩火 士兵、公安和武装民兵天不见亮就走了——抬着两个人:死了的田院长和被打 了麻药的周国正。成功在下午开完群众大会也放出来了。这个会被汤灿称为“割猪” 会。赵副书记在会上报喜地宣布了两件事,一是成功等反革命集团不成立;二是夏 红云犯的跨省投机倒把乃奸人陷害不予追究。张书记则无情地向村民宣布了四项必 须:必须无条件服从国家政策,执行上级关于在本县本公社施行计划生育试点的决 定;不论哪家,凡是有两个孩子以上五十五岁以下的夫妻,一方必须做结扎手术; 有了两个孩子,现在又怀孕的,必须人流;超过流产期的必须引产。 春光望着溃不成军土崩瓦解的冰雪微笑的时候,是村里妇女们哭得最伤心的日 子,深更半夜也时闻凄切的哭泣。 我知道她们为啥如此悲痛。 不知是什么原因,村里在1958年底饿死98个孩子后就很少生男孩了,而且生得 非常之稀,生一胎后,一般要像挂号一样排队等上五六年才能怀孕。所以,大部份 人家都是一个女孩,或两个女孩,并且二三十岁至五十五岁的男人居多,一结扎就 算断后了。 还有个原因是传说国家政策是三胎以上才计划,并且还没有在全国开展,拿龙 爪试点,且两胎就硬性计划,是因为龙爪人全是地主。汤灿平时虽然高叫劳动伟大, 艰苦伟大,农民伟大,但对村民是没啥好言词的,也抱不平地嚷嚷,“奶奶的,人 穷被犬期,马善被人骑。地主就不是人?” 不知村民们晓不晓得这种不平等的“鸦片条约?”惊蛰前,村里百余名青壮爷 们儿就无条件地被赵副书记带来的医生们活活给“骟”了。 关伯伯对这事保持沉默,即便是知道了两种政策后仍是一言不发,天天在山上 转悠,我去过两次也没见着他。更使人感到困惑的是村长和朱三娘二人,村长年龄 已近五十,大儿子小龙在幼儿园饿死,膝下只有酸枣儿一个闺女儿,不知是被关怕 了打怕了还是什么,竟然带头第一个去做了结扎;一刻不骂嘴巴仿佛就要生蛆天王 老子也没怕过的朱三娘竟也亲自送自己男人跟在村长后做了手术,而且这段时间没 听到她日天操地的声音,村街上也看不到她影子。 我在开会第二天晚上分别去看过村长赵叔、黄叔和郭叔,三人都对我比较冷淡。 村长发火说我这是管闲事,不知天高地厚,会毁了我自己,也会毁了全村。黄叔冷 冷地说,如果我把村长告诫的话当耳边风,就哪儿来哪儿去。郭叔喃喃自语似地说, “闺女,想想吧,好好想想吧。”这使我有点儿拍马屁反被马踢了一脚的感觉。所 以“阉割”开始到结束我都没进过村,劳动也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对飘荡的哭泣 置若罔闻。 想想,心情萧索到家的我是想想了,想的是去后山那亭阁观观光,在牌桌上如 何像汤灿那样偷梁换柱把3 当2 压A 和老K ,去黄阳县城闲逛两圈,炒两盘回锅肉 吃吃。 第一个想法不太敢去,天气晴朗,入高亭倒是可将黄阳尽纳眼底,但那亭阁年 久失修,瓦片儿都快掉光了,腐朽得似乎随时都会土崩瓦解,那玩笑我可开不起。 第二个想法没法施行,因为夏红云不再有玩牌的心思,高牡丹紧急到卧龙调货回来 后就忙得不可开交,盛凡在初一晚上下楼解溲不小心,顺梯而下跌得头青脸肿,不 好意思出门了,方小红又忙于为“割猪匠”们服务,自然是来不了;剩下的就只有 花飞谢和汤灿,花飞谢是不可能来玩的,要我和发明者汤灿对玩,自认无一成胜算, 也就拉倒了。第三个想法却得到了一筹莫展的夏红云鼎力支持,进展顺利,已经去 了黄阳三次,收获颇丰,没花一分钱就吃到了回锅肉和红烧肉;经夏红云介绍,还 认识了县委彭书记和他在粮食局当会计的女儿彭妍。肚子就是在她家得到慰劳的。 每次去,彭书记都要不经意地盯着我好一阵看,然后又常问我时间,我也不厌其烦, 每问便举腕或让他看或报给他听。彭妍有两个窝儿,一在家一在粮食局,不论在哪 个窝儿,我们三个人都挤在一床。彭妍表像称得上姽婳之美,心里却有点儿乱七八 糟。第一次和她睡,不知她是不相信我是女儿身还是故意耍流氓?在我睡得迷迷糊 糊时,她骇人地把一只手伸进了我裤裆,我假装不醒,顺势一个鸳鸯脚将她踢下了 床。第二天对夏红云说起,夏红云呛出了两大呆鼻涕。 我去黄阳事实上并不是贪图享受,或者是玩,而是释放积淤在心里的不安逸。 和夏红云去三次只在饭店吃过两个馒头,花了不到两角钱,其余都是在彭妍家打秋 千。夏红云似乎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另有所图,除第一次领着逛过大街商店外,另 两次差不多是直赴彭妍处,我想买两个糖包子吃,也想为自己和她各买套衣服她也 没准。她说钱留着会有大用。说实话,这一生母亲也没如此管辖过我,心里歇斯底 里,就是爆发不出来——她经了“倒买倒卖”事件后,便彻底与我溶合了,对我更 加迁就和爱护,就像我亲姐姐或母亲一样,连内裤的换洗都是亲手包揽,我能发得 出火吗? 这晚,夏红云耐心细仔地制作了一个稀奇古怪、外型酷似穿甲燃烧弹的粑粑, 工艺既复杂又很讲究,但选料令人置疑。具体流程分五步,第一步,把一碗麦麸面 稍微去了点儿粗;第二步,拿出两颗巴豆,想了想又加了一颗(想来这是关键技术, 夏红云苦苦思索了半天);第三步,把这三颗巴豆捣成粉与面粉混合加糖精水搅拌 ;第四步,捏成炮弹,把弹头抹上食红;第五步,细火蒸熟,再在弹体上浇一层古 铜色的红薯糖,置于窗口借风势迅速制冷。做完这东西夜已经很深了,她又对我说, 趁明天星期六不上课,再去黄阳耍两天。我本不想去,黄阳风沙太大是一个方面, 主要是那县城荒凉透顶没啥意思,但我不想拂她意也就应了。正想睡,汤灿忽然闪 了进来:“梅兄,我调查清楚了……” “你少给我故弄玄虚。出去吧,我要休息了。”我说。 汤灿对我的称呼已经三易其口,一如和尚对待苏东坡,“坐,请坐,请上坐。 茶,敬茶,敬香茶。”我觉得他甘言如饴游戏相逐,怪好玩的,但我内心很鄙视这 类人。 “在梅兄你面前我哪里说过戏言?”汤灿好像受了天大冤枉,他说,“你要这 样看我,我只好不说了。回去了。”我知道他在吊我胃口,向他作了个悉听尊便的 手势。他挠挠头嘿嘿一笑,说不对我讲回去睡不着,问我晓不晓得盛凡一头一脸的 伤是咋来的?这一问引起了我兴趣:“不是说下楼摔的吗?” “这是贾雨村言甑士隐……”汤灿说了半句又顿住了。我不觉有点儿火:“要 说痛快点,有啥必要如此语焉不详?跟我打哑谜!滚你窝里去,我不听了。” “好好好,怕你。”汤灿嘻嘻一笑,“他是初一晚上爬到树上偷看禾儿弹琴被 小虎擂的。” “你咋知道?” “方小红亲眼所见。” “方小红,她咋会告诉你?” 汤灿一下就不自然了,像报告了个假情报,结结巴巴这啊那的几声想溜。我讥 讽他说,是不是也想在墙外偷闻梅花香,被方小红提醒不要步后尘?他竟然勇敢地 承认了。我还真被他那种勇气打动,说:“小虎不是要你去向他爸求亲吗,被拒了?” “我去了,没敢说。”汤灿一脸黯然,“我其它本事没得,自知之明还有,当 今世上要找出一个与禾儿相配的男儿,恐怕还找不到。