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月上柳梢头 王三奶奶虽然还未正式搬至逢源居,但几乎一日三餐都在这边,要待采莲忙 完,晚饭后才结伴回去。 今天,子谦约了采莲去塘畔漫步,望着满塘清荷,子谦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 有的感激之情。这片荷塘于他,似乎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恩赐,好像还可以追溯到 前生,而且有很多故事。 采莲见子谦突入沉思,便问:“你在想啥子?” “我在想,上次出去,彭五爷要陪我到成都耍几天,我咋个就没去呢?其实, 我一直想去成都看看的。” “我晓得是咋个的。” “是咋个的呢?” 采莲想了想,说:“其实,你出去压力很大,好不容易把该办的事办成,那 是一种成功。而成功的喜悦是需要有人分享的,所以才会那么急着回来。你说是 不是嘛?” “是的,当时我就是那样的状况,只想把心头的喜悦尽快告诉你,告诉所有 的亲人。”子谦这时才知道,这片荷塘对他最大的恩赐,就是为他养育了一个采 莲,又想到采莲曾被绑架,“松乔还真行,居然把溪山捧客抓住了!” “他这次立了大功,说不定要做更大的官了。” “他做他们的官,我们做自己的生意。” “如果他们硬要拉你出山呢?” “不可能的,我是个大老粗呀!”子谦说罢,只过了一瞬,就突然说,“哦, 对了,我要跟你学识字。” 采莲见他认真的样子,故作惊讶地问:“你几岁了?” “二十八呀。” 采莲想了想,“兴许还来得及。” 子谦此后便跟着采莲学习识字,当他学会写自己名字时,格外高兴,说了一 句:“我也会写字了!”过了片刻,又说,“这前两个字还比较简单,只有这个 谦字,很大一堆,不太好写。” 采莲看他高兴的样子,便鼓励他:“世上没得啥子是学不会的,说不定以后 你还可以吟诗作赋呢。” “我也是那么想,算起来,我才28岁,还年轻,读书识字还来得及。等跟你 学到能做帐房了,我就拜杜先生为师,人家都说他学问好,要是我也能学到一点 ……” “毕竟过了做学生的岁数,写得起住店客人的名字就行了。”采莲怕子谦一 头扎进去,苦了他,又在鼓励之后浇了一点点冷水。 “我才认得不多的字,就觉得读书是很有意思的。”子谦本极聪明,一个字, 只消采莲写一遍、念一遍,子谦就认识了。 采莲那时读书,因为是女孩子,并没往深里读,只能算是脱盲而已。她教子 谦,也没有课本,想到张三就写张三,想到李四就写李四。 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 算起来,子谦一天也就认识十来个字,现在已认识两千有余,一些常用字自 然难不住他,早便在写客栈的帐了。子谦的天赋好,字写得好,比采莲还写得好。 现在的竹山和松乔,在荷花塘已有了相当的地位和身份。只有子谦,虽然有 了家业,但还只是堂口地位较低的袍哥。子谦倒是很满足,做了逢源居的业主, 少说也算一个小小的乡绅了。 今天,子谦分别约了竹山和松乔到露华大茶馆吃茶,说有要事相告。九爷已 经为他和采莲选定婚期,将于农历八月十六举行婚礼。 不一会儿,竹山和松乔先后到了,两人一见面,拱拱手,都客套起来。其实, 真正亲近的人是不怎么讲究礼节的,一旦客气起来,说不定就是哪里出了问题。 子谦注意到了竹山和松乔之间这一点微妙的变化。 刚一落座,竹山就说:“二弟、三弟,近来码头上还太平吧?有啥新闻没有 哇?你们看我,成天呆在屋头,简直就快成寓公了。” “码头上有没有事?应该问你这个治安特派员呀!”松乔知道他自讨了庆儿 做小,除了办公事,鸦片也在家里抽了,便又笑着说,“不过,大哥金屋藏娇, 哪还有时间出来嘛。” “就是嘛,真是怠慢两位兄弟了。今后一定改正,改正!”竹山好像真的带 着几分歉意,动了感情。 松乔说:“好嘛,这是你自己说的,千万不要重色轻……” “不会不会。”