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一场飘风骤雨的改革(3) 因为那不是一个或一群具体的人。 那是一个帝国的沉疴。 就像历史上曾经有过也必将再有的其他改革一样,王叔文的改革之刃一挥起 来就刺进了既得利益者的心脏。 被王叔文锁定的第一个目标是时任京兆尹的道王李实。 之所以选择他,首先是因为此人一贯横征暴敛,长安百姓对其恨之入骨,搞 掉他就能赢得民心;其次,他是宗室亲王、唐高祖李渊的五世孙,且是德宗朝的 宠臣,从他身上开刀,就等于是向天下人表明:以王叔文为首的改革集团绝不会 畏惧强权,而且此次改革针对的恰恰是特权阶层;最后,给形形色色的政敌一个 下马威——王叔文连恃宠擅权的宗室亲王都敢动,天下还有谁他不敢动? 这一年二月二十一日,王叔文以皇帝名义下诏,列举了京兆尹李实的一干罪 状,并将他贬为通州(今四川达川市)长史。诏令一下,长安百姓无不欢呼雀跃, 并且纷纷在袖子里装满瓦片和小石头,守候在李实前往贬所的必经之路上,准备 砸他个头破血流。李实事先得到消息,偷偷改走小路,才算侥幸逃过一劫。 王叔文紧接着采取的第二步举措是革除弊政,与民休息。二月二十四日,在 他的策划下,顺宗李诵登上丹凤门,宣布大赦天下,把民众欠政府的各种捐税全 部取消,同时罢停正常赋税外的各种进奉;此外,将贞元末年以来的诸多弊政如 “宫市”、“五坊小儿”等全部废除。 所谓“宫市”,是一种由宦官负责的宫廷采购制度。自德宗末期实施这项弊 政以来,宦官们都是打着“采购”之名行巧取豪夺之实。刚开始,宦官们还拿着 一纸公文以低价向长安商户强行收购各种货物,发展到后来,几乎就是直接从商 家和百姓手中抢夺;此外还强行索取所谓的“进宫钱”和“车马费”,亦即只要 宦官开口说是“宫市”所需之物,商家和百姓不但要免费奉上,而且还要承担运 送货物入宫的费用,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抢劫了。长安百姓对此怨声载道,朝臣 也屡屡进谏,可当年的德宗却置若罔闻。 而所谓的“五坊小儿”,指的是“皇家五坊”:雕坊、鹘坊、鹰坊、鹞坊、 狗坊中的差役。这些差役跟宫市宦官一样穷凶极恶,天天打着皇家招牌在长安坊 间肆意敲诈勒索,百姓也往往是敢怒不敢言。 这些弊政为患多年,而今一朝罢废,长安百姓一片欢腾。 王叔文此举虽然维护了百姓利益,但却严重触犯了宦官集团的利益。也许从 这个时候起,以俱文珍为首的宦官集团就开始着手准备反击了。 三月十七日,王叔文以皇帝名义任命宰相杜佑兼任度支、盐铁转运使;两天 后,王叔文被任命为杜佑的副手。但明眼人一看便知,王叔文才是真正的掌权者, 杜佑和韦执谊一样,只是被他推到前台充当门面而已。 改革派继行政权之后又如此迅速地掌握了财政大权,这不能不引起反对派的 极大恐慌。手中握有禁军的宦官首领俱文珍等人一再向顺宗李诵施压,要求他速 将广陵王定为储君。顺宗无奈,于三月二十四日命翰林学士草诏,立李淳为太子 ;同日,太子改名李纯。 对于顺宗皇帝和改革派来说,宦官集团与东宫集团的强势结合,无论如何都 不是一个好兆头。四月初六,在宣政殿的太子册立大典上,满朝文武看见太子李 纯风华正茂、仪表堂堂,不禁大感欣慰、相互庆贺,唯独一个人自始至终闷闷不 乐。 他就是王叔文。 那天他一句话也没说。典礼临近结束的时候,有人听见他仰天长叹,嘴里不 断吟诵着杜甫祭悼诸葛亮的那句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王叔文是否在这一刻就已经预感到了这场改革和他本人的下场? 对此我们不得而知。 但有一点不难看出,作为改革领袖,作为天子之师,王叔文居然会在大庭广 众之下如此喜怒形于颜色,居然会在诸多对手面前如此轻易地暴露他内心的忧虑 和恐慌,那就足以说明王叔文这个人的气度、韬略和修行明显不足,也说明这场 改革的格局注定有限,而它的未来命运也注定不会乐观。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我们不得不说,这场飘风骤雨般的改革之所以来得迅猛,败得惨烈,一定程 度上应该归咎于王叔文本人。 王叔文固然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有抱负有魄力有见识有良心的人。可在中 国历史上,这样的人往往最终都会遭遇失败。这是为什么?除了旧制度的强大惰 性,除了统治者的昏庸无能,除了既得利益者的疯狂反扑和极力打压之外,改革 者本人,是否也应该反躬自省,数一数自己身上致命的缺陷都有哪些? 而说“不是我们不够聪明,而是敌人太过狡猾”这样的话是没用的。我们应 该看到,王叔文和历史上的改革者们通常都有操切、忌刻、自负、激进等等毛病。 无论是二百多年后的王安石,还是一千一百年后的康有为,在这些方面都表现得 十分突出,并且极为相似。 换句话说,中国历史上大多数改革者的优点都很显著,也都很一致。可同时, 他们的弱点几乎也是如出一辙。 历史一直在重演,却没有人引以为鉴。 这,又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