况且小虎已严正宣告他的话 作废。” “为啥?” “他要能说为啥就不是小虎了。” “那你又去偷窥他姐没挨他打?” “嘻嘻,象征性给了一巴掌。” 我禁不住莞尔,说,“禾儿就那样漂亮?怕经不住推敲吧,不然咋不见她出门?” 就像指上带的钻戒被人怀疑是玻璃球一样,汤灿倏地正色,一甩手,转身就走, 出门了才回头嚷了一句:“禾儿的美不可用语言形容!” 次日,一泡尿憋死英雄汉,起床解了倒出窗外晨曦都还未露面。早春的风委婉 而带寒意,正想上床再睡一睡,忽听见走廊有一种声音,那声音像盗贼一样蹑手蹑 脚。难道又是村民为我送东西来了?这次非要人脏俱获不可。看你赵叔还有啥话可 说!也不及穿啥外衣了,披上军大衣,悄无声息把门打开一丝缝儿,正前方走廊虽 然幽暗,还不至于目不识丁,空荡荡并无一物,左前方汤灿门口倒是有一小团黑影, 从模糊的轮廓看是个蹲着的孩子,手上好像还捧着本书,大失所望之下不禁感慨: 唉,这么小的孩子就晓得知识的重要性,天不见亮就来学校如饥似渴地读书,真是 儒子可教!我牛儿读书要像这样用功,母亲岂不笑口常开? 正慨叹,恍惚见那孩子把手中书本返手塞到屁股下了,窸窸窣窣一阵响,飘来 一缕新鲜而又浓郁的令苍蝇欢欣鼓舞的味儿,我方反应过来是咋回事。从那满不在 乎,提上裤子就吹着口哨大摇大摆的倩影判断,就知道是小不点英雄。 英雄年龄顶多大酸枣儿一岁半,身材比较对称,不像他爸那样茁壮。他学而晕, 晕而厥。以他自己的话说,他本身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为此,英主任头痛得不得 了。但他很受关伯伯喜爱和小虎及三条龙的亲睐,整日里鞍前马后跟着小虎在野外 耍拳弄腿安机关设陷阱套野物。英主任教训他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他反 击说,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员。他现在起码能打过两三个大人,哼哼,咋说他没努 力?令英主任最伤脑筋的还不是他读不进书和与他顶嘴对着干,而是善于为他惹祸 加身,且不惹则已,一惹就是弥天大祸。 几个月来,我耳里填满了这小不点的事迹:传说二年级前英主任对他管教之严 是残酷而歹毒的,一逃学就会遭到专政似的毒打。一天他逃学独自下峡谷捉虾戏水, 把英主任吓得魂飞魄散,拧他回家吊在梁上暴打,他趁英主任打累了歇息的当儿, 崩断绳索夺门而逃,发誓赌咒,他不跳水淹死就是龟孙子。可他奔下峡谷还没选好 理想的入水就死的位置,就被在河滩练拳脚的小虎和三龙儿精湛的招式吸引住了, 看得如痴如醉,径自跟着比划起来,当英主任又来拧他耳朵,他闪开了,捡起一团 鹅卵石指令父亲不得靠近他半步,否则他就把自己脑袋砸开花,让父亲断子绝孙。 然后嚷嚷什么胆大日龙日虎,胆小日抱鸡母。父亲是想他长大后日抱鸡母?那以后 英主任对他就不敢采取武力,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仰天长叹。那以后他就自称梁山好 汉专门抗上作乱,视上级来人为敌,什么清查队工宣队整党建党工作队等都踏过他 明设的“土地雷”,暗设的陷阱;遭遇过他弹弓的狙击,绊绳的拦截……最使上面 来人心惊肉跳闻风丧胆的是遭遇他“屎落茅坑”四字战术。这四字一点儿不含蓄, 但形象生动独具创意,不见鬼子不挂线。他不辞辛劳守株待兔,趁你入厕聚精会神 吐故纳新之机,点燃一枚爆竹丢到你屁股下的粪坑,那声响无异于核爆炸,你惊弹 起来的刹那,木板就被他抽掉了,使你踏无实地无别选择,只能与自己吐的“故” 同落茅坑。据说赵副书记前年来村里平判肃反时就有幸亲自体验了一回,把英主任 祖宗八代都操尽了。 前天早晨,小不点又闯祸了,他去把陷入机关的几只野兔提着悠哉哉准备送去 村长赵叔家时,又在野地三两下把留在赵副书记身边的一个叫钟涛的年轻警察打得 没爬起来,还硬要人家叫了他三声爸才罢。战端据说是那警察钟涛挑起的。钟涛自 负神枪了得,不知是为了得到赵副书记进一步垂青想打两只野味让赵副书记尝鲜, 还是有意显露本事?在雾气缭绕中真个一枪打断了他提着的兔儿腿,硬说是自己打 的,且说有弹孔为证。他便让钟涛饱尝了一顿父亲曾对他施过的家法。 当时赵副书记也在村外骝跶,见状,赶去训他,说知不知道打人民公安当属何 罪?那次把他一个县委副书记弄入茅坑的事还没找他爸算账呢,他爸那官儿不想当 了?他回的一句话是,关他爸卵相干,有本事冲他来。 为此,村人早在几年前就送他一个外号——锦毛鼠。 本想把英雄截住,想想罢了。本人飞车盗煤时也是不愿让人逮个正着的,那样 可是很没面子的事。况且他自来没把我当过外人,因为我到校后,门前从没出现过 他不善的布施。 天渐渐亮了,便在东窗前忸怩了套广播操,最后跳得很带劲,直至身有微汗渗 出方罢。没有任何意念地眺望了一下东峡谷,忽然想起这段时间好像没听见那恐怖 的脚步声了。村长暗里告诉我说龙爪不可能再有一只狼,这绝不会是假。关伯伯把 我当亲闺女看待,如果有狼,我想他也不会放心每次都玩到深夜的我独自回来,且 没有任何叮咛——毕竟我不是一头真正的牛啊。 可那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呢?难道是我听觉出了毛病?反 正见闻的怪事也多,也不觉得有多大稀奇,便准备去洗脸。门外忽传来沈部长和英 主任二人呼我的声音,说赵书记看我来了。我决心不应,看我,才不稀罕。却听花 飞谢应声了,说刚见我出去。好小子,够哥们!我暗自赞曰。支起耳朵屏息倾听。 “到哪去了?”英主任温和的声音。 “这我就不知道了。” “快去把他找回来,就说赵……” “对不起沈部长,我没这个义务。” “你……” 沈部长可能被赵副书记抑住,只吐出一个字便戛然而止。接着传来赵副书记的 声音,说他们马上回县城了,要花飞谢把什么东西转交给我。只听花飞谢一下子提 高了嗓音,那嗓音字正腔圆:“赵副书记,你太不了解梅关雪了。梅关雪同志早料 到你会来,特托我转告你,我想,可能也是他不齿的那个老爸的意思。万丈高楼平 地起,希望你踏踏实实为村民做点儿实事,不要再找岔子做缺德事,否则,终会摔 跟斗!” 我诧异得失去了听觉。这忧忧愁愁的小子真有点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味道, 把我心里所想的一句话就概括了。可我啥时出去的?又啥时托过他? 愣过神来,赵副书记等已经走了。我还担心沈部长以恐吓领导罪抓走了花飞谢, 夏红云开开房门进来说不碍事,赵副书记还感谢他来着。她已经代我把赵副书记送 我的东西收下了,是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补助的150 元钱和两百斤粮票。我满腔悲 愤地看着夏红云,狠狠地把钱和粮票砸在地上,跑出了门。 