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来来往往 荷花塘的赌局一下子少了两位常客,好像并没有因此不热闹。没想到,竹山 和松乔走了,子谦赢的钱同原来也差不多,但没人分了,积存的数目,一天天多 起来。 采莲家又要搬家了,上次分家、搬家,子谦没去,那是怕别人说闲话。这次 子谦招呼堂口的石棋子及三四个兄弟帮忙,半天就搬完了,并且收拾得干干净净。 子谦在堂口的地位虽然不高,但人缘好,像石棋子这样的好兄弟还有很多。 那时,一般夫妻都会生很多孩子。石棋子姓石,在同胞兄弟中排行十七,也 就是他父母的第十七个儿子。这地方的人喜欢在地上划下一个极简单的棋盘,以 小石头作棋子。也许,他的父母是想,名字嘛,叫起来顺口,又好记,就是好名 字,便为他起名石棋子,同“十七子”谐音。 石棋子很聪明,肯做事,在堂口也很有人缘。 搬完家,王三奶奶从大奶奶手里接过余款,有了这1000大洋,便张罗生意上 的事。王三奶奶打算做的生意有好几种,甚至想过恢复原来的王家绸缎铺,一方 面本钱太少;另一方面呢,如果做绸缎生意的话,那得有专人去进货才行。想想 还是开烟馆简单,码头上杨三爷常去马边贩烟土,请他捎带,小进小出,但还有 赚,而且做起来不麻烦。 那时的烟馆就是供人躺在那里抽鸦片的地方,地方不一定要大,能放得下几 张床就行。抽鸦片呢,像一些乡绅、富户家里,一应的烟具、烟土都有,平常都 是在家里过瘾,但遇外出,不可能把这些东西都带上,这就要进烟馆才能解决问 题。加上本地还有一些半瘾君子,有钱就抽几口,没钱就只好捱过去的,不能到 烟贩子那里批量进货,自然就成了烟馆的顾客。 王三奶奶原来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现在却要来做伺候人的事,街上的 议论很多,但她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俗话讲,“三穷三富不到老”,为了采莲, 她才不在乎什么面子呢,谁来了都笑脸相迎。有好些顾客,明洋大爷在世时,都 是多少受过一些恩惠的,见人家孤儿寡母,经历了分家,又遭绑架,或许出于关 照,王三奶奶烟馆的生意自开张以来,每天一算帐,都还有些钱赚。 烟馆的生意虽说以王三奶奶为主,但也离不开采莲。下午的生意比较好,要 母女俩才忙得过来。但采莲很会安排时间,中午之前先去子谦家把午饭做好,她 却不在那里吃,得赶紧回自己家,还是煮饭,吃过午饭,把烟馆、烟床、烟具收 拾一番,差不多就该上生意了。 松乔带着荷花塘的30名队员,在县里受训已近结束。松乔是大队长,集训结 束还要增加一个队副,松乔想让竹山来做。一方面有松乔极力推荐,一方面县警 察局吴局长在前几天训练时,向松乔打听过竹山,说明他对竹山的印象不错。 加之竹山的枪法本来就可以,通过一段时间的集训,各科目的成绩都比较优 秀。集训结束的前两天,县警察局的秘书找到他说:“马上跟我走一趟,局座要 见你。” 竹山知道,这是好事。 松乔想不明白,局长怎么会召见一个队员呢?他来这么久,吴局长也只是把 他和县警察局的几位科长叫到一间屋子里去训过话,单独召见也仅有一次。 竹山来到局长办公室,秘书推开室内连通里屋的门,禀报去了。 少顷,秘书在门边向竹山招手,示意他进去。 竹山小心翼翼地进去,却见吴局长斜躺在床上抽鸦片。原来身兼县禁烟委员 会主任的警察局长也是一位瘾君子,这鸦片还怎么禁?不待多想,便毕挺地站在 那里:“报告!” 