竹山又对子谦讲,“三弟,你也要结婚了,千万不要学大哥 这样子。”说完一笑。 子谦知道他们在逗趣,只是笑笑,并不搭话。 松乔说:“大哥错了,人家三弟娶的可是原配妻子……”松乔本来想说哪像 你娶了个婊子进门,但想了想,终于又咽回去,他怕说出来竹山不高兴。 竹山知道松乔还想说什么,装着没听懂,又问子谦:“客栈的生意好不好?” “还可以。” 松乔又问:“王三奶奶的烟馆为啥不开了?” “采莲要在客栈管帐房,烟馆就只好停业了。”子谦没有把烟馆停业的真实 原因告诉他们,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 竹山忽道:“听说杨三爷想做龙头老大,最近在各码头之间活动?” “我也听说了。唉,这个杨三爷啊,兴许根本就没有做大爷的命,眼看就要 轮上他了,不科天上掉下一个九爷来……”松乔说到这里,摇摇头。 子谦说:“照理说这件事不能再拖了,一个码头没有名正言顺的大爷,有人 肯定会有想法的。” 三人又闲谈了一会儿,临别,相约八月十六去喝子谦和采莲的喜酒。 随着中秋来临,气温渐渐转凉。或许是因为前些天下过一点小雨,把一切洗 得格外干净了,天空便显得特别的高。 平常人家过中秋佳节,要候月。有花园的,就围坐在花园的凉亭,假设园子 里还有桂树,是可以闻着桂花的香气赏月的;没有花园的呢,便在小街摆上一张 小桌,备好月饼、茶水,等着看这一年之中最明最亮的月。 明天就要迎娶采莲,今晚子谦家很忙。一些街坊都来帮忙准备明天的婚宴, 门上大红灯笼高挂,凡逢源居醒目的地方都贴了剪纸的红双喜字。 照这里的婚俗,子谦同一帮抬嫁妆的人今晚要住到女家去,说的是住,实际 是去对歌的,明天一早女家才送亲。女家的亲友、街坊,今晚会出一些难题,男 家去的人要用歌解答。除了对歌,像猜谜之类的游戏,也可以做。如果去迎娶的 男家被难住,女家可以不发亲的。 像今晚这样的热闹场面,荷花塘是好多年不见了。王三奶奶在家门口的大街 上摆了数十张桌子,桌上有糖果、瓜子、腌菜,因为今天是中秋节,所以又加了 一盘月饼,是用来为对歌、猜谜的人做宵夜的。 可是,因为两家住得近,男家和女家的亲友都不怎么分得出来,愿意唱歌就 唱,愿意出谜就出,也不分是哪边的人了。一首歌唱完,总有人鼓掌叫好;一条 谜语出来,大家都猜,比那种形成挑战双方的故意刁难,气氛要和谐得多。而且 今晚月亮特别好,根本就不需要掌灯,大家一方面为着看月,一方面又为着来凑 热闹,直到四更才散。 次日用过早饭,子谦穿一身绸衫,胸前戴一朵红布系成的大红花,等着喜娘 把罩着红盖头的采莲扶上大红花轿,唢呐吹起欢快的调子,喜气洋洋地朝男家走 去。因为女家陪奁丰厚,像雕花木床、大衣柜、梳妆台等,木材好、做工考究, 还有被子、蚊帐,以及色彩鲜艳的绣花枕套、床帘,看热闹的人无不称羡:“到 底是王家的小姐,虽说她爹爹不在了,仍然不失派场!” “是呀,早就听说采莲的女红做得好,看了才晓得,绣的那些花呀鸟呀,就 像活的一样。”一些妇女窃窃私语。 九爷是大媒,又是今天的证婚人,他说:“两家人挨得太近,就抬着嫁奁在 街上转几圈吧。” 将近中午时分,迎亲的队伍才进了逢源居,实际已经在外面走过好几次了。 这下该是子男家热闹了,一方面,要由新郎把新娘抱进堂屋,一拜天地、二 拜高堂、夫妻对拜,然后送入洞房。 这边在拜天地,那边还得赶紧安置嫁妆、铺床。据说铺床这件事颇有讲究, 再婚妇女不能铺、寡妇不能铺,要被公认为多子多福的妇女才能够担当此任。 子谦和采莲被大家吹吹打打送进洞房,子谦看了看新房的布置,新的雕花木 床,挂上了一种粉红色半透明的帐子,红的被子、簇新的桌椅、木柜,在红烛的 照耀下,闪闪发亮。接下来,子谦要做的一件事,是用一支秤杆轻轻掀起采莲的 红盖头,大概是取称心如意的意思。盖头一揭开,采莲的脸上更见得红了,子谦 说:“你今天特别好看!” 采莲坐在床沿,低着头,略显羞涩。