说不清楚咋个悲愤,我去敲了敲花飞谢的门,想和他聊聊以求慰藉,告诉他可 不是我要收赵副书记给的钱粮,要怪就怪我糊涂的妈夏红云。不知花飞谢是装聋还 是真去了哪儿,敲了半天不见应。平时楼上稍有响动,汤灿历来是第一个跑出门, 盛凡紧随其后。今天怪了,盛凡情况特殊,不出来说得过去,汤灿房门竟也死死闭 着,英雄摆放在他门口的那座金碧辉煌的金山却不知何时被何人搬走了。 脸还没洗,我又踱回门口,见夏红云蹲在屋里埋头默泣,面庞秀发袅袅飘拂, 似笙簧如歌犹吟,如岚似风又像雨,一张一张捡着飘飞一地的钱和粮票,泪水像初 夏巨大的雨点儿“叭哒叭哒”落在地上,打在我心尖儿上。我转身飞跑到野地,泪 流满面,狂喊:“妈!妈!妈——” 夏红云太像我母亲了。母亲在我不听话,耍小脾气硬不肯“省油”时,就是她 这样的表情,边做事,边默默饮泣,对我从不呵斥,怨责。 我哭得惨极了,自我感觉是天昏地暗,但地暗天昏是不可能有鸟儿奏热闹的, 我分明听到有数不清的鸟儿在啁啾啼唱。开春了,正是它们吐气扬眉立腕扬威的时 机。我渐渐融入到它们群中,啥时停止哭泣呼喊的,我不知道,小虎摔领水龙天龙 飞龙三人啥时来到我身边的,我也不知道,我甚至忘记了我才悲痛地喊过,哭过。 所以,当几人“穷凶极恶”地问我时,我真是懵了。 “谁欺负你?” “没有啊!” “不要怕,是盛凡,还是汤灿?” “说啥呀,一个都没有。” “那你咋哭?” “我哭过吗?嘻嘻,笑话,我横牛儿会哭!” 小虎来气了,严正警告,若下次再听到我学放羊仔儿喊狼来了,他会把我牛嘴 巴扇歪。他深知我嘴巴和手脚都不是胀干饭的,带着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的三 条龙走了一段距离后才蓦然回首作此虚张声势。 其实这次他大可不必前车之鉴,即便在我面前说或是真打了我一嘴巴,我也会 虚怀若谷骂不还嘴打不还手,因为他说我是牛嘴巴,说明他是将我当横牛儿在看, 在关心。况且牛生来命苦,挨打受骂不算啥,只要生命价值得到承认,也就心满意 足。我冲着他们背影吼:“叫狼来了的是你们的徒弟,再让他到学校老师门口堆金 山,丢你们师傅的脸不说,村民的黑锅恐怕要背驼背。” 回到宿舍,夏红云已经把饭菜煮好了,无事一样,上前来习惯地在我身上拍了 拍灰尘,然后冲好温水要为我洗脸,我也没反对,使劲想把涌上来的泪按捺回去, 但是没用,我扑在她怀里哭了:“姐,我错了。” 这是我第一次从心里用一个单词喊夏红云,第一次由衷地向人认错。尽管我并 不知道自己有何错,是小错中错还是大错特错,抑或是无错,这错我非认不可。因 为我非常后悔,后悔为什么以前惹母亲生气时不向母亲认错?母亲是多么希望我理 解她,从我的认错中获得一丝慰藉啊! “你没错小弟,是姐错。”夏红云把我搂进她怀里,“但姐必须错,非错不可! 你今后会理解姐今晨为啥要赶下楼为你代收这钱粮……好了,吃饭啊,不是还要去 黄阳玩吗?春天来了,姐陪你去买套春秋衫,军衣可要省着穿呵。” 我破涕为笑,争着要去舀饭,却见饭如往常一样早盛好在小灶台上了,我的大 土碗冒尖,夏红云同样大的磁碗也戴了顶帽子。饭是红苕籽混合麸面,我只争朝夕 吃得香极快极,片刻功夫就斩草除根扫荡殆尽不剩残渣余孽。照常规,我就应把碗 一丢,像个大男人一样悠然自得地吹着口哨到走廊施行养身之道饭后百步走。今儿 我没了那兴致,想退位让贤,让夏红云当回大丈夫,我做她女人洗碗打扫战场。放 下碗,我便看着她吃。这使还包着一口饭的夏红云很是错愕,极不习惯,极不自然, 倏地把碗塞到桌子下面,含含糊糊地说:“小弟,出去走走啊。” “快吃啊,我来洗。”我学她的口气,温柔地说。 “听话,去走走,对你生长有好处。煮饭洗碗是姐的事。”夏红云怨怨地看着 我,又说,“再说我吃饭有个特点,众目睽睽之下吃不下去。” “用词错误。”我说,“快吃呵乖,还要去黄阳呢。” 夏红云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未及下咽的半口饭喷了一桌也喷了我一 脸。我顺手一抹,抹下一把土红,顿开茅塞:她为啥不要我煮饭,为啥吃得那样慢, 为啥我吃完她都要叫我出去走走,为啥她解溲一蹲半天,为啥她日渐消瘦青皮寡脸 …… 我一时呆住,不知道是哭还是喊叫——她那碗除了面上有一层掩我耳目的“饭” 外,下面埋伏的竟然全是难以下咽的葛藤根、山红籽、干蕨苔……半天,我终于喊 出来:“姐,你为啥要这样?为啥要这样?你知道的,小弟还有很多钱,很多粮票, 都不晓得咋用,不够吃,我们去买啊……你以为我是什么,我还不是个没了爸妈的 孤儿……” 夏红云倏地伸手捂住了我嘴巴,“傻瓜!你以为我天天吃这个?我不过是想尝 尝村民们吃的这东西是啥滋味,想不到第一次就被你发觉了。鬼精灵!” 我知道她在说谎,但不想揭底儿了。正是荒时暴月,村里壮年男人都还在养 “伤”,立不起腰杆儿,就是最先结扎的村长,走路都还像患了软骨病的罗圈腿, 无力上山挖剥野生食物,隔年种下的小季经雪凌一打,除了小麦和油菜没受大的损 失外,其它都被冻熟了,赵婶带领一帮妇女在赶时间补种,小虎和“三条龙”及英 雄则在山上杯水车薪地安机关套野物,近来村里家家都是以青菜萝卜、山红籽、干 蕨苔、干马桑泡等当顿。全村老小都已开始出现浮肿症状,上面却不稼不穑,只知 取禾三百廛。高牡丹说,共产主义,鬼! 野外虽然还残雪斑剥,严寒尚未远遁,但春风浩荡,小麦苗儿早掀去厚重的棉 被舒展身姿疯长起来,身段婀娜犹如妙龄少女,抽出了麦穗的却又如丰腴的少妇怀 头娃儿,雍荣华贵的同时又显得有点儿羞羞嗒嗒。它们的腰身都是那样纤细,而孕 育希望和生命的地方却是那样的博大。和夏红云刚出村,一个场面使我俩停住了步 伐。 村外淳朴的泥土路上,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死死抱着母亲一只腿伤伤心心在哭, 在叫:“娘啊,你和爹就那件衣服好点儿,拿去卖了穿啥啊!我就不准你去,就不 准你去……” 母亲臂弯挎了一个小包袱,也是满面泪痕,眼里却闪着韧性和决绝:“不卖晚 上吃啥?回去啊,天大冷的,娘一会就回来。” 小女孩叫曼儿,很漂亮,长长的睫毛包围着两颗晶洁的黑色星辰。她死拽着不 肯放手,泥土路面划出了几道如犁过的痕迹。旁边地里随风儿欢歌舞蹈的纤麦也受 尽了委屈。这庄严而悲凉的言行、举动,震撼得令人心碎。 曼儿和她母亲我都认识,掩在她母亲破围巾下的是一张皎丽的脸庞,不过三十 来岁,叫婶嫌她年轻担心自己吃亏,叫大姐又怕人家说我不懂礼貌故意占便宜,所 以我啥也没叫过。我征求噙满一眶泪水的夏红云是否给她们十块钱?夏红云眼神斩 钉截铁地否决了。但我感觉得出夏红云的心在颤抖,就像蜜蜂的翅翼一样鼓动,辐 射出最细腻最温馨的磁波来包裹她们。 果然,夏红云解下一把钥匙递给小女孩的母亲,让她去我寝室取粮,绝不能卖 衣服,说过两天就会好的。口气不容辨驳,但声音像一只哺育幼子的母亲那么急切, 那么殷勤而充实。 