吴局长伸了伸懒腰,“来啦!” 竹山站着未动:“本县荷花塘联保大队队员谢竹山到。” “不是队员,是队副。”吴局长笑着为他纠正。 竹山心下大喜,又行了一个军礼:“感谢局座栽培。” “在本届受训人员中,你的成绩是突出的。”吴局长站起来,在屋里踱着方 步,又从里屋踱到办公室。 竹山也跟在后面,垂手而立,站得很直。 吴局长拍着他的肩头说:“你还年轻嘛,年轻人前途远大。好好干!” “是。” “荷花塘的事情,你比我了解。今后……”吴局长有意不把话讲完,留下的, 让竹山自己去想。 “竹山今后一定唯局座的命令是从。” 吴局长终于笑了,连声说:“好,好!” 董阿蛮这一向手里很阔绰,钱一多,自然要去那些好玩的地方消费。荷花塘 的烟馆赌局是一定要去的,住呢,当然是春深大客栈了。 这一天,很少出房门的庆儿被董阿蛮发现。庆儿异样的气质——那是一般妓 女所不具备的,除了漂亮,还有那么一点纯真、一点书卷气、一点良家女子的味 道。 像董阿蛮这种人,妓女一定没少玩,突然看见一个千金小姐似的庆儿,不三 魂丢掉两魂,那才是怪事。便从掌柜那里打听庆儿的来路,掌柜告诉他:“动不 得哟,那是谢竹山的相好,谨防他回来找你拼命!” 董阿蛮想了想,这有什么动不得的?不过是一个妓女嘛,只要给钱,什么生 意不好讲。想到这里,便直往庆儿的房里走去。 庆儿见董阿蛮进来,刚想呵斥,只见这人像一堆矮墩墩的黑炭,心里有些害 怕,便问:“你要做啥子?” “做啥子?不做啥子,就是想找你耍一会儿。”董阿蛮说着说着就扑上去要 抱庆儿。 庆儿急忙闪开,“你不要乱来哟,我可是谢竹山谢大爷的人哦!” 董阿蛮见她着急的样子,更觉可爱了,“谢竹山算啥子?老子要钱有钱,你 说个价,随便好多都行!” 庆儿听他这么讲,就不再躲闪。说实在的,竹山参加集训,一走就是一个月, 也没留下多少钱,这送上门的生意为什么不做呢。当董阿蛮再次扑上去时,庆儿 便半推半就,不料一接触,就摸到董阿蛮腰间别着一件硬梆梆的东西,马上意识 到这位嫖客是什么来头了。 上了床,董阿蛮才真正感受到这个女人的好处,他把什么看家本事都使了出 来,还是被人家轻轻化解——柔长的纤指在他背上一次又一次划过,好像连骨头 都被吸干,但身体有一种飞翔的快感,便轻声骂道:“你这个小妖精!真是……” 庆儿望他一眼,羞涩地笑着,扯起被单蒙住了小脸。 董阿蛮没有食言,出手就是50大洋,临走时丢下一句话:“我还会来的。” 竹山和松乔走后,才二十多天,子谦就攒下上千大洋。他很喜欢逢源居,房 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楼上楼下,共有32间屋子,听说老板娘有意出让。 少东家又吃鸦片又赌钱,虽说客栈天天有收入,但入不敷出,早已债台高筑。 老板娘为了让儿子戒烟戒赌,抹喉吊颈都做过。她打算把客栈出手,把债还了, 剩点钱,一则回乡下养老,一则让儿子离赌局烟馆远一点。 子谦很想买下逢源居,但只是在心头想,想的是等把钱攒够了,一次买下, 才算把事情做得漂亮。 但就这笔买卖,还差一点被人家抢了先机。溪山一个煤厂的老板得到消息后, 带着5000现洋来同老板娘谈生意。 子谦着急了,这时,老板娘还在同煤厂老板谈价钱,连房产带家具,一方要 6000大洋,一方只出五千。子谦走到门前,对老板娘招招手,“我有点事想跟你 说一下。” 老板娘走出来问:“啥子事嘛?” 子谦把她带到院子里没人听得见他们讲话的地方,迟疑片刻,大着胆子说: “你是不是要出让逢源居?要让就让给我。” “啥子?”