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荷花塘 天色还未见大亮,荷花塘镇逢源居客栈柴房的小木门“吱呀”一开,李子谦 拿上自己的行头,刚出门,就闻到隔壁屋里传来母亲做豆腐的香味。子谦略一沉 吟,便转身朝“露华大茶馆”走去,他要去为习惯于吃早茶的茶客们“上水烟”。 早晨是镇里各家茶馆最热闹的时候,露水打湿的石板街面还散着薄薄的雾气, 本镇名流、行商大贾、平常百姓陆续进门。堂倌便拖着嗓子唱道:“某某大爷 (或先生)来了!” 那时,茶馆的茶客、赌局的赌客,都有吃水烟的习惯,但讲究的客人又从不 自己动手。上水烟的小商贩,便揣一大包水烟,持一长杆的水烟壶,把烟点燃, 要吃烟的客人,只消动动嘴就能过上瘾,再随便打发一点钱。 子谦今年27岁,长得较高,体态偏胖,但还不算大胖子之类的身板,他肤色 白净,眼睛特别大。虽然只是一个小生意人,平素在街上行走,目不斜视,颇有 些正人君子的风度。 荷花塘的人都知道,子谦家境贫寒,其母郭氏,租逢源居客栈的一间半柴房 栖身,靠卖豆腐将他拉扯大。但子谦自小就很懂事,见母亲辛苦,便练就一手 “打铜钱”的绝技。那时的小孩子没什么玩具,就用铜钱滚着玩,“砣子、剪刀、 布”——划拳,决定谁先把铜钱滚出去,第二个人再用自己的铜钱滚过去,碰着 先前那一块算赢,碰不着就算输。 可惜小孩子的钱并不多,赢人家几回,就玩不起了。像林家的阿乔,谢家的 大山和小山,一直都是子谦的手下败将。子谦赢了,晚上回家便交给母亲。到后 来,说起“打铜钱”,小孩子们都不再同他玩,说他太厉害。 没有机会赢钱了,子谦便帮母亲看豆腐摊子。看到街上的小孩子背着书包到 镇里的学堂去读书,羡慕得不得了。 早先,在私塾执教的杜先生从摊前经过,见子谦眉清目秀,就对郭氏说: “这娃娃要是读书的话,将来肯定有出息。” 郭氏望望子谦,叹了一口气,家里穷,吃饭都成问题,哪有钱供孩子读书呢。 不过,子谦以后见到杜先生,就特别恭敬。再以后,子谦到茶馆和赌局卖水 烟,逢着杜先生来吃茶,就争着付茶钱。 荷花塘因荷而名,像一个平面的回字,中间是一片很大的荷塘。有四条主街, 四条半边街。四条主街很宽敞,中间的半边街,都有一边临水。 这时,童年与子谦玩过“打铜钱”的阿乔,早已在赌局赌钱了。阿乔叫林松 乔,和子谦同岁。松乔比较高,不胖不瘦,鼻梁挺直,算得上英俊小生一样的人 物,显得很机敏。 谢家的大山叫谢竹山,小山叫谢雨山。竹山比子谦要胖,是个大汉,脸上长 着一些小疙瘩,胡子翘翘的,样子有些霸道。竹山比松乔和子谦要大一岁,他不 但坐茶馆、进赌局、泡鸦片烟馆,还玩玩家。 这一天,荷花塘来了个玩家——对了,这地方还把妓女叫做玩家或耍家,这 位玩家名叫苏小苏。竹山刚输了钱,很沮丧,到烟馆赊了鸦片抽,没了赌本,精 神却好,就到“春深大客栈”找妓女玩。 据说抽了鸦片,在床笫之间特别行。竹山连价都没讲,就心急火燎上了床。 苏小苏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想,今天遇上这么个健壮威猛的男人,接下来有她 受的……妓女做生意,大概都不希望嫖客在那方面很行,总希望一两下就完事, 再陪着调调情,说一些半荤半素的话。 竹山像是把积攒多日的郁气都消尽了,穿起衣服裤子要走。 苏小苏忙拉住他问:“钱呢?” “没钱。”竹山回答得真干脆。 苏小苏急了:“没钱?没得钱你来耍啥子?走,到码头上去断公道!” “码头”是袍哥对一个乡镇的称呼,这同行船靠岸所讲的码头不一样,说起 来有点麻烦。 袍哥是对一种民间组织成员的称呼,这种民间组织是清兵入关、明王朝灭亡 后,从两湖一带传入四川的,叫做哥老会,旨在反清复明。这个袍字,大约取自 《诗经·秦风·无衣》中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有患难与共之意。