黄阳与龙爪就像是两重天,空中虽然泥沙飞舞,但境内朝暾大放,还在山头, 就见田野里一面面红旗招展,农人已如蚂蚁一样在旗帜下战天斗地。路过望龙村口 时,我看见花飞谢在村里转悠,我准备喊,夏红云要我不要管别人闲事,谁都有自 己不想外人知道的秘密。想想也是,便没言声。到黄阳后,夏红云并未兑现首先带 我去买衣服的诺言,而是去医院看病,对医生说她吃了巴豆肚子泻得利害,但医生 要化验单,她又坚拒了,只开了几片药,便带着我直赴彭妍办公室。 彭妍办公室以前就杂乱无章,现在就更是犹如雀巢,一摞一摞农村救济粮供应 证横七竖八,我们很难在里面立足。彭妍在我脸蛋上摸了一把,说我又长漂亮点儿 了,要我们忍受一下立锥之苦,她填完最后几张盖了章的供应证后就带我们回家做 东西吃,说她爸妈正念叨我们呢。夏红云拿过几张彭妍填写好的供应证懒散散地看 了看,又丢回原处,无精打采地说:“不吃了,我们刚才在街上偶然碰到一个悄悄 卖糖衣炮弹的,吃得都打饱嗝儿了。” 好像糖衣炮弹是啥稀罕之物,彭妍叫起来:“好啊!吃好东西也不给我带一个 来……” “你看这是啥?” 夏红云回眸向我一笑,从兜里取出一个用纸包住的东西。彭妍生怕别人争抢似 的一把夺过,忙不及地剥去纸,露出的东西确似一枚炮弹,而且正是昨晚夏红云用 面粉和巴豆粉等精心制作的那个酷似穿甲燃烧弹的粑粑,面上有糖,里面是强泻剂 巴豆,称之为糖衣炮弹确是再合适不过。令我骇然的是,彭妍几大口将这炮弹肢解 进了肚子,还啧啧称赞,埋怨咋不多买两个,待会一定要带她去买几个回家,让她 爸妈也尝尝鲜。接着便让我们看报纸,她则埋头争分夺秒奋笔疾书。 夏红云看得不是很专注,像在车站等车的旅客有点儿焦躁,时而看看表。我根 本就一个字都没看进去,那东西吃了可是要走火入魔的啊,难道经了几番包装就去 了巴豆毒性?但是,既然那么稀罕那么好吃,妈妈一样姐姐一样的夏红云咋不给我 吃呢……正自想不通,忽然听见啥地方传来一阵流水似的哗啦啦响,只见彭妍倏地 扔下笔捂住肚子,一脸痛苦状,“哗啦啦”的响声一阵紧似一阵地从她肚子里传出 来。她一点儿不失礼貌,强装笑容点点头说了声“失陪一下,” 洒脱地若无其事 地向门边迈,一出门就风度不在有辱斯文拔腿狂奔,转瞬不见影儿。 我大笑起来,都笑出了眼泪,想不到我善良的“妈妈”捉弄人还有如此高招。 夏红云也不管我,即刻精神大振,旋身到门边瞄了瞄,回头迅速解开领口,抓起一 匝空白供应证就往里扖. 我略一愣怔便反应过来,也跟着效仿。救济粮供应证很简 朴,印刷在一张巴掌大的特制的硬纸壳上,我的军衣兜算大的,两把就填满了,便 像夏红云那样解开领口让它与我肌肤相亲。谁知,它对我平滑的身体不屑一顾,傲 气十足穿城而出。这才想起衬衣没扎进裤带。我衣服穿得厚,腰间有母亲骨灰,还 别了把菜刀,费了不少时间才将衬衣扎进去,皮带未扣好,刀未别进去,彭妍回来 了,见状,惊呼:“关雪,你也拉肚子?肯定是那糖衣炮弹不卫生,今天若没事, 非要去把这人尾巴割了。” 夏红云大为赞同,从身上摸出在医院开的药,说我们才吃了几颗,看来是止住 了,要彭妍马上吃下。然后,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说这就去找那人算账。我也 在一旁打帮帮腔,手握菜刀气乎乎地冲出门。彭妍也等不及地把门关了,又往厕所 跑,回头嚷嚷:“红云,你可要招呼关雪不要真砍人啊。” 来到大街上,夏红云忽地站定,沉思会儿,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身回走了几步, 似有啥很重大的事犹疑不决。最后哀伤地看着我,忧忧的说:“小弟,我想你已经 明白我要使计偷拿供应证的目的了。可这供应证还是打不到粮食啊!” “为啥?”我不无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心想,既然不能打粮食,为何要“谋害” 好友,冒这么大风险呢。 “上面没盖粮食局公章和局长印章。”夏红云说。沉吟了一会,又说,“我本 来想去找人雕刻,但又……倒不是怕重蹈覆辙,而是担心功亏一篑。小弟,你知不 知道,村里家家户户都揭不开锅了……” 哈哈,该我登场展示一下了。我兴奋得像朱三娘那样一跳老高,路人无不惊恐 万状,奇异、怜悯的目光纷至沓来。我干脆就装疯卖傻,依偎在夏红云胸前喃喃低 语。夏红云不知是感于众里觅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还是有 意默契配合?搂住我哭起来。而后一边抚慰一边揽着我往车站走。身后传来声声叹 息:唉——这社会!又一个孩子毁了! …… 车站旁有间打铁铺,炉火确是纯青,捂着稀煤,青烟缭绕,师徒二人没甩开了 膀子打铁在斗嘴。徒弟说跟了师傅半年有余,没生意不说,竟连根钎儿也没学会打。 师傅则说徒弟笨,不是匠人的料。猛听说我要打东西,二人倏地蹦到了我面前,同 时问我打啥?我说打架。师傅一点没多想,笑道:“行,啥子架?衣架三角架火盆 架……” 一气说了几十个我闻所未闻的架。见他的确老实,再游戏就是欺负人了,便说 想打两把刻刀。 “知道了。5 块钱。” “你抢人哪!一把大锄也才1 块6 角钱。”夏红云叫起来。 “看来你不懂。”师傅笑笑说,“剞劂学名铁笔,就是在石头上能够像钢笔在 纸上写字一样行云流水,刚柔并济。刚,如晨曦熹微力透山河。柔,如嫦娥奔月婀 娜九霄。它干的可是蔬能走牛马,密不透风声,平中见奇迹,险中求稳靠的活儿, 非是一般钢铁所能做,也不是我周铁匠王婆卖瓜,全省怕没一个铁匠会做这玩艺儿, 即使依葫芦做成瓢,也不见得能刻出几个字来。我要收5 块钱并没有打劫之意,因 为这并不像打锄头几锤就能了事,它是个慢工细活儿,费时费力……” 师傅一身衣服千疮百孔,一脸污垢,身驱佝偻,给人一种猥琐的感觉。但谈吐 之儒雅非一般有着儒雅外表的人可比。他绝对是个内行,而且话中有话。我不禁肃 然起敬。 师傅说两小时后来取。我很想目睹他采用什么材料,但节节败退的西北风时而 兴风作浪肆掳一阵,腹中空空的铁匠铺成了它寻欢作乐的场所,煤灰宛如良家女落 入风尘,笑逐颜开眉飞色舞,不堪入目中不得不退避三舍进城逛商店。 城里就东方红商店大点儿,衣服款式也多,旋来转去,夏红云就是不带我进去, 再次旋到门口时我自己进去了。一件男式茶色拉链灯草绒服扑入眼帘,令我激动不 已。夏红云咬咬牙,也没管男式女式,为我买下了,还为我挑了套内衣。她自己也 看中了一件,那是件深蓝底缀流星儿的衣服。她伫立在那里看了很久,眸子明亮了 一瞬间。那瞬间,她的双眸华光灿烂,丝毫不逊于流星。但她最终还是叹息着轻轻 摆摆头割爱了。这使我又想起母亲领我上街为我买衣服的情景,每一次母亲为我买 了衣服,也是要在柜台前仰望一会才叹着气离开。那时我正在为手中的新衣服喜不 自禁,根本就想不到母亲也想穿新衣服。我现在想到了,但晚了。