老板娘吃了一惊。 “我说的是真的,价钱按你讲的,六千就六千,我先交一千做定金。”说到 这里,子谦打开布袋,老板娘见了钱,相信了。 子谦继续说:“余下的5000大洋我在一个月之内付清,要是到时候拿不出钱, 定钱不要你还。你看要不要得?” 老板娘想了想,说:“都是老房客了,一道大门里住了这么多年,就按你说 的办。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到时候拿不出钱就不要怪我哟。” “不怪你。” 老板娘这才说:“那就找保嘛。”那时,像置田购屋这样大宗的买卖,双方 生意谈成,要摆一桌酒席,请两个以上有名望的人做证,就叫“找保”。 “那就今天晚上,请杜先生和九爷,要得不?” “要得嘛。” 第二天,采莲听说子谦买了逢源居,睁大眼睛问:“你有好多钱哦?做那么 大的事!” “有一千多。” “还差那么多,我看就算了嘛。” “我来是告诉你,我要出去一趟,一个月之内一定回来。” “不出去,不行吗?” 子谦摇摇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采莲望着子谦的背影,在那里站了好久。 松乔和竹山从县里一回来,就去露华大茶馆找子谦,不在。去子谦家里一问, 才知道他跑滩去了。 “三弟牌技虽好,但心太慈谅,我真怕他有啥子事。”竹山说。 松乔说:“你只看到三弟的一方面,其实他才是一个真正的血性男儿。你忘 了在溪山救采莲时,那简直就是不要命了。” “但一个人出去总是不太方便,连照应的人都没得,人一落单,胆气就不足 了。” 采莲正在烟馆的柜台上算帐,见竹山和松乔进来,想起子谦,像是在自言自 语:“也不晓得到了哪里,信都不带一个回来。” 竹山说:“看你想他的样子哟,那么大个人,还怕丢得了啊?到时候他晓得 回来嘛。” “话是那么讲,可我总还是有些担心。”采莲说。 松乔说:“三弟从不惹事,我看没得啥子,出去闯一闯也好。” “给我来几口。”竹山对采莲说,他的鸦片烟瘾又犯了。在县里受训的三个 月,他每天都是天不见亮就起来抽,这一天才有精神,还不能让人看见。回到荷 花塘,就什么顾忌都没有了。 “要得。”采莲答应一声,便拿了烟盘子,放到里屋床上,又出来对竹山说, “好了,你去慢慢抽吧。” “你在这儿耍。”竹山对松乔说罢,便自顾过瘾去了。 松乔问采莲:“生意好不好?” “还可以。从帐面上看,是赚钱的。可就是赊帐的多,起码都赊有五六百在 外面,本钱都押到帐上去了。” “唉,你们刚做生意不懂,这开烟馆是赊不得帐的。” “为啥子呢?” “你们咋不想一下,那些烟鬼哪儿有好多钱嘛,烟瘾来了就找你赊,猴年马 月才收得到帐啊?” “我也是那么想。但那都是爹爹原来的兄弟伙,人家说要赊点帐,我们又咋 好意思不赊嘛?” “不对,不对。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两码事,不分清楚,我看你们这 个烟馆开不到好久就要关门。” 竹山过完瘾出来,问采莲:“好多钱?” “算了算了,你难得来,还给啥子钱哦。”采莲说。 “那就谢了啊!”竹山笑道,转而对松乔说,“我们走嘛。” “你看,我刚才跟你说,做生意哪有不收钱的呢?”松乔一边跟采莲说话, 一边掏出几个铜钱放在柜台上,转身出了烟馆。 采莲拿起铜钱,愣了一会儿,追出去,早已不见了两人的踪影。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