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矛盾重重 正说要跟堂口告假,九爷便派人找子谦议事。他知道,大概又是说杨三爷的 事,同参加议事的哥弟打过招呼,却不见杨三爷在场。既然要说正事,子谦只好 将告假的事暂时按下。 田五爷通报了九爷到何家场调解不成的情况,大家才意识到事情搞大了。其 实大家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既然人家说杨三爷去“流口水”了,摆在桌面上 的话也只能这么讲。所以,有人说,又不是因为堂口惹的祸,主张谁惹事谁去了 结;也有人说,如果堂口的三爷遇到祸事堂口不出面,丢的还是堂口的面子。 九爷说:“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虽然对方一再声明,不是针对荷花塘的 码头堂口,而是跟杨三爷个人之间的恩怨。要是我们来个袖手旁观,一则显得我 们堂口不裹把,一则也有些对不住人家杨三爷。”这地方说的“裹把”,是说要 团结,不裹把就是不团结。 子谦觉得九爷的话很在理,他还在想,上次去溪山救采莲,也是杨三爷带着 堂口的兄弟伙去的。待大家都讲过了,意见还是不怎么统一,他才说:“杨三爷 虽然有些地方做得欠妥,但到底是堂口的人,要是堂口的人遇到祸事,堂口不出 面扎起,那大家还要这个堂口来做啥子呢?” 大家听了子谦的话,都在想,子谦是从不多事的,在对待这个可能会引起打 民战的问题上,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事理大家都明白,但就是看不惯杨三爷平 时的为人处事。 子谦懂得大家的心思,又说:“何家场方面仗着他那边习武的人多,逼着本 堂口把三爷的位置易人,这咋行!易不易人是我们的事,何须其他堂口指手划脚。 就是要另外超拔人做三爷,也要等这件事过了再说。他不是要打吗?打就打嘛。 我看只要把这个话放出去,他们也未必敢打。就是要打,我们也可以奉陪嘛。” “对的。”子谦话一说完,就连开始并不赞成由堂口出面的人也附和起来。 九爷听子谦讲完,不禁在心里暗暗叫好,这才是袍哥人家应有的气度嘛。实 际上,还在何家场时,九爷心里就感到很不是滋味了,也感到何家场方面有些欺 人太甚,今天经子谦这么一说,才觉得只有这样做,才不失一个堂口的尊严。便 说:“子谦说得对呀,事关码头堂口的面子,无论何家场方面打与不打,我们都 要做好打的准备,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各位兄弟这就分头去落实。” 大家各自散去,只剩九爷、田五爷时,子谦这才把竹山在渔溪镇输了钱、差 庆儿回来请他的事说了。 九爷沉吟片刻,说:“子谦你不能走。” 子谦还想争取一下,但有自己刚才一番慷慨陈辞,如果说了那些话,到时候 自己却不在场,码头上的哥弟会怎么想?可是,他又该怎么跟庆儿讲呢?子谦边 走边想。 庆儿为等子谦,连家都没顾得上回,由采莲陪着在逢源居等消息。一见子谦 回来,便迫不及待地问:“三叔,是不是马上就可以走了?” 子谦摇摇头:“这边要打民战,真的走不开。让我想想,看有没得其他办法。” “哎呀!你去不了,啥子办法都没有用的。”庆儿着急起来。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子谦安慰她说,“办法总会有的嘛!” 庆儿见子谦也很为难,便不再说话。 采莲说:“时间安排不过来,就是去了,也得赶快回来,你哪有时间去帮他 翻梢呢?我看呀,这人在,赌局也在,要去翻梢,迟早都可以。比不得这次码头 上的事,急得像火烧眉毛一样的。”采莲说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她这句话里 讲到的“翻梢”,是说要把输掉的钱又赢回来。 庆儿听采莲这么讲,便不再催促子谦,只悄声问:“那又咋办呢?” 子谦想,要是不去,竹山肯定会很失望,不过采莲说得对,孰轻孰重,当然 要先办重要的事,便对庆儿说:“暂时是去不成,你就辛苦一点,去告诉大哥, 让他先回来,等码头上的事告一段落,我就跟他再去渔溪镇,他输了多少,请他 放一万个心,都赢得回来的。” “也只好这样了。”庆儿幽幽地说。 竹山在渔溪镇左等右等还不见庆儿把子谦请来,莫非他真的金盆洗手,不再 涉赌了?庆儿一回来,他就问:“子谦呢?” “荷花塘要出大事了,这两天要同何家场打民战,九爷就是不让子谦走。子 谦喊你先回去,等那边的事情一完,就跟你到渔溪镇,输了好多,再慢慢赢转来。” “我是说嘛,子谦不会那么不讲义气的。可这次的10000 大洋就输定了,老 子硬是有点不甘心!” “这回就算了嘛,等下一次子谦来再想办法。