拮据的生活使母 亲只能顾我,让我高兴,她自己则把失望、悲哀和痛苦抑在心底。 夏红云这个母亲也是这样吗? 我决定背着母亲做一件迎合母亲心意的事,让母亲惊喜一场。出门走了一段路, 我借故手绢掉在柜台上了,返回去买下了那套流星拖曳的衣服。 买了衣服,逛街就乏味了,也才感到肚子不是滋味,犟着要去饭店吃饭,夏红 云不允,花九分钱为我买了一个馒头。她自己则说不饿,啥也没吃。 回到铁匠铺,铁铺火炉如故,一点没见加工过活儿的迹象,师傅却变戏法似地 从怀中摸出一个皮套递给我,皮套沉甸甸的,锛、刻、切、磨一应剞劂俱全,均带 着青铜柄儿。不用细看我就知道它们不同凡响,我师傅祁老头就有这样一套,与眼 前这套外形完全一致,宛如一母同胞。剞劂本身并不入眼,笨拙,黢黑,像根木炭 头,然削铁入泥。祁老头说,剞劂是清庸正初年的产品,非钢非铁,而是金刚石, 国内仅存两套,另一套的主人是他师傅的关门弟子,外号叫周一刀的师弟。我曾不 只一次地动过师傅那套刀儿的歪脑筋,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训条使我怕被雷打, 终没下得了手。 夏红云摸出了5 块钱,我说:“不,这是无价之宝,拿10块。” “分钱不要。”师傅说,“缘木求鱼而得鱼,乃有缘之人也。 它们跟着我虚度了诸多年华,随缘吐口气去吧。“ 师傅说着要走,我横跨一步阻住去路,问他是不是师叔周一刀?他愣怔怔地看 了我好一会,忽然转身就跑,不见回头,只传来嚷嚷:“什么周一刀周两刀?不认 识!就不认识……” 正感到不可思议,夏红云忽然大喝了声“孙老三,你给我站住!”向山包似的 木材堆跑去。回头,恰好见孙老三身影闪进木材堆,我也拔腿奔了去。木材有几十 大堆,形同诸葛亮摆在蜀中的八卦石阵,夏红云和我在里面非但没见到孙老三影儿, 反而旋得晕头转向,待旋出来时太阳已落山。一般情况下这时就没有回望龙村的马 车了。想不到一个年轻的马车夫认识我们,一直在那儿等着,哭丧着脸迎上来: “天!你们要玩到啥时候,还回不回去啊。” 晴天,黄阳县城是可远眺到雄姿英发的卧龙山的,但望龙村人无论阴晴根本就 看不到卧龙山,因为卧龙山被望龙山阻了个严严实实,村人想一睹卧龙只能上望龙 山,或是上丫口。我就时常见一群群人立在丫口对龙爪和卧龙山及峡谷指手划脚。 当然那些人不可能是望龙村的。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望龙村村民应该而且肯定不 会有这种神情逸趣,而是黄阳和外地那些吃饱喝足的革命者来消化无聊。黄阳境内 就望龙山还有些特点,大概被黄阳列入重点保护对象欲与卧龙试比高,故植被葱茏, 与卧龙脊背一样如屏似黛。这使望龙村至丫口的山道曲径幽通,如入蓬莱路径。但 晚上行走就显得阴森可怖。龙爪人和望龙人都知道郭叔令人吓破胆儿的险遇。说郭 叔在一个夏夜独自上山,走到半山又热又累,便坐在一坎儿上休息,只觉屁股如乘 凉风,十分快意,摸了摸,阴凉如冰,又和身躺在坎儿上。不料,那坎儿动了,他 还没作出反应,便被抛入树丛。醒来爬到原地,不见了那坎儿,方省悟坎儿是条巨 蟒。这遭遇若是别人,叙述得再生动十倍可能也没多少人相信,但是从郭叔笨拙的 嘴巴出来,就没有人打折儿。 所以,一入夜再没谁敢独自上山。 所以,到达望龙村,我望着高高升起的月儿也有点儿心虚。 马车夫也顾虑重 重。犹豫了一会,建议我们拿两角钱,他回村再喊个人送我们上山。夏红云一口谢 绝,拉着我就走。 “不准走!”马车夫忽然跳到我们前面,一副凶神恶煞样,清淡的月光下甚是 可怖。他说:“你们还有良心没有?就是龙爪人上辈子欠你们帐也应该还清了,为 啥还要变着法儿害他们?硬是想把龙爪人置于死地还是咋的?” 我菜刀都抽出来了,见他如此说,又插进腰里。夏红云困惑不已,和他聊起来, 不过几句就使他心平气和,但他仍不放心我们上山,坚持不拿钱也要去喊人来送我 们,说如果我们真在山上出了事,龙爪人恐怕真的就到悬崖边了。夏红云甚为惊奇, 问他为啥?即便我们被巨蟒吞了,也是我们贪玩不知归所致,与村民有何干系?他 说,卧龙当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早想灭龙爪人了。从解放以来就说龙爪人倚仗 地势桀骜不驯心存谋反,每一场运动都是首先拿龙爪开刀,都要抓捕大批人。县里 不出现刑事案件便罢,一出现,龙爪人就逃脱不了干系。且一闻怨言就翻老底上纲 上线往死里整……至于啥老底,他吞吞吐吐没说出来。总而言之,我们如出事就变 成龙爪人故意陷害,那时龙爪就不知要被抓多少人死多少人了…… 这是我听到的关于要龙爪人消亡的第二个版本,觉得甚为荒谬的同时又觉得可 信。夏红云想法大概和我差不多,既没有如听无稽之谈后的莞尔,也没突闻炸雷后 的惊奇——作为龙爪一员,现实生活中遭遇的难言之苦,自是比外人体悟更为深刻。 但夏红云却哭了,放开歌喉唱起了《心中的天堂》,歌声变得像我那样似嘶似吼, 只是反转情绪突出了怒与火,悲和哀。这种悲壮的情绪刹那便感染了我,也跟着嚎 啕似地唱起来,勇敢地与她并肩上了路。俄顷,山上隐隐约约传来一阵不似人类声 音的附合,须臾,飞飞跳跳犹如猛虎下山奔突而来,一前一后保驾着我们回到了关 口。 关伯伯啥也没问,只说了句“锅里有饭,”便上楼了。夏红云揭开锅盖,眼睛 倏地又红了:“爸,你咋能吃这个……” 锅里的饭是不干不稀的粥,看得出是早上夏红云吃的那几样东西加萝卜熬的。 关伯伯在追歼白崇禧的一次战斗中,一块弹片穿入腹部,手术后落下一个怪病,只 能吃大米和饮酒,一吃杂粮伤口就红肿,且如刀绞疼。所以,他每月有45斤尽大米, 个人吃绰绰有余。 “小弟,爸他把所存的工资和粮食全送给村里了,最近酒都喝不起了啊!” 夏红云一边吃一边哭。我没哭,咕噜噜喝了两碗,倏地冲出屋,冲进村,冲进 了高牡丹的房间。高牡丹惊异极了:“咋了关雪!?” “手电借我一下,要新电池。” “干啥?” “你借不借?” 我两眼瞪得可能就像一对电筒,吓得高牡丹连连后退,“借呀,咋不借嘛。” 从枕旁拿起电筒,换了对电池后递给我,不敢问什么,要求和我一道去。我又一瞪 眼:“我去杀人,你去吗?” “去!”高牡丹胸脯一挺,倏地在床边拿起一把柴刀,“只要和你一道,我啥 都敢。走吧,杀哪个?” 该我惊异了。高牡丹绝未做作,一脸当真,我野得就算出奇,想不到她暗流汹 涌,内里比我还狂,不问三四,就真敢随我这个意中人去杀人,好像杀人并不是一 件大不了的事。看来得尽快休掉这们亲事,玩艺儿不得。但现在可不能有这个打算, 得不到她的宽大是小事,纠缠得我脱不了身才是大事。我温柔地对她说,关伯伯托 我为他打四五斤白酒,买30斤米去,但我有5 块钱摸落在路上了得去找,麻烦她马 上替我送去一下。她“咯儿”一笑:“就知道你是吓我的耶,杀人,怕你连只鸡都 不敢宰。快去找吧,我这就送去。” 