四川人 一般把加入袍哥组织称作“嗨”,读作hai ,平声,“喝哀——嗨”,可能是有 音无字的。 那时是民国二十年,可能因为不再与“朝廷”作对,一般的乡镇(码头)只 设有三个堂口。即仁字堂口,一般以读书人为主;义字堂口的势力最大,黑白两 道均可参加;礼字堂口则以社会底层人士为最多,如鞋匠、理发师之类。 每一个堂口分别由三位有声望的袍哥负责,即(坐堂)大爷、(坐堂)三爷、 (坐堂)管事,管事称五爷,所以又叫管事五爷,这是三个不同的职位。不坐堂 的,也有大爷、三爷和五爷,不过前面要加一个“闲”字,以区别于坐堂主事的 实力派人物。 那时,四川人十有六七嗨袍哥。像子谦、竹山、松乔加入哥老会,已经是好 多年前的事了。 荷花塘码头三个堂口的总办事机构,叫做“三合会”。因为镇南的溪山匪患 猖獗,经三个堂口商定,三合会长期由荷花塘义字堂口的舵把子值守。义字堂口 舵把子王明洋王大爷威望极高,只因近来染病在家,码头上的事,管得比较少。 竹山被苏小苏拉住时,恼羞成怒,大打出手,一个小妇人受了伤,如何拉得 住他,竹山才得以扬长而去。 子谦听说竹山在春深大客栈惹事,也赶去看热闹。 只见苏小苏蓬头垢面坐在地上哭诉:“我走了这么多地方,没见过睡了窑姐 不给钱还打人的!难道荷花塘码头上没有人了?” 这时,人墙外传来一声:“哪个在说本码头没有人了?” 来者是本镇义字堂口的邹雪澄。邹雪澄个头不高,一双眼睛小而有神。他二 十来岁就入了袍门,可惜没什么正经的生意做,差不多在荷花塘住一段时间,又 出去闯码头,靠赌钱过日子。此人交际广,好管闲事。 苏小苏见了邹雪澄,像遇到救星似的:“邹大爷,小女子在贵码头受人欺负, 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邹雪澄把苏小苏扶起来,轻声说:“你不要乱喊哟,大爷哪是随便称呼的? ” “荷花塘有啥子大爷嘛,睡了女人不给钱,也没得哪个出来管一下。”苏小 苏边哭边说,“我从简阳过来,盘缠用尽,开张生意就被打成这样……” 邹雪澄这才细看,苏小苏半裸着身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血污。 子谦见邹雪澄出面,便上前帮着把苏小苏扶进房间。 邹雪澄说:“子谦,你照顾一下苏小姐。我才回来,还要去看明洋大爷,顺 便把这件事跟他老人家说一下,看他咋个发话?” 明洋大爷的宅子是一栋在北向南的木壁瓦屋。四川的民居看上去似乎都差不 多,不过王家大宅要建得宏伟些,临街还开着绸缎铺。 邹雪澄径直走进大门。 女佣入内通报,明洋大爷请邹雪澄去卧室谈话。 邹雪澄来到病榻前,拱手向明洋大爷行了礼,才在榻前的木椅上坐下。 明洋大爷在床上欠了欠身,问:“老弟最近在哪儿发财?” “刚从成都回来,中间还去过资中,华阳义字堂口的苏舵把子和渔溪镇龙头 大爷袁先生,代问你好。” “哦——”明洋大爷懒懒地点头。 邹雪澄这才发现,明洋大爷颧骨凸出,瘦了好大一圈,躺在床上也看得出来。 不由不想,当年明洋大爷率领码头上的兄弟进溪山打土匪,那是何等英雄了得啊! 这时,丫环端来烟盘子,明洋大爷侧过身,自顾过瘾。过了一会儿,又侧身 过来,像是把鸦片烟瘾过足了,精神好多了,“邹老弟不抽几口?” 邹雪澄摇摇头,若有所思。 “不抽好,这东西沾不得。”明洋大爷说,“沾上了就离不得,你看我这一 病,恐怕是好不起来了。” “爹——”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走到床前,轻轻按住明洋大爷枯瘦的手, “妈妈明天要到铁佛寺进香,我也想去,她让我来问爹爹。爹,让我去吧?” 明洋大爷摸摸女儿的头:“采莲,爹这里有客人。” “就让我去嘛!”采莲在极力争取。 明洋大爷说:“外面不太平,女儿家……” “有妈妈一起,我要去祈求菩萨,保佑爹爹早点好起来!” “好吧。”