你这样子去,谨防越陷越深。” “唉——”竹山叹息一声,不知道是埋怨自己赌艺太差,还是埋怨子谦没来。 何家场方面先以为九爷来了,会替杨三爷讲一些好话,或者同意他们的要求, 让杨三爷下台。可九爷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回了荷花塘。 绍章大爷又把大家请来商议:“想不到九爷的涵养这么好,人家要夺他的权, 他居然还要帮他扎起。不过,在九爷面前,我们人也骂了,劲也提了,可人家并 不表态,要是对方不再斡旋?……” “撇开这件事的起因不说,荷花塘是有名的大码头大堂口,哪里会受我们这 些小码头小堂口的摆布呢?要是他们不予理睬,我们就只剩下打民战这一条路了, 总不可能说了不兑现吧!”何五爷说。 在座的一位兄弟说:“开始只讲是对付那个啥子杨三爷,以我们的力量,那 是不成问题的。可现在荷花塘义字堂口要出面乘起,九爷人缘好,他出面,事情 就不那么好办了。”这地方说的“乘起”,是表示承担责任。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总不成我们又把说过的话收回来吧?现在要商议的 是咋个打?要咋个才打得赢?”绍章大爷说。 何五爷说:“堂口与堂口比,都不凭借外力,他们虽然多几条枪,但我们堂 口的兄弟要剽悍得多,打个平手是没有问题的。” “打个平手也不错,起码能够证明我们说打就打了。问题是对方人多,一旦 借到枪,力量悬殊就大了,到时候还能不能打平手呢?”一位在座的兄弟这样说。 绍章大爷说:“他借,我们也可以借嘛!我还可以连人带枪一起借呢。听说 溪山的董阿蛮在荷花塘吃了大亏,我同董阿蛮还算有一点交情,要是同他们联手, 就啥问题都没有了。” “怕要不得哦?以后追究起来,可就是通匪呀!”在座的又一位兄弟说。 何五爷一笑:“隔那么远打起来,他们只以为是本堂口的兄弟伙,哪个又晓 得还有棒老二呢?就烦绍章大爷写封信,派人到溪山走一趟。” 听说荷花塘同何家场可能要打民战,松乔便一直住在县城。像他这样嗨了袍 哥的,手里又管着几十号人和枪,码头堂口有什么招呼,也不可能不到场。 董阿蛮知道松乔做事老到,比如当初被他抓到,也是说出藏匿地点,等他8000 大洋到了手,才设局放人的。其后,隔些日子就要派人给松乔送些钱物,这次还 顺便将何家场方面邀他打荷花塘的事一同密报给他。 松乔知道,这是不合袍哥的规矩的。像荷花塘与何家场的事,坐下来好好说 已不能解决问题,可以火并,但邀约土匪参战,就有些离谱了。 如果是早先得到如此重要的线报的话,松乔一定会报告吴局长,轻而易举便 可解了荷花塘的民战之忧。可这件事牵涉到他,报告上去,岂不是要引火烧身。 想到这里,松乔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自己身为荷花塘联保大队长,同董阿蛮暗 中往来,又岂止是“通匪”那么简单呢? 今天,松乔又陪吴局长来到华陵大酒店,吴局长径直去了贾巧巧房里。 巧巧好像才起床不久,洗过脸,正坐在梳妆台前化妆,一见吴局长进来,便 把头埋在两臂之间,用手推他,撒着娇说:“哎呀,出去出去,不让你看不让你 看,人家不让你看嘛!” 吴局长笑着退出来,他知道,女人最不希望有人看到她们没化妆的样子。特 别是妓女,更不愿意嫖客看到浮肿的面容、发青的眼圈,还有乱蓬蓬的鬓发,一 般都要收拾好了才出来接客。不过巧巧不会是那样子的,她还年轻,才十七八岁。 过了一会儿,吴局长才问:“我的小宝贝,可以进来了吗?” “我的局长大人,可以进来了!”巧巧应道。 吴局长进去一看,巧巧穿了一件睡袍,果然打扮得漂漂亮亮,正坐在床沿等 他。吴局长笑着说:“你让我等急了啊!” “真的吗?”巧巧笑着问。 吴局长喘着粗气将她抱到床边,“咋个不是呢!”便将脸贴了下去。 巧巧在他的臂弯里挣扎了几下,又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脸贴脸摩娑了一会 儿,便向他耳根那地方轻轻哈了几口气。 吴局长觉得痒痒的,浑身一热,“好了,我坚持不住了。” 巧巧轻轻一笑:“来吧!” 到了这时,平素很注意风度的吴局长,一下子就变成“动物”了。 巧巧之所以走红,除了长得好看,还有呢,就是会侍候嫖客,更兼语音有异, 那种软软的呻吟声,入耳,很好听的。 完事之后,吴局长有了一点倦意。出来见松乔还站在门外,便一同到楼下的 烟馆抽鸦片,当然是吴局长躺在那里吞云吐雾,松乔只是在一旁陪着。待吴局长 把烟瘾过足,恢复了精神,巧巧也已穿戴整齐,来到烟榻前。吴局长享受着巧巧 的按摩,问松乔:“这一向开销挺大的吧?” 松乔想不到吴局长会这么问,略一沉吟,便说:“这有啥子嘛,花了钱,只 要局座开心就好。” 吴局长笑了笑,没说什么。 “是呀,我还没有看到哪个花钱像林大队长这么大方,吴局长你可要好好关 照人家林大队长才是啊!”巧巧一口夹杂着吴侬软语的四川话,把吴局长和松乔 都逗笑了。 吴局长说:“你守着荷花塘那么多烟馆,就不晓得动动脑筋吗?” “局座的意思,是——”松乔假装不明白。 “听说码头上的袍哥贩运烟土很赚钱,是不是?你下面有人有枪,何不在这 方面打点主意。”吴局长边想边说,他的话讲得很慢。 松乔知道,吴局长是要他武装贩烟——如果敢做的话,那简直是一本万利, 想不发财都不行的。但他还是假装不明白:“可烟馆的事都是归治安特派员管呀!” 吴局长摆摆手:“这还不简单吗!” 竹山在渔溪镇输掉了他做治安特派员以来所收刮的钱财不说,刚回荷花塘便 接到上峰指令,通知他仍旧回联保大队做队副。 获此消息,竹山暴跳如雷,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他妈的!” 张氏、庆儿和雨山看他那副架势,连劝一句也不敢。 竹山知道,有人在他离开荷花塘的这段时间做了手脚。又输钱,又降职—— 他忽然想找一个人说说心里的“委屈”。可他想了半天,竟没有一个他可以讲知 心话的人。想来想去,想到最后只有子谦。一出家门,不知不觉就到了逢源居门 前。 采莲见竹山进来,就朝书房喊:“子谦,大哥来了!” 子谦迎到客堂:“晓得你回来了,我正准备来看看你呢。”子谦还不知道竹 山被降职的事,一边说话一边将他请到客厅。 “唉——”竹山刚一坐下,未说话,就先叹了一口气,“我又输了!这次不 但输钱,还输了我谢竹山在荷花塘的面子!” “叹啥子气嘛,有输就有赢。你可能都看到了,这两天堂口到处借枪,实在 抽不开身。只等这件事一完,我陪你再去一趟就是,有啥大不了的呢。”子谦本 来想说,早就劝过你不要去的,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变成了安抚的话。 “输钱的事,我晓得你会帮我的。可恶的是,有人把我抽来吊起了!”这地 方的人说话很形象,“抽来吊起”,似乎是说一个人站在木楼上,却被人从下面 把木板抽去,人就悬空了。 “咋个回事?” “唉,你不晓得,我这个治安特派员遭出脱了。”竹山气愤地说。 “为啥子呢?” “为啥子?我也不晓得。可你晓不晓得,以后又是哪个来做治安特派员?” “哪个?” “是林松乔。他倒安逸,两边兼起,我又被弄回联保大队当队副了。” 子谦开始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过从内心讲,子谦对松乔的看法要稍好 一些,至少他没有竹山那么多坏毛病,论起做官,松乔可能更会使心计一些。但 竹山先前那个治安特派员,也是背着松乔做了手脚才做成的。子谦并不想卷入他 们的是非之中,想到这两位换过帖子的兄长,为了做官,就什么道义也不讲了, 他感到很失望,又不好去说谁是谁非。想到这里,子谦觉得还是应该安慰一下竹 山:“也许松乔并没有做啥子,是上面觉得由他兼着更好一些呢?” “不可能的。子谦呀,你没在官场混,不晓得这里头的玄机,鬼才相信他林 松乔没去活动。” “事情还是看开一点好,有些事情就是有巧合。” “好了,不说这倒霉事,做队副就做队副,有句话说得好,在哪里跌倒,就 在哪里爬起来,他林松乔除非不落啥子把柄让我抓到……” “算了算了,都是自家兄弟,何必那样子呢?” 竹山“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才问,“同何家场那边是咋 个回事嘛?” 子谦便把杨三爷同何家场方面的过节原原本本告诉他。 竹山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依我说呀,这件事码头上完全可以不管的。” “那咋要得呢。”子谦说,“杨三爷毕竟还是三爷嘛,那还不得让别的码头 笑话我们呀。” 竹山想了想:“嗯,这话也有道理。” 松乔满面春风地回到了荷花塘,照他原来的计划,荷花塘要打民战,想的是 “躲”过去再说。可现在有了这项新的任命,便不再顾忌那么多,他是回来落实 肥缺的。 一见竹山,松乔说:“哎呀,大哥,我都不晓得是咋回事,上头的任命就下 来了。不过大哥尽管放心,我们两兄弟,自家屋里,哪个做这个治安特派员不是 一样?以后联保大队那边,就要劳你多费神了。” 竹山本来想冲撞松乔两句的,但想到今后还要在他手下做事,况且人家现在 又是这么好的态度,只得勉强笑了笑:“你看你说的啥子话,又不是外人,好歹 我也是你大哥嘛,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戴老爷看着竹山和松乔做交接,心里真高兴。 竹山又回到原职,可就在他担任治安特派员时,联保大队又提拨了一个王队 副。竹山再一回去,就是两个队副了。 -------- 梦远书城