我出了门,正欲冲刺,她喊住我,问我今天到哪去了,说她这次调的大米是梗 稻,糯糯的特好吃,已叫水龙为我送去了一百斤,晚饭时还给我拿去了两个糖衣炮 弹。仿佛知道我要问啥,一笑,带点儿醋意:“红云姐都有你门的钥匙,就不准我 配一把啊。” 我拔腿跑了。你喜欢配就配,你是女的我是女的,还怕你半夜摸到我床上来不 成! 春天的月亮就像个青春少女,体态窈窕而丰臾,只是浮云漫天,有点儿像上海 姑娘去了一趟西藏,紫外线使之失去了些微原本的皎洁。我一口气跑下了东峡谷。 因说蜿蜒千里的峡谷有狼,有虎,有豹子,有一触即亡的魔鬼树,我大白天也从没 下来过。横,要横得有理智,生命没了横个屁呀。现在是深夜近十点,我下来了, 下到了谷口宽阔的沙滩,独自一人,没有任何恐惧。浮云中钻出一颗星,又钻出一 颗,像上帝那双慈祥的眼睛,含着淡淡的忧郁,淡淡的喜悦,淡淡的鼓励。我仿佛 听到了他老人家从广宇中传来的声音:孩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众生, 上绞型架吧! 流水哗啦啦响,仿佛在为上帝言传身教热烈鼓掌。河流很宽,清冽冽的流水缓 缓的像方小红那样秀气,河滩鹅卵石堆积,想来雨季的河水倔脾气绝不压于我。我 推亮了手电,这一推,顿时目眩,仿佛置身于古埃及法老宝库,电筒光所到之处, 水中鹅卵石无不色彩斑斓,璀璨夺目,赤橙黄绿青蓝紫,如金似玉,如玛瑙似珊瑚, 像水晶似翡翠……我知道有价之印多由金、银、玉、石、铜、瓷、象牙、玛瑙、珊 瑚、青蜜、蜡金、黄扬、檀香等刻,我没能力觅到这些稀物,历来是在江边鹅卵石 中拾一些表面看近似于在端砚中号称“千金一眼”的石眼,和歙砚中的罗纹磨平后 抚弄。见状,不由踔厉风发兴喜若狂,仿佛腰缠全世界财宝,嘴衔电筒,双手左右 开弓,一气拾了两大兜。 回到宿舍,夏红云正在用口缸装开水为我熨新买的衣服,没问我什么,但我从 她眼里看到了担心和淡淡的一丝怨。我神情得意地望着她,抓出所有宝贝:“姐, 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唉!这么晚了还去玩啥石头,早点休息吧。”夏红云微瞥了一眼,又埋下头 熨衣服。 “你好好看看,”我拿起一块,“这是宝……” 我倏然住口,手中这块宝玉真是无一点儿闪光的石头,低头再看,桌上那堆宝 藏也变成了石头;再用电筒光照了照,仍是冥玩不化毫光不现,好不困惑。急中生 智,从怀里拿出了那件流星儿拖曳的衣服,心想,她这次应该高兴了。她是惊喜了, 一闪而过,然后带着昙花般的忧郁说:“小弟,你咋还这样不懂事?如果那些空白 供应证能换来粮食,需要多少钱啊,明天拿去退了啊。” “不!就不!” “听话啊,姐已经用……已经有衣服穿,退了也可以多打点儿粮食,村民就能 多吃上一口……” 我没忧思那么细,六块多点钱就算打供应粮,也不过五六十斤,分到每家头上 还不过几两。再说我枕头下面还有五百多元,加上她身上的百多元有近七百元,救 济农村的粮食绝不可能有大米,按玉米和小麦算,起码可打七千多八千斤,哪来那 么多粮食给我们打呢?但我若固执己见,必然引起她内心更不快,而且她会自己去 退。我装着接受的样子点点头,去舀了一盆水,趁她在收拾为我熨好的衣服,倏地 将衣服放进去揉起来。 “洗啥?等姐来洗。” “衣服被我弄赃了,要退可得把它洗干净呀。” “啥!”夏红云惊慌地跑过来,提起水淋漓皱巴巴的衣服,“小弟,咋能洗呢? 现在退给谁?” “那咋办?都怪这个笨脑壳……” 夏红云默默凝视我小会,无奈地叹了口气,“谢谢你小弟,姐就穿几天吧。” 略一沉吟,拿出一张盖有公章和私章的空白供应证给我,又说,“快休息啊,想办 法尽早把章刻出来。照这上面刻,姐相信你。”说完,过她寝室去了。 知女莫若母。我从不敢在母亲面前装憨弄傻,母亲虽然少言寡语,那双忧忧的 眼睛却能洞察我灵魂深处细微的变化。夏红云正在一步一步向母亲靠近。窗外,月 光恬静,村子恬静。 室内我没静,我在锛石。 我对学习从没用过心,成绩如果从后面数可以排前十名,有时可数一数二。但 我对雕刻印章砚台却情有独衷,有时去铁道边寻不到从一辆辆列车窗口扔下的瓶子、 纸壳等,也要捡几块龙古石雕刻。祁老头也称我是一块天生搞雕刻艺术的材料。一 年前,我用一团外形有点儿像鹰的树拫雕刻成了一头在砚台上展翅翱翔的雄鹰送去 给他,他目光大放异彩,连声称妙,说那砚台如果是用天然端石青花或是歙石眉子 雕出,就可与珍稀之宝以假乱真,砚痴将军晏好石见之,恐怕以为是远古绝品要倾 家荡产来抢购了。这说明我的雕刻技术在去年就可以混迹于江湖。但这次可不是以 往那样随意的雕刻,而是画像一样必须形似神似,稍有破绽就真毁了自己毁了龙爪。 我用了两天时间来完成框架的塑造,使之圆方不差分毫。但那十来个字却使我殚精 竭虑反复涂抹了三天仍不如意,时而嫌其窈窕,时而又嫌其富态,最后竟觉得每个 字都写错了,根本不敢提刻刀。 这晚感觉仍是如此,一时意兴尽缺,继而神疲,晕乎乎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迷迷糊糊中,见那并未雕刻的圆方大小二印径自跳起来,在供应证上忙乎不停地留 朱,朱印与正印毫无差异,村民一个个进来取走,不一会,一个个便扛回了大米白 面。赵婶黄婶们笑了,纷纷搂着我亲啊想啊…… 一声嘹亮的鸡啼令我骤然清醒,四更天了,那缥缈的绮想使我胸中璨然一亮豁 然洞开,再看两方印上的十来个字,疏密、横竖,竟是与真印留下的朱印不分轩至。 刹那意兴潮涌,立即抓刀在手,倾刻间,奏刀騞然,石屑纷飞,恍若白面在奔流, 酣畅淋漓如有神在相助。鹅卵石虽然不是宝玉,削去外壳却有着玉般莹透,且硬而 不刚,韧而不脆,乃刻印最佳材料,刻起来非常顺手,晨曦未破已印成刀止。取印 泥试戳,与原朱浑然天成莫辨真伪,不觉胸臆大抒,轻松松地睡了。 这一觉睡得很死,直到黄昏才醒来。锅台上,夏红云为我汽有饭菜,竟然是久 违了的尽米饭和白菜丝炒的午餐肉,毫无疑问是夏红云破例慰劳我的大功告成,虽 然已经冷却,也懒得烧火热了。吃过,欲把玩一下印章,却见桌上四大皆空,一应 刻具和印章石头都已不见,只有一张字条:小弟:钱和粮票我全拿走了,别怪姐啊。 你做的大小“粑粑”可口之极,真有你的!辛苦,大大的辛苦! 现在该我辛苦一回了。起床后,去告诉头羊,请他召集羊群在太阳落山后到望 龙村口扛青草,若等至9 点钟还不见我出现,就可能落入恶狼爪子。对嗅上门的狼, 要众口一词说我早被驱除出群体。记住,来找我无异于自投虎口。 我是一只羔羊,柔弱的羊群就是我父母,为父母而去天堂,何乐而不为! 我跳起来,拔腿就往村里跑。夏红云用捉迷藏的手法留条子,我理解,因为高 牡丹随时都可能来。令我愕然、惊恐的是夏红云的作为,和那慢不经心的语气。从 黄阳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在把高牡丹为我送来的米托水龙扛去分给村民后,我们就 商量好,把钱和供应证下发给每户,分散到黄阳各粮站去买,这样不引入注目,风 险小。