明洋大爷对采莲向来怜爱有加,前两房没有生育,直到50岁娶了 王三奶奶,才生下这个懂事的女儿。 采莲长得很好看,双眼皮、大眼睛,睫毛很长。此时见爹爹应诺,高高兴兴 地走了。 明洋大爷对邹雪澄说:“你看我这个样子,还咋个掌管码头。雪澄呀,要是 我去了,你多看顾采莲一些,帮她找个厚道人家,这件事就托付给你。”说到这 里,明洋大爷强撑着拱了拱手。 邹雪澄忙安慰他:“码头上很平静,你就安心养病。采莲的事,你不用吩咐, 就是真有啥子,我一定会把她当自己的女儿一样。” 俩人又闲聊了一会儿,邹雪澄才告辞回到客栈。见子谦已端来热水让苏小苏 擦过脸,站在一旁看她躺在床上呻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一见邹雪澄回来,苏小苏急问:“明洋大爷是咋说的?” “明洋大爷恐怕不行了!我没把这件事告诉他,怕他生气。”邹雪澄说到这 里,摸摸口袋,把钱掏出来放在床上,“你先养好伤再说吧。” 苏小苏推辞道:“邹大爷,说啥也不能用你的钱呀。” “有啥用不得的,都是在码头上讨生活的,哪个又敢担保不遇到点困难!” 邹雪澄把钱塞到她手上,用眼神表示着他的坚决。 苏小苏急得小脸通红,因为感激,显得有些口吃:“可惜我、我没啥可、可 以报答你……” 许是觉得屋子里的空气太沉闷,邹雪澄笑道:“那你就笑一笑,就算是报答 我的。” 苏小苏似乎没懂他的意思,愣了愣,果然笑了,不过略带一点凄楚。 “这就好了嘛。”邹雪澄说。 子谦也笑了,“我还要去做生意,就先走了。” 邹雪澄叫住他:“子谦。” 子谦转身,“还有啥子事?” 耽误了子谦好一阵,邹雪澄也想给他一点钱,摸摸口袋,空了,表情有些不 太自然,淡淡地说:“没事了,你去吧。” 子谦来到露华大茶馆,松乔正在赌钱,见了子谦,便道:“给我上点烟。” “好的。”子谦答应着,上好水烟,点燃,递了过去。 松乔吸了几口,他正做庄家,把牌拣过来,另外三家已经亮了牌,都不大。 但这一把注大,赢了好多。“升官——”松乔说完,把牌一推,便起身离开了座 位。 这时来了一位外地客人,要了茶,向堂倌打着袍哥手势行礼:“请问,邹雪 澄邹大爷府上在哪里?” “雪澄呀,他好像还在春深大客栈。”堂倌还礼道,“请问客官尊姓大名, 有何贵干?” “敝姓彭,是华阳来的,到山里看点货,哪晓得遇到棒客了。久闻贵码头邹 雪澄邹大爷仗义疏财,想请他帮忙。”这里说的“棒客”,即土匪,也叫“棒老 二”。 “哦——”堂倌听完,见子谦在,“你去喊一下邹雪澄,就说有位客人在这 里等他。” 子谦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带了邹雪澄到客人面前,“就是这位客人找你。” 邹雪澄愣了愣,待对方通报了姓名,才拱手道:“久仰久仰,原来是彭五爷 啊!” 彭五爷是华阳义字堂口的五排管事,虽说做的是袍哥中的闲职,但在当地, 也是响当当的一个人物。邹雪澄早便听说过他的大名,前两次去华阳,不巧彭五 爷外出未归,两人虽没见过面,但彼此间可说是神交已久。 可彭五爷并不知道,邹雪澄的名声在各码头之间虽大,在本地却没什么名分, 当然就更不知道,邹雪澄此刻已身无分文。 邹雪澄把子谦叫到一边,耳语:“身上有钱没有?” 子谦轻声说:“今天生意不好,不多。” “借给我。” 子谦点点头,将仅有的几个铜钱递给他。 邹雪澄付了茶钱,对彭五爷说:“请稍坐一会儿,我出去交代一下,就陪你 去吃饭。” 彭五爷道了谢,找到邹雪澄,他就放心了。 邹雪澄出了露华大茶馆,边走边想,上哪里弄钱呢?像他这样的家世,在荷 花塘既无田地,又无房产,也没有正当职业,找人借钱,无异于自讨没趣。 他想了想,又转身叫上子谦,回客栈打开包袱,取出那件外出才穿的绸衫: “帮我拿去当了。” “当了?你以后穿啥子拜客呢?”子谦犹豫了一会儿,拿着绸衫出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