子谦看着她,觉得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似乎想得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接下来就是闹洞房了。 街坊邻居的小孩子要来讨吉利,为新娘打一盆洗脸水、递一张热毛巾、送一 束玫瑰花……新娘对这些金童玉女献上的殷勤,都得给予回报——那就是分发早 便备好的红包。 如果新娘吝啬,拿的红包不多,这些小孩子也不好惹,他们会唱一些羞人的 儿歌羞新娘的,比如: 新娘子,坐轿子,当门一对大奶子。 奶子白,白又白,生个娃儿爱说白! 听了这样的儿歌,新娘也不能使气,唯一的自救方法,就是把红包多多分发 下去。 采莲倒是没遇上特别刁的小顽童,因为她常常到子谦家帮忙,而且对这条街 的小孩子都很友好,他们也是认得“采莲姐姐”的——他们平时就这么称呼采莲。 小孩子拿到了红包,便散去。子谦对采莲说:“你歇着,我还要出去招呼客 人。” “你去吧!” 这时婚宴已经摆好,等子谦出来,就可以开席了。这地方把赴婚宴叫作“喝 喜酒”,还有一种叫法,——“吃九大碗”,席上真的就摆了九大碗菜(取天长 地“久”之意),都是平时难得吃到的席菜,像糯米甜肉、夹心扣肉、碎肉丸子、 清蒸肘子、舒肉米线、烧白、品碗(一种菜名),中间一大盆回锅肉,客人尽管 吃,要尽兴。等一会儿,新郎新娘还会挨桌敬酒,一般向每位客人敬两杯,表示 好事成双。 子谦和采莲敬到竹山、松乔那一桌时,竹山坚持要采莲也喝一杯,采莲说: “大哥就饶了我吧,我不会喝酒。” “不会喝也要喝,今天是你们的大喜日子,不喝酒咋行?”听竹山这么一讲, 起哄的人就多起来。 子谦平时是不怎么喝酒的,今天好像已喝过好几杯,脸红得像关公,“大哥, 我替她喝了吧!”说完,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了。 “不行不行,这杯酒是不能代喝的。”竹山这是故意刁难。 松乔见子谦已经喝多,有些过意不去:“大哥你就饶了他们吧?” 竹山还想说什么,就听联保大队的人来向松乔报告:“董阿蛮、王草包、德 二杆趁看守人员不备,逃跑了!” 松乔一听,大声喝问:“你说啥子喃?棒客跑了?” “是的。” 松乔一巴掌打过去,骂了一声:“混蛋!”便起身回联保大队去了。 宾客们看到这突然的变故,议论纷纷,抓住的土匪,怎么可能又让他们跑掉 了呢? 竹山见松乔离去,便自顾喝酒,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子谦和采莲相互看了看,也没说什么,但知道松乔这次难脱干系。 送走宾客,已近傍晚,月上柳梢头了。子谦回到新房,采莲知道他喝多了酒, 拿了热毛巾为他擦脸。 “还是我自己来吧。”子谦从采莲手里接过毛巾。 “你是不是很累?” “能够把你娶回家,再累我也愿意!”子谦在轻轻吻了吻采莲,“你也累了, 睡吧?” 采莲站起来,要帮他宽衣。 “不用。”子谦背过身,心跳得特别厉害,等他上床时,采莲已盖好被子。 子谦躺了片刻,感觉心跳更急了,侧身轻呼,“采莲!” 采莲悄声答应:“嗯。” 子谦伸手揽住采莲,感到采莲比他还要紧张,整个身子在瑟瑟发抖。 采莲大概是怕得要命,紧紧地抱住他不做声。 “我像要爆炸了!”子谦说。 采莲慢慢放开他,又缓缓仰过身子……子谦知道,采莲这是默许将她从少女 变成妻子了…… 次日一早,子谦就把一张沾有血迹的白布巾交到母亲手里。这也是这里的婚 俗之一,据说新娘子的初夜会落红,如果交到婆母手中的白布巾没有血迹,后果 是不堪设想的,那块白布巾代表着新娘的贞洁。 采莲一大早就起床了,做了可口的早餐,送到公婆床前。郭氏还有些不习惯 享此清福,连说:“不要这样子,你看我还好手好脚的!”说是这样说,心里却 再高兴不过,苦了大半辈子,终于苦出头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