现在她却一个人去了,把所有不堪设想的风险、后果、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 上。 “啥!你说啥?你们怎么能做这样的事牛儿,这可是死罪啊!完了,一切都完 了……” 裤裆里像夹了个蓝球似的村长听了,面如染霜,一屁股跌坐在地。我正欲说不 一定会出事,他忽然喃喃了两句“凶多吉少,凶多吉少,”一撑站起来:“牛儿, 快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再不要回来!” 村长神情严峻,果决,而又哀伤,一如父亲见敌人擂门抓壮丁要儿子翻出后窗 远走高飞当红军一样。若不牵记夏红云,我肯定会乐。现在可没有红军可投奔,也 没有压榨老百姓的国民党可打,我能跑哪儿去?话说回来,即便有,在没见到聚妈 妈姐姐于一身的夏红云安全时,我也绝不可能撂下她畏罪潜逃苟且偷生。 但我还 是跑了,跑到了关口。我也认为夏红云凶多吉少,想将情况告知关伯伯。屋里,没 见关伯伯影子,只有被铁练拴在门口的飞飞跳跳。失望之下又不由窃喜,迅速解开 飞飞跳跳身上的锁练,带着它俩飞跑到了望龙村口。 太阳平静地落入地平线,天空没有出现绚烂的色彩,宛如寿终正寝的老人那样 安祥,说去就去了。月亮还未升起来,星星像小金鱼似的从水底浮出水面,一颗接 一颗在深邃的苍穹活蹦乱跳。树梢挂满晚风,喧啸如涛,望龙村炊烟缭缭静如处子, 连声狗吠也没有。飞飞跳跳通晓人意地和我在一高坎上静静远眺。如果夏红云在她 所说的时间内没来,我将摔领它俩深入虎穴——我不能再一次失去妈妈和姐姐。 北斗在偏东连成了七盏灯笼,晚风还是那样不疾不徐,林中涛声忽然厚重了, 犹如暗流奔涌加重浪头的负荷。村里有几只狗哭一样叫起来,飞飞跳跳警惕地回首 看了看,竟然扭动柔软的身段谄了一下媚,温婉地哼卿了两声,狗哭应声而没,却 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惊回首,朦胧的夜色中,只见赵婶恍若穆桂英挂帅,手握砍 刀一马当先从林中飞跑而出,身后浩浩荡荡跟着大队妇女,手中不是刀便是扁旦。 她们来到我身后十余米处忽然站定,赵婶转身低语了几句什么,一众妇女又倏地散 开,隐进了林木中。林涛重归于舒曼,寥落,寒意骤起的野地只剩赵婶一人默然在 原地与我相对而立。激动使我心里有点发酸,就像独自在阵地上坚守了七天七夜猛 然看见了援兵。我走到赵婶面前,想喊一声,也想流点儿泪。 突然,赵婶手倏地一挥,几个不见影儿的妇女蓦然跃起,不待我反应,嘴被捂 住了,四肢也尽在她们手中,接着,像提鸯鸡一样轻巧巧将我高高举到了她们肩头, 快速迈进了蜿蜒而幽深的山道。 她们忘了我是一头牛,一头横牛,不出声的横牛 劲儿可斗两只虎,况且飞飞跳跳也没有作壁上观,虽然不伤她们,却咬住她们衣服 滞碍其步履,还没进林深处,她们便喘息不止,我再猛一挣,便脱出她们指掌。但 立足未稳,几十个妇女几乎是同时跃出隐身地将我围在核心,逐渐缩小圈儿,看来 不把我擒拿回去不会干休。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飞飞跳跳放不下脸儿反目, 急得旋圈儿。我自然也不能拔刀相向,看来只能束手待擒。是抓我回去对上交待吗? 我不能不这样想,赵叔是叫我跑的,能跑多远跑多远。可妇女们却动用武力挟持我 回村。难道赵叔又决定丢弃夏红云和我这两粒芝麻保龙爪这个西瓜了?无可指责。 但这思维把我横牛儿和心里认的妈妈夏红云的人格抹没了。我们是两棵无根的草, 是把你们作为父母来敬畏的啊!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想过要连累父母,夏红云不是 为了父母免遭劫难而授了应对之策?不放心我吗?那我横牛儿就剖心给你们看。 圈儿缩小到伸手之距,静静的,谁也不说话。星光下隐约可见人人气色焦灼, 仿佛不将我捉回去就有诛九族之灾。我很想狂笑两声再说话,但没能笑出来,一笑, 性质就变了——世间哪有子女讥笑父母的?赵婶逼到了我面前,她声音不大,但口 气严厉,她说:“你是自己走,还是让她们抬?” “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不无哀伤地说。赵婶不应,又要挥手,我接着说 :“赵婶,我知道你心里的苦衷,不说就算了。不用费心,我自己会回去,因为村 里是我唯一感到自然、亲切、熟悉、温馨的地方,虽然你们不承认我爸我妈是村里 人,更不承认我是当年那个小横牛,但我自己在心里承认自己,认定村里就是我爸 妈当年的家,就是我出生的摇篮。世上再横的牛儿也离不开故土,更不会逆主人意 愿,何况我这头横牛是人。 “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是汉子,可我是横牛,横牛比汉子更汉子。但我现在 不能回去,原因我原是想对你说的……” “你没必要说,现在必须回去!”赵婶打断我,表情麻木,口气僵硬,无丁点 儿人情味,令我惊诧得难以接受,不由倏地从怀中抽出了菜刀,冷冷地说:“我要 不回去呢?” “她们就扛你回去。”好像我手中菜刀是张纸,赵婶表情如常,口气如常。 “她们,那你和你们呢?”我说。 “这不是你管的。孩子,听话,把刀给我,赶快上山,咱村已经……有血的教 训,绝不能让你步后尘!快去,水龙他们在峡谷口等你。” 赵婶忽然动情地把我搂住了。月亮像赶晚场的老人那样步履蹒跚,翻过山来了, 刹那间四野雪亮,我心儿也雪亮。尽管我不是太明白赵婶的话意,但妇女们一双双 充盈着泪光的眼睛写满了悔恨,写满了淳厚和善良。面对这样的目光,我感到就像 站在上帝面前那样渺小,那样龌龊——她们是想把我保护起来啊。但我的心反而下 沉了,仿佛看见夏红云被五花大绑着押去刑场,嘴里高唱着《心中的天堂》微笑着 倒在血泊中。我打了一个激凌,心儿也像有把利刃在穿刺、划割。我环视着一众妇 女,说:“谢谢婶娘们,我不会领这样的情。我不知道你们为啥对当年村里那个小 横牛念念不忘,但我知道那个横牛儿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你们主观是爱护她,但 客观上却是置侥幸活下来的她不仁不义……” 突然,赵婶仿佛听到什么动静,竖手打断我,再略一倾听,头一摆,与一众妇 女倏地隐入树丛。少顷,前面山包后飞奔出一辆马车,朦胧的月光下,恍若一叶孤 舟在怒涛的浪尖上起伏。正自骇然,孤舟已有惊无险地驶入了宁静的港湾。 一切重归于寂静,月亮老气横秋,步伐沉稳,入场驱开了身边摩肩接踵的星儿。 时间已快九点,我又跑回土坎默默地望着前方那个山包,多希望我的妈妈我的姐姐 我的好友夏红云也倏地钻出来!浪尖如何?有我这个女儿、妹妹护航啊。 奇怪,赵婶们没出来,不知是上山了还是仍隐伏在那里?初春的夜晚,蝉虫还 未苏醒,鸟儿正入梦乡,山村无人为噪音,宁静得使人心慌。我不知道赵婶摔全村 妇女来的用意,走也罢不走也罢,此时我心里都没有她们。 九点正了,没见夏红云曾经丰臾明媚的身姿。 九点十分了,没见今日黄皮寡瘦神色黯然的夏红云。 九点一刻了,那山包,那土路,仍是烟雾缥缈。 该出发了。 去救我的妈妈,救我的姐姐。 望龙村距黄阳二十五六里,丘陵如这凸凹的土路一样起伏,视野不是很开阔, 以我的速度,十点多钟可入城。我追赶飞车一样疾奔,脑子也在急速思谋如何在短 时间内攻破城池解救出夏红云。门口哨兵手中握的东西在飞飞跳跳眼里就是烧火棍, 一举将其扼制不成问题;问题在于夏红云被关押在何处?有没有重兵把守?这都还 不是最难的,大不了消耗一点时间加一场血刃战就可解决,伤恼筋的是夏红云上没 上脚镣手铐?如上了,薄薄的菜刀砍不砍得断?如砍不断,如何跑?步伐不觉一缓, 便听到身后传来犹如沉雷滚过天宇的隆隆之声,赵婶一众妇女提刀握棒不知何时竟 然跟上来了,恍如百驹过隙腾起一溜尘烟,人人脸上没了泪光,神色肃然,一如赴 死的志士仁人那般慷慨激昂,视死如归。我一停住,她们也倏地停在七八步开外, 看情形并不是来劝说或抓我的。我扫视着她们手中握的家伙,瞄准了水龙他妈握的 斧子。我过去喊了声黄婶,提出用菜刀换她斧子,她毫不犹疑地给了我。我说: “各位婶娘,你们回去吧,横牛儿说话算话,在天亮前一定会回来,明天还和你们 一道上山撒荞子栽洋芋。” 我说得轻描淡写,还带了点淘气的味儿,说完已经跑出一段距离,回头却见她 们仍然紧紧跟随,无论我如何加足马力也拉不开甩不脱。我倏地站住,惊异地说: “你们追我干啥?” 没人应声。我又跑,她们又追,我停下来,她们也停下来,就像猫儿戏耍耗子, 几番几复,不吃不抓还不靠近。太岂有此理了!我再次住步,心里很气,恨不得扑 上去各扇几巴掌,面上却如绽放的花儿:“各位婶娘,请留步。你们也累了,就不 劳再相送了。来日方长,横牛儿就此别过。” 想来也没人回话,转身欲行,赵婶忽然开口了,她说:“别客气,都是同路人。” “你们也去黄阳!这么晚去干啥?”我好不惊愕。 “那你去干啥?”赵婶说。 “我……我饿了,想去买个粑粑吃。咋了?”我说。 “不咋,想到一块了。”赵婶说。 “不行!”一头横牛儿哪能沉住气?我叫起来,“你们不能去。想吃,待会我 给你们带来。” “黄阳县城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为啥你能去我们不能去?再说你又没有三头六 臂,能担回六七百个粑粑?还是你回去,我们为你带来如何?” 赵婶嘴角挂出一丝我不是太熟悉的笑,有点儿像大人逗子女玩的那种亲昵的开 心。我反应过来落入她圈套了,她是硬的不行来软的,比夏红云自制的糖衣炮弹更 具威力。我发怵了,只能投降,有条件的投降。我无奈地说:“那我们都不吃粑粑 了,都回去。” 夏红云毫无疑问已经露馅失手,她有前科案底,即便重刑之下她不发一言,黄 阳公安局也知道她是龙爪人,赵婶们进城岂不是自投罗网?以龙爪人本善的品格, 绝不会恩将仇报,反而会说夏红云所为全系村人授意。如此一来,龙爪岂不是如村 长所顾虑,面临灭顶之灾?我总不能为了救妈妈夏红云一人而搭进全村,夏红云也 绝不希望我这样做。可悲的是我不能向一众婶娘奉告这一因素,所以,我降得非常 委屈,不是一般的伤心,大有英雄迟暮之慨。想我横牛儿孤身征战十多年,哪一战 不是势如破竹横扫千军如卷席?想不到还不到十七岁就落花流水春去也!更想不到 的是,赵婶受降而不答应条件。她让两个妇女送我上山,自已却摔众继续向黄阳进 发。这也欺人太甚了!我跳到她面前,横眉怒目地嚷起来:“赵婶,你可是妈字辈, 说好一起回去咋不敷信用?” “我啥时答应过一道回去?” “那我也不回去。” “我现在没迫你。” “但,你们不能去啊!” “为啥?” “因为……因为现在已经没有粑粑卖了。” “你忘了刚才说的话,我们是妈字辈。” 赵婶说着,闪身就走。一众婶娘紧紧跟随。是啊,夜晚来回跑七十余里路仅仅 是想买个粑粑吃,世上恐怕只有我这头稚气未脱,而又自以为聪敏的牛才能想得出 来,鬼才当真呢。我阻这个不是阻那个不是,欲叫飞飞跳跳力挽狂澜,这才发觉它 俩生了反骨,汉奸一样正欢快地带着路。众叛亲离,令哀家好不凄凉。看来得使出 绝活儿了。我又飞奔上前,阻住一众婶娘去路,挥舞手中板斧大喝:“谁敢再向前 走一步,横牛儿只好得罪了。” 赵婶黄婶略一愣,相互对视了一下,倏地如豆芽儿开花兵分两路,转瞬我又成 了一头孤凄的牛儿。 “婶,婶,你们真不能去啊!”我再不敢横来,再次赶上去跪在了一众婶娘面 前,“不是牛儿有意隐满你们,我一个人去没啥大问题,你们去就关系到咱村的生 死存亡啊……” “让开!” “不!就不!” “你……你……你既然知道是咱村……唉!”一直沉默的黄婶犹如云中久抑的 沉雷终于逮住空隙爆发了一声,随即又抑住了嗓门,“闺女,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是咱整个村义不容辞的使命!夏姑娘为咱村的生存而不惜出生入死,咱村不伸援手 岂不是猪狗不如?咱村不怕死,怕的是死无价值,怕的是死于恩将仇报的小人之手 ……你还是个孩子都知道仁义二字,咋反过来陷咱村于不义?快让开啊。” 一众婶娘竟与我目的一致,而且是抱了死志。我的心仿佛烈日曝晒下的树叶, 蜷成了一团,剧痛,痛得像一刀一刀在剜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死死抱住了 黄婶双腿,眼眶里热流奔涌:“婶,婶,婶,横牛儿求你们了,横牛儿爸妈姐都死 了,亲人就只有你们,你们去是飞蛾投火啊!那我横牛儿哪里还有亲人还有家…… 婶,婶,就让横牛儿一个人去吧,横牛儿一定会把红云姐救出来……” “牛儿……呜呜……呜呜……” 赵婶黄婶忍不住一把搂住我突发哽咽,一众婶娘也围拢来呜咽不止。倒悬的银 河仿佛正临汛期,波涛汹涌,从天的一角流向天的另一尽头。但它滋润的是天堂不 是人间。赵婶用她粗厚的手边抹我的泪边抽泣着说:“牛儿,我的乖牛儿,飞蛾不 是扑火,而是扑向光明,死也壮烈啊!” 我不知说啥,泪水已湮没我的思维,只是像傻子一样哭。 突然,天空出现两道游移的光线,探照灯一样在望龙山顶扫描了一下,倏地探 向了银河。成功了,圣灵的天河水洒下来了,没成汪洋大海,沐浴了泪水成河的婶 娘们和我横牛儿——一辆解放牌汽车,吃力地颠簸着翻过山包,两束灯光犹如撒银, 在我们面前缓缓停下了。 ——车里坐有夏红云和关伯伯,还有整整五吨粮食。 一众婶娘喜极又泣,搂夏红云,搂关伯伯,搂驾驶员。 龙爪人的心是长在体外的,殷红如血,见面即可清晰地看见流向各神经细胞的 血液保持着天然健康的纯度。 驾驶员也流泪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